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光幽然,透向眼睑遮盖的目中,唤醒了视线。
于绵绵不断的大梦后张眼抬睫,右边仍模糊不清、半边视线,见红艳的烛火色于帐外一跳。
手指同步无意识地轻动,牵动了腕脉处被温热指尖压制的感受。
屏风外忽而传来呈报声,小尉口中的军报、林家侍官慌张的禀报、听惯了的白杉生的低沉求见声……不知是哪个,先刺破了殿内怎么也热不起来的冬日空气。
事务繁冗。
人活着,总是这样,放任自身坠入梦里尚可得永眠般的安歇,一待醒转,就有无尽的事务陡然涌来,繁乱地牵动摆布这难以自主的、牵线木偶般的身心。
三千,她已习惯了活着——这灵魂,曾千百次、亿万次地活着……她应当,最懂怎么面对活着。
她平静地做了个深呼吸。
也不知,是被连串炸响的奏报声惊吓,还是被储君醒转的动静惊吓,白袖的医生飞速收回了手。
如同观望凌晨时分的海上低空处,一只巨大海鸟挥翅时掀起的纯白羽面,大片沾染清蓝的白色从眼前晃过,三千被这梦幻般的纯美色泽安抚了心灵。腕上一空,凉丝丝的空气,更覆盖到她裸露帐外的手腕肌肤上来。
“殿下,您已……”鸥声,这位大医生的声音中,头一次充满了迟疑不决。
三千以梦为线索,心下了然。看着顶上赭黄色交织金线、绣出朵朵繁花伴月的承尘,收回手直问道:“之前连大医生也摸不出,是否胎气欲绝?”
“……胎儿、尚存,只因殿下脉微、整体沉缓,胎气隐于其内,而滑脉比之常人有异,多隐少现,有四处飘忽冲撞之感,加之、殿下此前、并未说——”鸥声说到此处,噎了一噎,煞是提心吊胆地绷起唇,留下了断裂轻抖的余音。
“何必多有疑虑,是与陛下。”
三千淡声说。
“陛下心中,不愿让我身陷危险,我此前亦觉,那一夜简直全无可能。”
三千用左臂撑床、起身,一双闪烁出星星般的希望、恢复坚定神色的眸子,隔帐对着鸥声眉间深刻双雀纹下明亮的眼睛,仔细盯了她片刻。
鸥声仿佛看见一轮明润的圆月自晦暗室内升起,巨大的、纯白的存在感压迫着眼球,光泽逐渐丰沛,只因灵魂重新守神于内、能量积蓄膨胀得如此迅速,意志很快恢复了坚定与完整。
见她瞬目,听她轻声道:“陛下之况,事实如何,我对大医生全无保留,大医生该知此子意义贵重。纯花女族与中原血脉融合之子如若不保,中原之党此后喧嚣,我以病躯一身难挡,我百年之后,余党、亦堪可倾覆陛下一手打下的盛花江山。”
鸥声闻言紧锁眉,很快有了她的决定,那眼睛更亮而更具医生的威慑感,她急不可耐地凑近帐子,三千才看清她额头冷汗已滴落鼻侧、听她疾快道:
“臣深知殿下心意、深知殿下大义,可、可殿下……陛下圣体如同恶鬼,子嗣血脉野蛮顽拙,简直含毒一般,以陛下刚强不摧之身都饱受小产之苦、鬼门关前险些捡不回条命。殿下身子比之柔弱可不止一点半点。现如今、身上又有偏枯,怎可能再受那生产的诸般险和痛?臣谨记陛下所令——莫论如何、以殿下圣体为重……望殿下,三思!”
“我意已决。”
“殿下!”
