惊蛰过后天气多变,夜里淅淅沥沥下起雨来,到了第二日才停下。
皇宫青石阶湿漉漉积一层薄水,太极殿前玉石阶却干燥的瞧不出水痕。
剪穗礼行后的花枝早已选出优劣从低至高摆放,出人意料的最后夺魁的竟然是不争不抢的华才人,往后依次是宁妃,贞淑仪等。
华才人得了最重的赏赐,又听闻陛下夜里召她侍寝,敬事房的内侍离开后,华才人顿时惨白了脸,在殿中来回踱步,惶恐不安的像是立在悬崖边,最后竟然晕厥过去。
旁的嫔妃听到此事以为她是久未承恩,欢喜的过了头,暗地里嘲讽她没有福分,连送上门的恩宠也留不住。
后宫嫔妃拈酸吃醋暂且不提,前朝官员在下朝后也停步驻足,观赏品评一番,摆的越高的嫔妃父兄脸面有光,八面玲珑的官员适时恭维,倒是群臣和乐。
裴元俭向来不参与,连停都不停就要离去,却被皇帝的心腹太监拦下来,说皇帝召见。
若是换作其他大臣被单独召见,难免诚惶诚恐的同他说话暗地里打探一二。这位裴大人却从不多问一言半语,不知是陛下召见次数太多已然习以为常,还是天生冷性寡言。
总之,这位裴大人是除了陛下之外,他看不透的第一个人。
两人一路静默的朝前走,却不是御书房的方向。
裴元俭脚步停住。
太监回头。
今日他着进贤龙纹翅冠,金玉带銙,紫袍挺拔,幽幽淡淡的目光落过来,分明未怒,可气氛却一瞬间犹如寒霜笼罩,瞬间凝滞。
“吴总管,这好像不是去御书房的路。”
吴太监低眸道:“这是陛下的意思。”
裴元俭还是不动:“前朝后宫有别,臣当止步。”
“烦请吴总管通禀陛下,臣去御书房外等候。”
吴总管笑呵呵去拦,连眼纹褶皱也变得和蔼亲切:“果然是陛下所说,裴大人最是忠心守礼,是半点僭越之心也没有的。”
裴元俭直视吴总管,目光平静如水。
“吴总管有话不妨直言。”
“呦,裴大人折煞了,我不过一介奴才,哪里当得裴大人这一句总管。眼下也无旁的事,只是长公主少不更事,许是曾得罪了裴大人,也不知那些不长眼的东西,竟传的盛京满巷都是,将些捕风捉影的说的煞有其事,竟好似你们二人如仇敌一般。”
“裴大人知陛下对您犹为看重,可长公主又是陛下嫡妹,又方才寻回。譬如左右手,让你们哪一方低头陛下都……”吴总管长长一叹,一副难为犹豫却又迫切想要为主子解忧的模样。
然裴元俭并未如他意料的搭话,他只好继续说下去:“但陛下又不能任由长公主与裴大人心存龃龉,但长公主昨日方一回宫,便晕厥过去。”
裴元俭眼眸微闪,取而代之的是一双黑眸,嘴角也噙着笑意,却深幽难测。
“吴总管这番话倒令本官甚是疑惑。”
“长公主为君,臣岂敢因些许小事记挂于心。”
可这话分明都是怨怼之语。
吴总管一口气憋着,剩下的话哽在喉咙,却又不免深思,难道这二人当真曾有过节、且势同水火?
但陛下的吩咐他又不能置之不理,便竭力扯笑,又将话说回方才。“长公主身弱。裴大人武功卓绝,又同长公主殿下乃旧识,”
吴总管不再打算绕弯,径直道:“陛下的意思是,劳您下朝后当做长公主殿下的禁卫,替陛下看顾一二,时长日久,了解彼此秉性,定能化解误会。”
“裴大人放心,长公主所住之地僻静,我已安排好替您另开一道门,必不会惊扰后宫。”
话到此处,已然将裴元俭的后路全部斩断,也就是说,他除了答应,别无选择。
除非,他想忤逆。
裴元俭气势沉下来,黑眸盯着宫墙里花枝招展探出来的一截枝丫,似乎浮现姜回那得寸进尺的嚣张神色,似乎每次遇见姜回,他都在或自愿、但都是不得不为的做一些他本不愿做的事。
分明该恼怒,可他嘴角笑容却扩大了些,眼底似乎有被触碰底线的蚀骨寒意,却又像是被点燃浑身的血液,在蛰伏和兴奋的拉扯中,化为更深处的、伺机待发的狠厉色。
“臣,遵旨。”
—
皎月宫。
寝殿宽敞,左侧隔出一间书房,而右侧则是放置箱笼铜镜。硕大屏风前桌案上则摆放着精致的茶具和粉鎏金镶宝香炉,袅袅沉香弥漫,幽幽淡淡,仿若仙境雾气,令人闻之怡神。
姜回说要抄写宫训,第二日便早早着人去回禀皇帝,言虽皇兄仁慈不忍责罚,但她亦有鲁莽之过,愿自罚以正宫廷。
姜回虽莽撞以致宫中波澜,但终究一心为皇室子嗣着想,而子嗣事关北朝社稷,是大事,是重中之重。是以,非但情有可原,亦挑不出什么错处。若是责罚,叫宗室百官如何看待?
