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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夏州

“站住,果真是叛贼萧绎之子!”

“快,快来人,来人!抓住他们,他们可是朝廷通缉的要犯!”

“抓住他们!朝廷有重赏!”

“一万两金啊!快擒住他们,别让他们跑了!”

逼仄的黑暗深巷里,纷繁凌乱的脚步声、粗砺的喘息声、不绝于耳的谩骂声交织重叠,而他只记得自己被哥哥温暖厚重的手掌紧紧握住,惊惶奔跑逃命,四处躲避搜捕。最终,三人仓皇躲至城郊一处破败小庙,此地他再熟悉不过,是南光城,父亲曾亲赴此地治疫,倾尽心血,事必躬亲,甚至在奔走各处村镇治疫途中不慎染疾,险些丧命。如今,南光城中大街小巷张贴搜寻抓捕的悬赏告示,万人敬仰、德行贵重之人一朝跌落泥淖,成为人人得而诛之的阶下之囚,世人极尽口诛笔伐。

“哥哥,难道我们要在这里一直躲下去吗?”

“雁卿怕不怕?”

少年眸光毅然坚定地摇头。

“我已经让影从去探出城的路,不会等太久的。”

少年跌跪在枯黄的稻草堆上,供案前几鼎香炉积满尘垢,顺着目光仰头望去,盘坐莲台的观音手持净瓶甘露,挑眼静观。他呆呆看着,即便光鲜不再,即便金箔脱落,即便尘霜满面,可佛便是佛,看尽世间众生苦厄,悲悯万物,倾注慈悲,一笑永恒。

“哥哥,你看他们个个义正言辞,声讨叛贼罪犯,仿佛我们当真罪大恶极,每个人都恨不得碾上一脚。可你说这样,爹爹曾做过的一切又算什么?”

另一名少年面上的苦笑,眼中凉薄的目光,无一不是控诉。

“雁卿啊,这人世间,众人最爱看便是神祇坠落,神址坍圮,曾万人之上的华彩星辰深陷泥沼,沾染污秽,浮翠流丹的殿宇高阁,化作废墟。无人可知,无人在意,当初世人遭逢劫难,神祇以身护佑,方保住了一方安定。”

小少年眼底流露出的神色是痛楚,是迷惘,更多的却是不解——

“难道,这便是爹爹誓死守护的天下和臣民?”

阿爹、阿娘,哥哥、阿姐,我们究竟做错了什么?

落日炽烈,日影游移至踏莎馆后院,从窗格中切碎折进,最终洒落到砖地上。

慕容兰本是打算过来瞧瞧江绪的身子恢复得如何,不料恰逢裴雍前往禅室寻找智仙大师,这屋内便只剩彦亭守着。他一时挪不动脚步,站在榻侧,静静凝视着卧床的人,少年仿佛陷入了无尽噩梦,双唇抿直,眉心紧蹙,双手拽着褥子不住地哆嗦。

“江公子,怎么了?”他不忍,低声轻问。

回应他的唯有满室寂静,他清楚地看到少年脖颈间逐渐渗出的细汗,那痛楚难当的神色令人心湖触动,他终究还是撩起袍摆坐在床沿,取出帕子替他一点一点拭汗,无意间触碰到江绪颈侧肌肤,那样冰冷,那样沁凉。

你究竟是什么人?缘何会来到宁州,到底经历了什么?

慕容兰幽幽思忖着,正欲收回拭汗的手却陡然被少年一把抓住,他惊诧地偏头望向江绪可见他依旧双目紧阖,并未苏醒,嗫喏着双唇,断续发出几个字来:“哥……哥……”

哥哥?

难道,这小郎君是梦到了裴雍?

