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玥乡、得名于境内神玥山包中圆珠状的玥湖,是盛花国土近海处最大的一处淡水湖。玥湖之圆形异常规整,如同神迹,故称神赐明珠——“玥”。
对内包裹数个山包、向外沿海部圆润平滑的神玥乡土,总体呈狭长弯月型,是盛花南北跨距最长一乡。
沿湖行去八十里,到玥北乡关需两个半时辰,而行至五十里,就可从岸边高地遥望至百里开外的东海海岬。
云絮皆无的明净天幕笼罩顶上,圆月如巨大的梦一般从海的远端升起。
在夜色愈发浓密、视野昏暗的焦虑之中,这巨大的明灯恰是时候地升至半空、赐予人世间绝佳的照明。
黝黑深邃的海,日间呈现透亮清朗的蓝,夜间、就仿佛成了吸人魂魄的冥府幽洋。幸好其上平平碎碎、随目光移转,皆洒遍了银箔般闪亮珍贵的月光。
东海海岬如一块黝黑狰狞的睡兽的头颅、自左面黑水中斜凸出来,其间海面尽览无余——只见,空无一船踪影。
马灯摇晃着停下了,人与马都暗暗发出了疲惫无奈的气喘声。
“大船随流迅捷,一日不知多少里……”
“我等除非有飞天的本事,才能追到海岬北边去啊,不若就地歇息,再减速追至王都屯军处,定能合流、再随大军……”
“殿下呢,殿下病况如何了?可还歇息着吗?不如……”
精卫们的一言一语、仿佛在夜色中避开月光传飞着,她们尚未学会文官那般的委婉隐晦,话语的意思都很好懂:
无非是看追上船队实在没有希望,事已至此,就只念着自己随女人合流出征的愿望,期盼将体弱的储君丢回悦郡安置罢了。
香香身亦疲累、意志动摇,可整颗热心已完全与三千的意愿跳动在一处,听了这些私心甚重的议论自然不爽,眉头在月光下拧出浓黑的两块阴影。
她身为领队还未发作威严,那精神仍足的少三、已将脸紧作一面军中惯用的狠悍之色,破口大声斥道:“肃静!殿下还未发一言,怎么下面已私语不断?看来尔等心思涣散、意志不坚!还有没有点贴身卫士的样子!”
少三身为地方屯军处尉长,区区从六品官,按说职级比不过圣上的正四品贴身精卫。然而她所言有理,直性子的精卫们本就心存惴惴,闻言皆低头称是、无人再发一言,纷纷低头等待三千之令。
三千未曾迷茫地瞧着平展无物的大海,一双冰眸,只是久久向上、映照着雪白的月亮。
无风吹动裙裾,黑漆漆的潮水冲刷着高地下方长满藤壶的礁石,景声幽暗、不很引人瞩目。
愈发高升的明月于是强调、膨胀了其自身光泽润亮的存在感,凝聚吸纳着全部的注意力。
三千的心,与其说感受不到更多绝望,不如说在紧缩到无法忍受的绝望中、获得了一瞬间彻底放手的自由。
在这瞬间,从纷繁尘世倒转一般,眼光穿越浓雾般遮隔现世与魂乡的云层,到达清明愉悦的、仅有月光存在的处所。
顶上的月球,是被“死亡”从内而外浸透、冷到极致的星体。
太阴,在全然死亡任由摆布的状态中,却经历着仿若生命生灭的、圆缺的永恒循坏;且极有活力地引动、拉扯着世间生命海温热的潮汐,成为创生化物之主。
万物负阴而抱阳,月亦如是。
阴阳死生一线,如此大死之物,存有意想不到的不死之力,这样顽强的“不死”,可以绵长地趋于永恒。
三千在同样的月光下恍有所悟,周身温热发燥。她解下披身大氅轻巧地跃下马去,在身后目光的聚焦中,三千,向她意念足以超越尘世的明证极目眺望——
白袍雪发的神祇,沐浴着属于祂的、灵魂长明灯温柔的光色,以轻不可见的庄严微笑,默然允许明月雪白的光点渗入她的衣襟、鬓发与肌肤。
她的身姿自此莹莹泛光——可称为人眼的幻觉,可幻觉之中,肉.体丧失着固守的边界,光的实在性和神圣感都在不断加强,一个人、竟扩大如同一座神山。见此情景,谁还能不信“月上天母”之断:
她无疑是关于月最美、最缥缈又最实在的梦想之人。
三千于清净自在之中,忆起与女人心心相印时、荡涤心灵的钟声唱念。只这电光石火中触现的关键一句,在三千心里逆转了奇异的潮流。
“我所不拒、我所追念,超生越死、终得偿也。
喜乐难厄,因缘果报,皆我本心……所令所求。”
她落睫,眼光投向低处,似乎正向内审视发出愿望的己心,又似乎是垂目望向另一个无形的、操控编织命运线存在。
“大司命,我知,求人生痛苦,并非无理之事。命主该是寻求自作自受、以此为戒;或尚未经历那一番苦虐之人、心存人世体验之愿……
吾之灵魂却并非新生,颇有历尽沧桑、归于死寂沉静之感。
那么我本心所求,真是那般痛彻心扉之苦么?此生此世,从切肤剜心的疼痛苦厄之中,我又能学得什么呢?