三千面色不改,默然撩开帐子就要下榻,素环赶忙抖开几层夹棉的明黄厚袍为她披在背上,小声劝道:“殿下,已对外传过您需要休整,这只歇了一个时辰不到,再睡会并不碍事的呀。”
三千闭目摇摇头,另有两个宫人颇具眼色地上前轻唤殿下,要将她长日来冷汗涔涔、不听使唤的右手按进铜盆热水里泡净,擦干、再等鸥声施针。
今日,却摸到了干爽发热的手心。
两个姑娘不禁微微松指、相对一觑,面露惊奇之色。
三千五指和小臂上麻痹稍轻,抽出手、正反翻弄还是捏指握拳都不觉无力和刺痛,她松颜微笑,垂睫将温热手心拢起、落下去覆盖在自己尚为一片平坦的小腹上,语气,从未有这样的柔和与坚定:“她……绝非什么捉弄折磨人的鬼胎,却是,真正来救为娘我于水火之中的。”
于三千而言,不仅仅是母亲。
在捉摸不到的、猛然惊醒的潜意识之下,她回忆起,自己曾是以阴性的包容承托之力、以全身宏伟的神力,化育万物、护佑三千大千生灵在怀中的月之母神……
这般熟悉的、凛冽的慈爱,给了她以无可比拟的信心和决心。
“殿下,您此刻心中之悦,臣固然深深明白。胎儿之精气为至阳一炁,或许……只是或许可缓解殿下一时、三两日的身心不适,可之后……此等险事万况难断,恕臣学习不精、难以医术为殿下性命担保,如若失手,唯有一颗项上人头!……”鸥声,干脆将整个身子顽固地伏在她脚边,尽责地压低声音劝说着。
“医术如何,只要尽力、必不会叫你因此得咎,大医生就是觉得本宫现下恍惚胡话,不信我,也该信陛下对我至深的珍重护佑之意。”
三千淡道,继而轻抬下巴,将声音放大了些,好叫外间等候的众人也听个明白,
“此事。尤其对军中无需隐瞒,毋宁说、确保传至主帅帐中,明白告诉大将军:天佑盛花,此战必胜——恰逢大军出动、降下天励之喜——
鬼君。此后继任有人。”
“恭贺陛下!恭贺殿下!”那屏外的小尉本带着急情而来,焦躁难耐了好一会儿,现下实在是喜难自禁地破声而贺。
“殿下万万不可!”知晓内情的白杉生,在屏风外仓皇出言相阻。原因为何、只此间几人心中知晓而已——
为保储君鹿三千,被称作“鬼君”的女人已抱着死战舍生之心,意志坚若磐石。若此时告知女人,宫中储君全然不顾己身安危,执意诞下腹中这又一个小小的“鬼君”,不知前功尽弃的女人,会如何焦急、如何心神难定呢?
战场上刀光剑影、火炮毒箭四下纷闪无处不在,她在其间若有一个恍惚走神,后果分明——草草身死、是可堪预料。
何况、储君病体怀胎,又是那身如虎熊恶鬼般的鬼君之子。连大医生也难保她母体平安,到时若鬼君、储君、胎儿一个也未能保下,他白杉生一人怎能抵挡天下无主、朝党纷乱再起之祸?
储君糊涂、糊涂!!
小尉天真,爽快地说:“白大人,这如何不可啊!?此我盛花久旱甘霖之大喜呀!现今军需药品案已使众将士心生不满,依在下看,正需这等大喜事来助大将军归拢军心、再整士气!”
那来禀的林家侍官也趁喜而发、大概是得意忘了形,竟企图从话语间攀得些私情:“正是!恭贺陛下、储君殿下!殿下,小姐、呃、林小姐即将临盆,这样的身子跪在宅门前薄雪中,已一整夜了,望殿下念在同为母亲的份上、勿要追究霏大人此前交友不慎之罪,林小姐本就遭人忌恨、日子艰难,腹中的小公子往后——”
白杉生似乎是抖着腿站了起来,在衣袍摩擦的窸窣声中破口大骂:“住口!!你!你这等奸猾之徒、你也敢!!哎!你……”
你不懂,你不知,国之兴亡,你这等浅薄只顾私利的小人、其实根本不在乎。
“白卿,不可,请少安毋躁。”
储君冰凉的、制止的口吻,更叫他心中发冷。
“臣遵命……呵……”白杉生话本就没说全,方才只是简短地做出了激烈的反应,此时声音透露无望,连威严的怒气也失去了:
人已初老,身为人臣肩挑重任,总在多一根稻草就要被压垮时咬牙硬撑。
难料这国事、事事惹人忧心难眠,更难解至此……这时他疲惫着目光发现,比之执着了大半生的什么中原、什么血脉正统,自己举目,连一个可指望的、能够肩挑大梁的君主的心,都留不住时……
真是自己当初带头结党分裂朝廷、惹下的祸吗?
真是因为自己过于固执己见,在不觉中成了遭人鄙夷的老古董、守旧派?因为自傲、自囚于笼,才没得到君王全然的认可与信任吗?