“公子,安神的汤药熬好了。”彦亭捧着瓷碗推门而进。

慕容兰将手从少年手里抽回,又俯身扶起江绪让他半倚在自己怀中,对彦亭道:“把药给我,你去添些炭火,再加一床被褥来。”

“哦,知道了。”彦亭将药碗递给他后,又推门出去了。

慕容兰把汤药晾得温后才一匙一匙喂下去,不过仍旧洒落些许,他将少年轻置枕上又把洒出的药汁擦拭干净,俯身替他盖好被褥,其间江绪的眼皮费力地掀动几次,恍惚间瞧见了一抹人影,那侧影轮廓落进眼底竟是久违的温柔,不得不承认,即便在神思如此混沌之际,他也迫切地想要将这难得的温暖紧攥于掌心。

感受到袖袍传来的阻力,慕容兰垂头一看,原来是江绪的手不知何时牵住了袖口。他举目与少年对视一瞬后,那双凤目再次陷入闭合状态。

“睡吧,我不走。”

慕容兰叹息着,又折回坐于床沿,望着江绪入神。

直至漏夜,他才返回远岫小筑,叩门声在书屋响起:“公子,长安有消息传回。”是林朔的声音。

“进来。”

“是渐霜的信。”林朔将密笺呈上。

信笺以卷云纹漆章密封,燕云十八卫是隶属于慕容氏的暗卫,皆由卫国公慕容彦所率旧部组成的亲信,漆章、服饰、符牌镂以卷云纹,以便识别。如今,整个燕云卫听命于慕容兰,认其为主,奉命在北周境内四下暗中活动。

“宇文盛从江夏剿匪还朝,大受犒赏。”慕容兰盯着纸上所书,“晋为宁州都督。”

“宁州都督?”慕容兰眼尾带笑,故意问道,“林朔,你猜,宇文盛高不高兴?”

“得胜还朝,又受封赏,当然喜不自胜。”

“不日,宇文盛便要前往宁州上任,你们立功的机会来了。”

“但凭公子吩咐!”林朔颔首抱拳。

慕容兰勾了勾唇,点燃密信,盯着盆中灰烬在火光中翻飞漂浮:“明日,我要前往夏州和七殿下见面,你去准备吧。”

“公子明日要去夏州?”林朔有些吃惊。

“怎么,你不想去?”

“想去!”林朔抬头,又觉得自己有些失态,垂眸道:“公子明知故问。”

慕容兰扬起嘴角:“好了,你下去准备吧。”

宁州和夏州所隔不远,皆属北境边陲之地,其中夏州更是与边防线接壤与北狄柔然遥遥相对。柔然王庭位于漠北,宁夏两州处于北境边界,在京畿人眼中自然是形同流放偏远地。慕容兰和林朔两人单骑从栖梧山下出发,星夜兼程,第五日便抵达夏州。

彼时,宇文燿正在营中治军,一身白袍银甲泛起烁烁亮光,青丝高束,只用银冠固定,腰间一把长剑。宇文氏原是东胡鲜卑人,宇文燿又极好的承袭了氏族的优点,生得丰姿隽逸,轩昂潇洒。

“珺璟,我看你这夏州大军如此操练下去,不出一年便可与柔然骑兵抗衡了。”

宇文燿眉宇深邃,玩笑道:“燕然今日特意来巡查军营?”

“确有要紧事,和长安有关。”

宇文燿旋即敛住了笑意,挥手道:“周南,我与燕然有要事相商,你守在帐外。”

“是,属下告退!”周南抱拳躬身。

二人比肩同行,朝着军中议事大帐走去。

“宇文盛剿匪还朝,宇文瑾大行封赏,升作宁州都督了。”慕容兰抬手掀开厚重的毡布,弯腰跨进营帐内。

“这宇文瑾和宇文盛从来都是同气连枝,此番封赏我却怎觉有异?”

帐中陈设简单随意,堂上正中一张矮榻,一张翘头长案,中间搁置着一鼎火炉取暖。

“珺璟与我所想不谋而合。”慕容兰道,“两层意思。宇文盛为人狂傲,此番大行封赏更是让他在朝中树敌颇多,为此宇文盛也只能紧紧依附于宇文瑾;其二,宇文盛原是南衙禁军右卫将军,如今却封作都督,明升暗降。”

“此番又将他调离京畿,安置宁州偏僻之地。看来,他二人之间嫌隙不浅。”宇文燿双眸一沉,脸上露出一丝快意。

“宇文瑾从来生性多疑,这世间只怕是信不过任何人。”

“既然如此,我看这倒是个不容错失的机会。”

轩王宇文盛为人莽撞,在战事上刚愎自用,其争权夺利之心又过于急迫。他自持皇室正统血脉,自命不凡,哪里真正瞧得上宇文瑾,不过旁支也妄图独掌军政大权。此前他虽假意攀附宇文瑾,想来也是权宜之计,从中谋利,两人并未真正交心,更非盟友。

慕容兰从袖中取出一枚印鉴,置于桌上。

宇文燿拿起,细查一番问道:“是宇文瑾的印鉴!如何取得?”