……若非痛苦,我追求的,又是纯粹简单的完满和幸福吗?人生完满、体会幸福,那样固然很好,可是……”
疑惑中,人生已往之景幕幕浮现,纵情投入的、与女人相关每一刻都那么鲜活明丽。喜怒哀乐、忧悲恐释的百般滋味刚蔓延至舌尖,三千心内所疑,就即刻有了解答。
她闭目沉心,将笑容展开,叹道:“原来如此。”
“……原来如此,我入世之愿,不过是伴她同行、遂她心中之愿,无论她所求何事、何人——绵绵长生、永恒轮回之中,万种情千种欲,我只愿她……尽兴就是。”
三千凝聚于眉间的视线,望见了女人的景象。
对方易容装扮尽卸,如一只鼹鼠躲身于暗中。她少见地将双膝蜷起,搭臂在上、这是一种拥抱着自己的姿势。清纯的灰目将茫然目光投向浑圆的湖面中心,望向那颗一触即碎的水月。
三千清皎的美面上进而浮现悲容,终是笑中带泪、感怀激荡。光点溢出眼角、一滴一滴闪烁而落,掉入脚下尘石,连同微弱的话语声一起,将踪影湮灭进黑暗中:
“而她心中之愿,却唯有呵护一个‘三千’周全而已。”
三千卷袖牵袍、回身而望,面前玄骑不语。
顶上,明月高悬。
周身俱白,在充斥夜的幽玄与仲秋冷气的空间里,银色的月光轻抚着她的长发,清冷的香息在周遭凛然浮荡。三千冰眸凝住泪潮,张开粉唇、微昂一昂下巴,微光的流线就滑过了下颌角。如此这般超尘脱俗的一切现象,使她如同神明示现,令人渴望而无法完全神会其真谛、以至目眩头晕。
听她用清明而低柔的声音指引方向:“调转方向,去神玥湖。”
众人稍惊、然而无语相驳。
听骏马低嘶、渐响成群。
风逆向而起,吹不动铁骑坚甲,只自由地托飞着鹿三千轻薄雪白的衣衫。
疾驰途中,崇敬与探究的视线从四面袭来,看她如同低伏马背上的一片云,如此轻、如此白,却也如此坚心实意地,要化作一阵雨、降落到她心之所向的归属地——
南方养育的小栗马骨骼稍细,不善战场冲锋,胜在听话卖力、贞心不二。
神玥山包顶上已远远地冲起火把烟光,响起人乱马哗、绷弓启铳之声,是极危险。
可三千坚持抽一抽马鞭,坐下之马就收起惶惑、对骚乱充耳不闻似的,只顾闷头晃悠着汗湿的鬃毛、边喘息边向上攀登。
其心柔弱,而其势勇猛。
三千向上傲然仰脸,红堂堂的火光照到她脸上来,身后香香与少三心急如焚地要拦至她身前。还未等她们报明身份,山顶守卫已开始兴奋又惊诧地互相呼喊:“殿下、是殿下!是香香姐她们!快收弓!”
“快去禀报——”
“速速放行!”三千低喝一声,看兵士侧过两旁让道,她掌心抚过火热马颈,对下柔和道,“走,上面有水喝。”
小栗马听懂了话似的快活起来,步伐稳健、登地更加卖力,四蹄步步陷过干燥折断的秋草、几乎是急不可耐地跑上了山头。
面前神月湖景象豁然开阔,圆圆的明月、映照在湖心栈桥的角亭之侧。
三千深喘着气紧缰四望,目光瞬间攫住了刚走至栈桥中段、怔愣着向上观望的女人。
四周交错的人影人声、恍然消逝,满眼只有她一人。三千满心潮湿的情感翻波涌浪,心口鼓震、眼底骤然烧火,全身心陷入了当下的急情之中。
“驾!”她颤声下令,栗马欢悦而蓄势待发地抖一抖鬃,直直向着坡下撒开蹄子俯冲而去。
“……三千?”
