这日夜里,裴雍是被一阵断续的呓语惊醒。
“阿爹,阿娘……”
裴雍闻声来到榻前,透过窗外零星月色瞧见少年干裂的双唇正喃喃出声,整张脸陷进软枕里,惊惧失神。
“阿绪,醒醒!”裴雍尝试着唤醒他,可少年依旧梦魇缠身。
“哥哥……别走,别丢下我啊!”
少年骤然伸手,想要将什么紧紧攥在手心却是徒劳。梦中,烈烈火光将整座巍峨宫阙笼罩于一片红艳凄绝中,熊熊烈焰像巨兽般吞噬着一切,耳畔传来了惨烈的哭喊声、尖叫声。他想要奋身冲入其中,可浑身却仿若被铁链紧缚,无力动弹,眼睁睁看着楼阁殿宇如海市蜃楼般坍塌幻灭,缓缓沉入万丈深渊。
他瑟缩在黑暗里,泪意涟涟,几欲崩溃。
“雁卿,怎么哭了?”一道清润之声在暗沉深渊中响起。
少年仿佛寻到救命浮萍般,猛地睁眼,讷讷开口:“哥哥,是你吗?”
“谁惹雁卿伤心了?听话,别哭了。来,到哥哥这儿来。”
少年顺着声音,茫然无措地睁开眼,着魔一般朝跟前模糊不清人影伸手,即将触碰的霎那间,那人影裂成无数细小碎片随风消逝,无影无踪。紧接着,刀剑光影刺痛了双目,耳边是兵器撞击争鸣,箭如雨下,任凭雨水如何冲刷也洗不净石阶、地砖上的汩汩猩红血迹。
“哥哥——”
“带我走,你带我走啊!”
少年撕心裂肺的哭喊,唤不回消逝的一点一滴。
“阿绪,醒醒!是魇梦,快醒来!”
裴雍瞧着少年的脸色愈发死白,额前鬓边渗出一层汗,连呼吸也逐渐急促起来。榻上之人骤然睁眼,瞳孔急剧紧缩,双唇大开大合,攫取着空气。
“阿绪,你怎么样了?”裴雍见少年转醒,惊慌开口。
“影从,影从……你为什么才回来……”
少年偏头,紧紧抓住裴雍的袖袍,眼神迷惘不清,口吻满是凄怨。一路风霜,东躲西藏、缺医少药,少年羸弱的身体并未得到精心养护,如今瘦得仿若一具枯骨。听闻江绪的质问,裴雍一时竟无言以对,愣在原地,失神地垂下眼眸。
听到这边屋内传来的声响,净思裹了棉衣提着一盏灯笼便急匆匆赶过来,叩门问道:“裴施主,可是江公子有异样?”
半晌,裴雍才起身开门:“他梦魇了。”
净思沉声说:“我去告诉师傅,请他过来瞧瞧。”
裴雍思忖了片刻摇头:“夜深了,还是不要打扰大师歇息。净思小师傅,寺中可有安神的药,我煎熬给阿绪服下。”
“如此,明日再请师傅过来。裴施主,你随我去取药吧!”
一剂凝神汤药下去,梦中少年倒是平静许多,裴雍守在榻边瞧着他阖眼才入睡。次日清晨,裴雍恰好在煎煮医治风寒的汤药,智仙带着净思手中拎着几幅药包就过来了:“裴施主,江公子昨夜服了安神药,是否睡得稳当些?”净思提着药包朝裴雍走去。
“后半夜还算安稳,昨夜多谢你了。”裴雍客气道。
智仙径直朝内室走去,净思瞧见了示意裴雍跟过去,在他身侧低声悄然道:“其实,昨夜师傅也没睡,我瞧着房中灯火通亮,在琢磨江公子中毒一事呢。”
裴雍眸光闪动,便信步跟上。
躺在床榻上的少年没有转醒的迹象,昨夜梦魇也只是神思不属地惊声喊了几句而后又陷入昏迷。智仙撩开袖袍,搭上手腕,理了理脉象,轻叹着道:“这孩子风寒尚未痊愈,还是会断续高热,得日夜精心守着。”
“是,昨日的确高烧了许久才退。”裴雍连连点头,怅然道。
智仙道:“前几日所开治愈风寒的汤药只怕是温缓了些。他体内奇毒流窜汹涌,风寒应尽快治愈,才好再做打算。今日我重新拟了药方,先试试效果如何。”
裴雍颔首,迟疑着问:“大师,那这毒……”
良久,眼前的僧人骤然起身,瞧见白玉念珠在修长的指尖一粒一粒滑过:“你不必过于忧心,我正竭力寻找破解之法。”
裴雍紧咬住下唇,蹙着的眉不曾松开。
连着几日的碎雪,后院排排禅室屋檐垒满了银白,室内寂静一片,室外风雪簌簌。青灯长案前,几摞书籍堆叠,智仙正凝神查阅着医典。
只是这宁静也未持续多久,便被来人打破。
“大师这几日足不出门,当真是遇上了难题?”
