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女的三千蜷身而坐,她玉件般的白臂圈住膝头,一双膝盖小巧匀润、点有火热人间赋予祂的缥缈浅红之彩。
冰色眼睛。因形状偏于纤逸、又懂得藏神,显现出少年小神并不具备的善观善思、老成透彻之态。
现下,这般神眸一瞬不瞬,略有些发愣地、让那一双剔透盈光的球膜直映着穹幕上的海底之景:辛劳捕鱼一生,海底场景被渲染出的真实生动感,由数十年来每次潜入海中、肉眼有意无意所见的幕幕场景交叉织就。
身后,那对因缘之理过于热衷的小神、那对往昔不甘过于执着的阴鬼,正热切地交谈着未来——谈论来世晦暗的体验,如同赏玩未上演的好戏一台。
只有“造化源自天然”的祂们,才能轻飘飘将其当做一出戏了吧。
“阎姬一事你消消气、不知者无罪嘛,既然这辈子提前收割了幸福,那、遵守沙罗你的规则咯,来世由我一并还了就是咧。”
“荼荼……我们为何不能慢慢来还呢?”
“不不,长痛绝对不如短痛!况且我这样皮糙肉厚、心力丰足的老鬼,怎么能叫你一个心肝不全的小神陷于危险?我宝贝你还来不及呢!放心,沙罗承诺了,到时候给你整个什么失忆就是,虽然老土俗套,但确实不会痛苦的。”
“哎、哎哎!二位!既然如此,不如三千、我们打个赌如何?你若赢下此局,一切苦痛由我沙罗的化身来承担!神言既出、效期为万世轮回!我这就拟一份契约出来嘿嘿……”
“荼荼。”
“别担心啦,就当做速速还了上辈子欠沙罗的、玩一下不要紧嘛~不会痛苦的呀!说不准你赢了、我们又从沙罗这里赚去一波呢!当然咯三千,命数已定,此局司命沙罗最大,不必纠结什么输赢的。
我呀、能量蓬盛,做鬼王这许多日子、功德也不知不觉攒了许多。除了沙罗这里,不知从哪里才能求一份微尘之命来体验呢,不痛彻一番,怎能证我灿烂地狱的深刻真理?求劫得劫,求难得难,若得你解救升天,恐怕不能尽兴!
所以,就算你没有做到认出我来,我也绝对——绝对、绝对——不会怨恨你的,不信的话我们拉勾,好不好?”
强烈的心意透过那喜气洋洋、盈盈期盼的面色,几乎冲撞到三千脸上去。
……可荼荼,我所求,非你的“不怨”,而是、只是……
只是想陪着你,陪着你的生生世世,只想对你好。
愿与你相依,却求得一生分离;
愿对你好,命运却要令我亲手施去伤害。
原来命运之眼,能够精准如斯地盯住我的痛处,从前犯下的罪愆,终于是报应不爽。
三千将脸埋进膝头好一会,像是沉于海底渐觉窒息的人,抬起下巴,向上瞥一眼那穿过去就能触摸阳光的海面……透亮的海面,有粼粼金光闪烁着,一束也洒不进此处……
祂收回目光。
不会怨恨,没错……
那颗心已经被证明,根本没有恨的容身之处。
可荼荼,你却不知。
我当初一举冲动掏心之错,当初冰眸一瞥流露的厌弃——初见受伤之痛,你已不能忘怀,抱着对月神三千的这般印象,暗恋倾慕高高在上的伟岸神祇……学不会恨的你,逐渐在三千一事上,混淆了爱与痛的边界。
爱是甜蜜顺遂、痛是酸涩磋磨,二者在至纯的境地,本不能共存一体。
那颗圆融和谐的心中,没有恨为载体来容纳三千。
为了消除自相矛盾的心绪,心灵最终竟让你陶醉于初见时被三千鄙厌、轻视、怨恨的感受,喜爱迷恋上“心脏被三千折磨受痛”的感觉了。
若不是我刻意将你忽视到底,刻意叫你接触恨与仇的感受……并且,若我赞许过哪怕一句你伟大的地狱杰作,想来,你就不会执念于证明自己值得肯定与赞美了吧。
你此刻的欢欣,此刻的跃跃欲试,都是我无可奈何的罪铸就而成。