他思维如一团乱麻全结起了冰冻、断作了碎渣,一心凌乱、欲悔又疑,更恐惧自己将在史书上留下亡国之党的万古臭名,于是那嗓中、只揉碎出一位老人抑郁的喟叹,凄凉地飘散在这落雪的冬日里。
“白卿。”
白杉生闻声,抬起稍微模糊了的目光,看见雪发未束如绢绦垂膝、身披黄袍的储君被宫人撑着右手、已来到眼前。
她面庞上未有半分妆点,随意披上的衣衫也不坠半块金玉,这金雪之色简单披盖的身姿,却一夜之间抖落了满身病弱,清透明媚得煌煌若神,似乎敲上那神身,可以听见傲立的远古冰峰发出清脆激越、震彻寰宇的鸣声。
储君按下宫人搀扶的小臂,坚持向这边伸出了轻抖的右手,那年轻的、稍带病态的纤柔白手缓慢而来,白杉生用眼光追寻着手纯白的轨迹,最终竟看见,它落在自己这老人纹路纵横的眼角。
如同他已逝经年的、慈爱的母亲一般,以指根温柔地拭去了他眼角隐现的浑浊泪光,展笑淡淡道:“我久久卧床,神思恍惚不堪大用,叫白卿担心忧虑了,实在抱歉。”
感伤何以言喻。
记忆中,那位姿颜完美却不解一丝亲情的母亲,没有母爱,缺少表情,更不会拥抱,不解他童年的撒娇、更不解他少年的愤怒、不解他终生的怨怪。他坚硬着自己孩童的赌气,那样别扭深邃的感情,母亲却根本不了解、终其一生都不曾理解过……
却,在多少次轮回后的当下,对往昔老旧庭院中那个攥着拳、皱着眉,倔强赌气的男孩,她,发出了迟迟的道歉,送来了迟迟的温柔。
可是,不……!
他的灵魂从未怪过她半分!没有亏欠!不需要道歉!
杉生,祂,在看见闪耀碎片的第一眼,就感到仿佛整个宇宙都被其微弱的光辉照亮,就意图与其于人世结下那般深厚的亲缘,以全力助其成长于往后次次轮回——祂身为司命、少年老成,早早察觉那碎片不是抹新生的神灵,绝是位功德圆满的老神、绝是祂曾认识的神尊!
否则那一眼后,在心中油然而生的敬佩、尊崇、向往与服从的熟悉心情,又用什么来解释!
轮回倏忽已多,昔梦一幕的场景,却依然能够精准攫住他所有的知觉,诸般情绪杂陈在胸,他小心翼翼地以老手捧住了储君的病手,如同忘情扑进了那位遥远的母亲的怀抱,苍老的喉咙吞咽着那一生的泪,语带属于那个孩子的哭腔:“臣、岂敢!”
祂,本就是心甘情愿。
储君紧紧反握住他的手,扶他起身站直,直灌在柔弱手臂的坚强力量来源成谜。那温柔的施展只是一瞬,她很快恢复了年青储君的威严,语气利落道:“司兵部早些已来报,药品一事、我已令英治等人着手整改准备,该杀便杀,该罚便罚,国之大战在即,严刑堪用,必将不惜代价归拢军心。
另外,白卿,我可向你担保——
大将军,不会败,盛花之国疆必将安然。
陛下,亦可以康健之身,守这太平盛世百年无忧。
如今陛下后继有人,纯花女族与中原血脉相融,此子之教养更托于太傅白卿,我将在百年之外,为你额外担保一个海晏河清的百年。”
如同听见梦话,白杉生眨了眨眼:“殿下怎知大将军、陛下……”
怎知“大将军”——怎知陛下不会败于炎灵,不会身崩于沙场之中呢?天官不是说,必除鬼君吗?
三千一时但笑不语,笑容隐含着奇异的阴险与神秘——
她曾是我的星星,而我也恰好记起,在月神三千之前,创造星星的那个我、是谁:
昳昇……相隔日落日升之中的时间,意味着纯正的黑暗。
被慈爱苍生的“三千”之名笼罩太久,竟让我忘记了,昳昇、这是宇宙黑暗之灵在人间的名。
是的,上一次宇宙中曾有这般形同永夜、善恶难辨的巨灵,在其幽然心体之中,没有一丝光热的存在。
炎灵,仅占宇宙三分之一的光热,在王与王的对战、刀与剑的相抗之中,祂要如何抵挡那足以蒙蔽吞噬寰宇诸天万界的黑暗呢。
三千看似答非所问,实则意味深长道:“除此鬼君一名,她仍是这天下至伟的王,是我的王。其名易变,其神却不会更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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