“裕王。”

“四皇叔?”

“这印鉴乃临摹仿拓,不过也能成事了!殿下,我已接到消息,半月后宇文盛便要动身前往宁州上任,而长安到宁州必要途经新平郡,当早做准备。”

宇文燿端详着那枚私印,若有所思,颔首说:“我明白。他此番前往宁州,身边必定只带王府亲卫,如要挑破他和宇文瑾之间这层窗户纸,此次是个绝佳时机。”

“开弓即无回头箭,此番出手定要一击致命!”

火炉中的银碳烧得噼啪作响,二人相视一笑,端起热茶抿了一口。

“燕然,今日畅快,你我不妨策马饮酒,明日再回?”

慕容兰往帐外瞧了瞧,意味深长一笑,道:“如此也好。林朔,你进来!”

“公子。”林朔掀开帘布。

“浥尘呢,怎么没有瞧见他?”

话音落下,眼前男子泛起一丝不自然的神情,垂首道:“公子,我如何知道他在哪儿。”

宇文燿握拳抵在唇边轻笑一声,说:“周南,还不带林朔去寻他。”

“是,殿下!”周南也微笑,领着林朔退出了帐外。

宋浥尘、林朔、楼渐霜三人同属燕云十八卫首领,三人各自分管六卫,所处之地各不相同。楼渐霜一行人在长安,林朔则跟在慕容兰身边,宋浥尘是前些日子才派到宇文燿身边协助。宋浥尘、林朔两人是慕容彦自幼领回军中,一同长大关系分外亲近,宋浥尘小时像个小尾巴,总爱跟在林朔身后“阿朔哥哥”的喊,慕容兰故此常玩笑他二人。

“浥尘在珺璟身边可还尽心?”

宇文燿淡笑:“燕然身边的人自然无可挑剔,不过他到底是孩子心性,成日跟在我身边也是闷得慌。况且,我知道他心里记挂着林朔。”

慕容兰望向帘外,徐徐开口:“他是孩子心性,只怕哪日紧急关头坏事,让他在殿下身边磨炼磨炼也好!”

“小心林朔心中怨你!”

“他不敢!”

二人朗声大笑。

夏州远处北周边疆之地,冬夜里格外寒凉。这几日霜雪暂停,旷野荒原里,大漠戈壁中,一双人影恣意奔驰,凛凛寒风卷起鬓发,灌进口鼻,灌进心底。铮铮马蹄荡涤在夜空里,素月分辉,衣袂翩翩,少年意气也只能在偏隅之地挥斥。

“你我已许久不曾这般尽心尽情了。”宇文燿在沙丘前停驻。

“珺璟如今可是得以释怀了?”

两人牵马,缓步而行,银月洒落肩头,两道剪影被拉长。

“飘飘何所似,天地一沙鸥矣!”宇文燿爽朗一笑,这笑声暗含些许无奈。他取出酒囊仰头畅饮,自嘲道:“大明宫容不下我,长安亦容不下我,唯独北疆这方寸之地还肯许我踏足,既是如此,我便扎根此地!”

烈酒入口,比这凛冽的西北风还刺喉。

“你我都是一样的人。”宇文燿苦笑。

“一样,也不一样。”慕容兰平静开口。

冷月高悬于远方沙丘之上,寂寂无言,却看尽世间事。我们都是被上苍遗弃的人,遗弃在这茫茫荒原中各自求生,尝透人间苦厄。只是,遥遥远方,你尚有可挂牵之人,而我……

“燕然可有心事?”宇文燿见他噤声不语,问道。

心事?

倏地忆起,幼年跟随父亲策马奔腾在陇山草原中,何等恣意潇洒,无拘无束,好似世间只剩天地穹庐,流云斜阳……

他释然一笑,说:“有些事,我早该忘了,殿下亦然。”

“说得对!你我被迫离开长安时,尘缘旧梦皆应幻作烟霞。”

朗月入怀,对酒当歌,世间之事终究缺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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