这样可怕的真相,我却不敢告知于你。
因为我,怕遭你彻底的厌弃,怕你会与我决断分离……
所以,就算生生受痛也好、世世违心也好,就算承接下再多昏聩丧心的罪名也好,还想与你拥有生生世世的我,什么也不能说。
荼荼,你……活得尽兴就是。
三千在膝上握拳,捏了捏雪白柔软、尖端润红的指,很缓慢的,又无力轻放开——
这样握起手的动作,非因怒气,而是以神躯尽力回忆着抓握那团柔腻温热的触感……祂复通听觉的耳畔、重新响起幻觉的凄厉哀叫声,眼前,也同时出现了那双目光怯怯仰视而来的、流露痛楚绝望的灰眼睛。
冰眸被上下睫挤压成一线流光,深处更凝结起重叠雾色。
深到、刚开始呈现浸染幽暗之色的蓝海水中,海草随水流曼舞。
游鱼条条纤瘦,不知疲倦地摇动着自身那小小的梭形黑影,似一群填埋水中、被流波随意卷动的小片秋叶。
安定于海底的礁石绒藻、表面尽显自然随机的黄绿斑驳之色,其上,珊瑚以血脉枝节的树状扑向外界海水,红得、像是要渗血溶入水中。
当然不可忽视的,还有那颗颗被三千下意识看作珍宝的、黑刺蓬勃的海胆。
海胆只只肥美,静默地吸附在海礁与海沙上,似乎等待着那位辛勤渔女三千的采撷……而痴傻的渔女、已然身消不在了。
她过完功德圆满的一生,带着属于她的幸福死去,塑成了这姿容灵秀、感识通达的美妙神魂。
自己,这刚享受过一生爱与希望的神魂,很快……就要被投入真正的地狱、真正恐怖的深渊:
这,是根据灿烂地狱的根本逻辑——未品尝过“希望”的受刑者,不知苦为苦,就算永远咀嚼痛苦也只觉麻木无味。于是再多刑罚施放下去,亦不能真正惩罚罪业之主。
漫天闪耀着希望、叫各个心魂重复地经历濒死而活的体验,无法麻痹感触。这样的灿烂地狱,因此能被称作宇宙中唯一货真价实的恐怖审判所。
现在,那灿烂地狱从遥远的宇宙彼端,攀着昔业之线、沉默而危险地延伸而来。
亢奋的狱海发现了熟面孔,狂波席卷成笼、逐渐包裹起“罪魁祸首”的三千,很快将她没头淹去。
三千心中,实在意欲发出悲泣。
祂很快发现:自己成形不久的、本质为幸福的神魂,还没有流下眼泪的能力。
……
小村炊烟之味,香薰火燎地蒙着游人的嗅觉。
烟火,将清秀山水之中短暂逸乐如仙、飘入云霞的神思,细密捆绑回鼓涌着蒸汽的铁锅台、燃烧着酒精块的木餐桌之侧,将其缠绕在亲朋的欢声笑语之间。
暂时不能、也不愿解脱。
三千纤长的手指轻握着白瓷碗,从倒置的碗沿泻下了一线淋漓清澈的水滴。挺秀的鼻深吸淡淡烟火之息,她眼神平和、自二楼庖厨小窗低眼望去:
云溪河自北面而来,清澈宁静的水线隔开了村落与山包。
村中道道木门上、新贴的艳红楹联都是村人执笔手书,在这时代可不多见。高高的白墙洁净不染,层立障目,各家院墙叠瓦墨檐,远看,是条条稳重的墨色横勾,勾连着书写描画出村落中美丽祥和的花纹。
只有一处故居,保留着泛黄长苔的低墙、与尚待修缮的残瓦。
游人衣色帽色缤纷,如一池彩虹涌动在那小院之中。
她们说,这村子的那处故居,出了个姿容堪称绝色的文豪、哲学家、思想家云云,自那人名声大作之后,云溪村墨香浓染,乡人引以为傲的书卷气代代相传至今,家家户户,无人不期望以读书发迹。
引以为傲……三千为隐约晦暗的记忆垂睫、摇头一笑,将洗净的碗倒扣在印满了“双花字”的搪瓷盆中。
指上水滴轻落,她转头走向客用卧房那虚掩的门扉,心间充填着安稳的欣喜——她引以为傲的、要一生守护的珍宝,齐聚在这家屋内狭窄的小房间里。
母女三人,该是好好蜷在暖融融的被褥中午休吧?
听见了小女的笑叫声:是阎阎又在张牙舞爪地胡闹、影响荼荼休息了吗?