少年声音一出,智仙顿了顿,侧首瞧见来人正抬手拂落肩头白雪,笑意深深。
智仙从高耸的书海中抬首,嘴角上挑:“听闻是你救了他们,又亲自护送回寺,燕然,你一向不沾是非,旁人如何,你未必在意。怎么,如今转了性子?”
慕容兰笑而不答,只撩袍随意坐下,顺势取过几册手边的书卷翻了翻。他懒洋洋开口:“大师莫非对这些异域奇毒感兴趣?”
“非也。受人所托,忠人之事罢了。”
“是那位小郎君?”
智仙闻言,点了点头。
“可寻到解法了?”
“此毒非寻常药石可解。”智仙无奈,继续道,“如今我也只是倾尽毕生所学,暂缓毒素蔓延扩散。还需尽快寻到真正解毒的药引!”
慕容兰顿了一瞬,才问道:“有何难处?”
“你可愿随我一同去看看?”智仙沉吟片刻,抬眸对上面前的少年。
后院禅房,静修室。
榻上那少年孱弱病态的面容映入眼帘,狭长的凤眼轻阖,羽睫垂下一层淡淡青翳。不过才几日不见,从少年面庞分辨似乎比初次见时清减了几分,双颊微陷,身形枯槁。
“怎会如此?”慕容兰回头,朝站在旁侧的裴雍质问,语气不算和善。
裴雍这才落目到身着星郎蓝圆领窄袖外袍的少年郎身上。长发以玉璧镂花银冠高高束起,窄腰间别一管玉箫将此人身形衬得极为英武高朗。细看那衣袍上绣着月白玉兰暗纹,矜贵清雅。这少年约莫十九,琥珀瞳孔浅淡,宛若琉璃云彩,鼻背挺直延至鼻尖与唇峰相接,形成了恰到好处的精致弧度。少年风姿特秀,温其如玉,但眉骨深凹又有东胡异族的落拓桀骜,隐含凛光,如此容颜令人过目难忘。
那日客栈两人初遇,情急下不曾留意,此人竟是这般如月风华,丰神似玉,与他并肩同立不免徒生出蒹葭玉树之叹。
打量之际,二人眸光恰好碰撞而上。
裴雍有些不自然地敛住目光,须臾才道:“毒素在阿绪体内游走,这几日连药也喝不下,好不容易喂下去几口却呕吐不止。”说罢,又低声哽咽着,“夜里又总是梦魇,呓语不断。大师,如今我该怎么办,求你救救阿绪吧,他不能……不能有事……”
智仙抬起双目,看清了裴雍眼底交织着难言的情愫,不知是挣扎还是痛惜。待到少年心绪逐渐平复后,智仙才娓娓开口:“江公子眼下风寒加身,毒素在体内肆意流窜,才致使昏迷多日不曾清醒。这毒,我暂且只能研制一副丸药扼制毒素扩散,但眼下还差几味药材。”
“望大师明白告知……”裴雍眼底含泪,说罢径直在智仙跟前屈膝跪倒,颤声道,“我一定想办法……恳求大师,一定救救阿绪,影从拜谢了!”
智仙略有不忍,俯身将少年扶起,安抚开口:“裴公子,起来罢。只是,如今这汤药喂下去,他能喝多少?”
“一碗总会洒落半碗。”
“既然如此,煎药时记得熬得浓些。影从,去煎药吧,你亲自去。”智仙轻拍少年肩头,示意他离开。
屋内沉默了良久,慕容兰才沉声道:“缺少药材的事,我会想办法。”
“那、我先替他兄弟二人谢过了。”智仙幽幽开口。
慕容兰迟疑了片刻,还是没忍住,开口问:“这位小郎君所中之毒到底如何才能尽数解除?”
智仙来到床榻前,俯身坐下,又抬起少年的右腕细细搭脉。
室内陷入寂静一片,智仙摸着少年的脉象,神情凝重:“以他目前的身子状况来说,无解。”智仙语气中带了几分惋惜,继续道,“我查了两次脉,这小公子的身体似乎受过较大创伤,体内元气尽失。若此时强行以各类药石催化毒素,恐怕身子不堪其累,会适得其反。”
慕容兰点头:“大师需要什么,尽管开口,我一定尽力。”
“我知道。”智仙将少年的手放回被褥中,低叹一声。看着慕容兰黯然失神的背影,摇了摇头,伫在原地注视了床榻上的少年良久。这世间,究竟是有如此巧合,离去煎药的少年是巧合,躺着的这位恐怕更是。虽还想开口再说些什么,最终也还是垂眸缄口沉默。
火冷灯稀,窗牖外霜雪尽下,远岫小筑书屋内竹影斑驳,慕容兰握着一管玉箫不离手,抬眸问道:“楼渐霜她们可在长安?”