女人喃喃似有不信,看纵驰而来的红马白袍之色,月光下润泽亮眼,单骑四蹄如同悬空、不起烟尘,马背上玉人含光,容颜俊丽天成,景象更似神祇降世,全无真实之感。
直到马蹄震上栈桥,她甚至还如孩童面对刚醒时未散的梦幻一般,抬手揉了眼睛。
可当她看清来人面上倦容、唇上斑驳血色、领口随动作半露的绢带陈血之迹,立时惊得横眉一竖。长臂伸去扯过马缰,试图稳住这沉浸于狂欢中的马,将眼瞳缩起盯紧她的颈项、破口急怒道:“三千!发生何事!谁伤了你?!”
三千撇下双眉。
昨夜惊骗一场,以自己之性、怎能放手罢休……是谁伤了谁、如今更不必明知故问!
若非心灵交感,她根本不能发现她连同小拙将自己骗了又骗,未随船行、故意躲藏在这山包湖畔!——三千欲将怨声出口,却立即止住,因心里,终究对女人的爱太过明白。
悲怆无语,吞下的话、连同心头情潮煮了个滚沸。
三千只是咬唇跌落下马,强撑了一路的身子失却力气,猛落进女人的香而暖的怀抱中,拼命吸纳她的味道时,泪水也漫溢进她的胸怀。
无预料的重击将女人砸得踉跄两步,她下意识猛甩马缰、将撒欢的跃马引向岸边。用两手抱紧三千的同时,几个退步连同跌坐,将木栈折腾得咯吱作响,也将她腰下骶椎摔得生疼。
她顾不得管自己如何狼狈,眼光又急又痛地以手触上那绢布:“快叫我看看,你何曾受过这样重的……!”
她的热指立刻被三千一只凉手紧紧攥住,对方力气巨大,竟让她动弹不得。看见,三千那粉润的虎口因整日拼力攥缰,已磨得破皮、渗出了殷红色。
“伤无碍,我想见你……!”三千将她更扑下去,埋在她胸前抽泣两声,恐怕本就不清醒的意识完全沉进那诱人的香息深处,她挣扎着以筋骨惨白的细手撑身、悬在她之上。
这样的三千,雪发散落,面泛急热粉潮,好一会泣不能言,徒有热泪掉落在女人额头、脸颊。她的泪越忍越多,摇一摇头才吞泣着、又说:“无人伤我……也绝不是你害的!……都是我……是我、自作自受。”
对方由此,很快明白了她颈伤的来源,于是咬牙凝噎,尖齿将唇压得发白,默默承接着她的悲泣。
最多的动作,只是抬手抹一抹她受伤的嘴唇和湿透的眼睫。
顶上明月不语,遮盖了大半圆月的三千的泪面,正将悲伤渲染到全体挥洒下的月光中。
温暖干燥的手指流连在她面颊的每一处,很快触摸到她光润的额上。女人皱一皱眉宇,掌心贴来试探她额头的温度,口中轻柔道:“是何时烧起的高热?吃药了吗?只为见我这一面、又是何苦呢。十五年后,自有……”
“别说了!”三千无意与她吵嘴辩驳,只是胸腔里的心房因她的话语绞痛不能抑,下意识呼出这一句后,就扯着她的掌贴紧心口来止痛——就算如此,还是疼得全身都在颤,冷汗又透衣衫。
“……三千……对不、起。”
女人的道歉声听起来十分艰涩,三千隔泪与她目光相接,才明白她正经由交感、全面遭受着发生在自己体内的痛楚。
她何时对不起过这好处占尽的鹿三千呢。
心中更似横遭一刃,可三千从中发现了一个残忍的机会,她抿住嘴唇将自己的痛生生忍下,果然看见女人胸闷般急喘气、脸上升红,侧头开始了轻咳。
于是,三千用轻抖却力道坚决的手,死死按住她的一边肩膀,另一只手探下、抽开了她的袍带,动作不容拒绝。
如同料理一只巨大华美的、用尽计谋数次围捕、伤敌一千自损八百后才得手的猎物。现在,这美丽温热的猎物就奄奄一息、犹带生机地躺在自己眼前——对她下手,是带着一种欣喜若狂、却志在必得的杀意。
“你对不起我……你让我、不知该如何活下去……”三千红着眼盯着她不放,将自己袍裙束带解开,贴近去,吻下去,终于感受到那令人心醉神迷的、肌肤的温热幽香。
——她分明地活着,血脉正在颈项上跳动,灰发暖烘烘、毛茸茸,呼吸因自己的吻触不断加快、加重……如此可爱地活着……
三千挨近她红透的耳朵,看似要坚决地说什么,口中发出的却更似哽咽恳求:“给我一个孩子,求你。”
三千:我将以月神形态出击!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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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0章 明月指我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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