舅母阿薰之女在迎春节与女友大婚,荼荼与三千带着小萤、阎阎归乡参加喜宴。这是冬月,荼荼与此地水土十分不对付,自然又感染上风寒,生了场小病。
三千用湿手轻推开门的时候,看见床侧的妻子瞪着灰眼睛瞧过来,她面上骤红地放下贴身衣服、两边拢起针织衫,盖上了光裸的腹部,声音微哑道:“三千……你、你把碗洗了?说了不要你做家事的呀,待会舅母又要埋怨我了嘛……”
逍萤,不到七岁已四肢纤长、白得含光,人如其名的大女儿跪坐床褥上,她面色好奇地紧攀着母亲荼荼的臂膀,这时也回头来望。
三千决定先向荼荼和逍萤点点头,对方才的景象还有些不明所以时,一只头发异色的火热活物刹那间冲来,生生砸在她腰腹间,颇有冲击力的结实炮弹将三千撞得一咳、往后趔趄。
长手扶着门、低眼瞧去,恰逢那活物抬起小小圆圆的、幼年恶魔般充满邪恶和诡诈的脸:“妈咪,妈妈肚子上的那个,宝宝我!也要!”
“……嗯,你说的是……妈妈肚子上的脐贴吗?那是治疗感冒的,宝宝不需要呢。”
三千边微笑说话,边将她前倾的、野蛮的小身体挤进屋内,反手关上了屋门——露着整个肚子的时候还虚掩着门,被不认识的亲戚看到了可不好,荼荼,倒真是孩子般不注意。
“不是啦,她要的是那个……”荼荼扶着头失笑。
“我们一家、只有妈妈有那个呢。”逍萤轻声笑吟吟道。
“哪个?什么?”三千抬一边眉,虽然不至于怀疑自己对丰土国言语的理解能力,但确实理解不了她们的谜语。
“要——肚子中间的洞!”
阎阎边在下边大叫、边以两手掀起自己的花衣摆,露出了小孩子鼓鼓的、完全光滑没有凹痕的肚皮,她异瞳的目光美妙又奇特、如弯头的长钉子般勾进三千眼里,流露出不达目的不罢休的天然气势,口中斩钉截铁地要求说,“宝宝要那个!”
“那叫做肚脐……阎阎是蛋生的。妈咪我和姐姐也是。”三千在衣服侧边擦擦手,俯身捞起她抱在臂弯里、柔和说出残忍的真相,“蛋生的宝宝没有肚脐,你喜欢的话,妈咪呢,倒是可以给你画一个。”
这位年青时就开始显现古板严肃气质的花三千教授,从来不懂得对荼荼以外的任何人委婉,对孩子们、更是懒得讲那些美丽的、骗人的童话。
而这位幼年时就开始显现说一不二气势的花阎阎宝宝,长大以后、估摸是个更不好惹的角色——想要——就能得到——她奉行着如此霸道、又百试不爽的人生准则。
“阎阎、是妈咪生的?”她确认般问说,热热的小手亲密地搂住三千的脖颈,眼睛却表达着兴冲冲冰冷的质问。
“嗯。”三千眨一下眼,认真且兴味有加地与她强势的目光对望。
“那妈咪、重新生阎阎一次吧?”小鬼眯起眼睛笑,像是进餐馆坐下点菜一样自然道,“这一次,我要肚脐。”
“很遗憾,只有下次了,”三千也不由自主地眯眼睛,将她抱去床边放在大腿上,目中更添一层认真说,“这辈子的阎阎已经出生了,出生了的人,是回不去的。”
“那就下次,下辈子!妈咪,一言为定呐!”一只小手、四指紧握拳,递出了一个小弯钩——坚定向她索取的小拇指。
“嗯……有肚脐倒是更容易着凉的,它是个难以愈合的疤痕而已、非得要吗?下辈子……?”逍萤轻声细语,面露不解。
“哎呀!哎呀,咳、三千,什么下辈子的,跟孩子说的什么呀!”荼荼像热心的老阿姨那样挥着手打圆场,撇了双眉对小女柔声笑道,“阎阎,你瞧,妈妈就是胎生的,胎生是又痛又危险的呀,痛得妈妈的妈妈、姥姥半条命都没了,你想想……”
对视仍在持续,三千但笑不语。
阎阎闻言,面色稍一变,很快蹬了鞋子站在三千腿面上。
她这小家伙,心疼三千似的,用小胳膊将她脖颈圈紧、施以拥抱。
实际上,在母亲和姐姐视线被遮挡的、三千的右肩上,她搁着尖尖的小下巴,偷偷探向身侧的小手指,勾起那大人的凉手、结下了属于二人的恶魔契约;软糯的幼儿声调、只响给被她拥抱的人听:
“那么,妈咪也愿意为了阎姬……痛去半条命吗?”
她确实……是个身含恶力的鬼孩子。
三千扬笑,侧头而去,给她的幼嫩脸蛋以轻吻,长睫一掀、冰眸射光,低沉道:“当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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