“前几日收到青鸾传回的书信,已返回长安。”
“让她联系裕王,将单子上的药材备齐,派人送回来。要快!”语罢,一张信纸落在桌前。林朔瞧着信笺上,墨迹清晰,是几味极为珍稀又不常见药材名称。他似有不解,问:“公子那夜出手相助,又护送他二人回般若寺,已是情至意尽,这紧要关头何必大费周章去信裕王,恐惊动长安那边。”
“既已出手,不妨好事做到底。”慕容兰自顾自语,“今日我前去看了那位小郎君,他就那样安静地躺着,静到看不出一丝生气……林朔,我心里竟生出了几分惧意。”
他倏地停下了,心也不可避免地随之抽痛一瞬。
林朔诧异抬眸望着自家公子,攒眉问道:“公子怕什么?”
怕什么?
好似也说不上来,只是心头怅然空落。
良久,他才侧过眼眸,挥了挥手:“你速去办妥便是!”
林朔领命退下。
屋内暖意融融,窗外飞雪似杨花,宁州的冬夜里总是这般苦寒。慕容兰摩挲着手心的玉箫,掌中传来丝丝暖意,这玉触手生温。
“公子,时候不早了,是否歇下?”
“彦亭,今日屋子里的炭火烧得倒旺。”
来人牵袖一笑,回说:“每日都是定量的炭,看公子这模样,莫非是遇到了什么高兴事?”
听了彦亭的话,少年那张昳丽姣好的面庞悄然浮现,慕容兰眼尾也随之流泻一丝浅淡笑意,既然天意如此,不妨坦然接受。
“无事。”慕容兰淡淡道,“你歇了吧,明日到后院禅室去帮忙照看江公子。”彦亭虽不明白自家公子用意,也得点头应下。
楼渐霜那边办事格外妥帖,不过十日,慕容兰所需的一应药材由燕云卫的人亲自护送至宁州,而他也不敢耽误,前去禅室寻到智仙,随即调配出了压制这奇毒的汤药来,又命彦亭亲自煎药侍候。智仙为了让江绪静心养病,将栖梧后山的踏莎馆留出来,于是二人便搬离寺庙后院禅室。踏莎馆内景致倒不错,两院一厅三室,小巧玲珑,粉墙黛瓦,雕镂花窗,红梅映雪,颇有几分婉约江南的意味。
这日,彦亭正巧在庭院里攀枝折梅,瞧见了慕容兰的身影出现在院门前,露出了喜色,连忙唤了一声:“公子!你来啦!”
“你这是在作甚?”耿葭跟在慕容兰身后,不解问道。
彦亭笑逐颜开,说道:“江公子风寒初愈,我想折几枝梅花供他赏玩一笑。”
慕容兰还不曾开口,就见裴雍迎门而出,瞧见他略一颔首道:“慕容公子。”
“小郎君醒了?”他淡笑问。
“近日来都是夜里会转醒几个时辰,不过今晨却苏醒了片刻,午间才用了药,正在内室小憩。”裴雍望向慕容兰,“慕容公子是否到厅内坐坐?”
慕容兰视线朝屋内探去,须臾收回眸光,摇头:“小郎君既在休息,我不便打扰。耿葭,把东西送进来。”耿葭招呼着身后的侍从,尽是些冬日御寒之物和一些补身珍品,银丝炭、暖手炉、狐裘、鹿茸山参,鱼贯送入了屋内。
裴雍愣在原地,看着一应物什送进室内又看了看慕容兰,心下不禁疑惑这人何时与他们这般熟稔了,又是让人过来帮忙,又是送东西,不过他也只是静默注视着并未开口。
慕容兰见他似乎正煎药,随口问道:“这药,是御寒还是御毒?”
“阿绪的风寒之症初愈。眼下依照大师吩咐,这药早晚煎服两次,每隔三日,大师会前来亲自施针,以此暂缓毒素扩散。”
慕容兰抬眸,无意瞥了一眼内室,又回身对彦亭吩咐:“你就留在踏莎馆和裴公子一道照应江公子,若有急处难处,及时回禀。”
“是。那公子可要去瞧一瞧江公子?”彦亭眨了眨眼,笑问道。
不知为何,这几日脑中总是萦绕着那张凄白惨淡,气若游丝的脸。如今,江绪转醒了,他反倒有些不敢去看,于是黯然摇头:“罢了,还是让他好生修养,日后总有见面的机会。”
彦亭轻轻哦了一声,瞧着自己公子远去的背影出神。
“公子,我瞧你方才明明想去看江公子。”回去的路上,耿葭嘟囔了一句。
慕容兰轻哼,皮笑肉不笑道:“是吗,你如今越发会察言观色了。”
耿葭连忙捂住嘴摇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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