是以皇帝自是不允,姜回自然也想到皇帝会反对,早早交代好宫婢,说宁贵妃说的不错,她离宫多年,对宫中规矩多有疏忽,抄记几遍也好尽早适应,以免将来让皇帝有失颜面。
皇帝无可反驳,这事便自然而然定下,又赏赐了文房四宝。
姜回没有推拒,谁知,这似乎是给皇帝提了醒,于是,刚刚清晨,便有数不尽的绫罗绸缎,珠宝珍奇送往皎月宫。
还有一位教书先生。
谢如琢。
姜回食不知味的喝着玉蝉鱼羹,皇帝选谢如琢的原因不难猜测,谢如琢祖父乃太子太傅,学识自是不消说,而谢如琢由祖父教养长大,又年少便才名远扬,仅仅是教她习字不过大材小用,而另一方面,则是觉得谢如琢本就是迎她回宫的礼官,这一路她们二人也算熟识。
但,姜回不愿意再见到谢如琢。不是因为他曾是她的夫君,情深难舍。
事实上她们之间除了名分,该有的夫妻情分从未有过,甚至勉强与情爱有关,曾闹出的那场被捉奸在床的风流轶事也早已是化土前尘。
也不是因为谢如琢不好。他对君忠心,为官慎查而微,对世人口中的奸滑刁恶之人不持高低视,任下从无冤假错案,更不畏权贪财而轻纵,尊法度而行证,以身为言先。
在百姓口中,谢府世子都是锦上添花,而谢如琢谢大人,才是他们推崇爱戴,赞其“琅嘉圭璧”。
这个人好的就像是一面照出世间阴暗肮脏的镜子,那些卑劣和丑陋在他面前近乎无所遁形,自惭形愧。
而她,从来和他不是同路人。
姜回眼睑低垂,专心致志的喝起鱼汤,因多年食不饱腹,又中有剧毒,姜回的饮食便需格外注意,多以清淡为主。许是太医昨日把脉后又去御膳房交代,这碗羹做的很是清淡软烂,格外合她的胃口。
姜回不理会谢如琢,宫婢却不敢怠慢,又不敢擅自做主,犹豫半晌见姜回用的差不多,这才露出一抹笑容,客气道:“谢大人可是用过膳了?”
她想,谢如琢瞧出公主没有赐膳的意图,定会顺着她的话说用过,这样她也好顺势搭话,那就烦请谢大人移步书房。
他在这杵着,她等会替公主梳洗来来回回端水也不方便。
偏偏谢如琢昨日因薛衡一场大闹,引思往事情绪不佳,又被动怒的祖父罚跪祠堂一夜,本就舟车劳顿,又滴水未进,一夜未眠,这会已经有些坚持不下。
所以,纵使有些冒犯,不是他往日所为,为接下来不误正事,他应了。
“谢长公主殿下。”
“那奴婢。”宫婢早就准备的话刚要说出去,就惊异的止住。
连姜回也微微诧异。
谢如琢:“一碗薄粥就可。”
这意思便是真的要用膳了。
“去准备吧。”姜回没有多问,吩咐了一句起身站起来。
宫婢铺了新碗,打开膳盒,便要给谢如琢同样盛上一碗玉婵羹。
“等一下,他不吃鱼。”姜回下意识制止宫婢的动作。
宫婢被这突然一句吓得险些端不住碗,想到姜回说的话,确认似的目光看回去。
谢如琢也难掩讶异,除了家中亲人,外人从不知晓他不吃鱼,也不知为何,他一吃鱼便会浑身异痒。
是以,他从来不碰。
姜回语气不见丝毫慌乱,淡淡道:“在船上时偶然听人提过。”
许是他身边随从特意去交代过,被人听见传到姜回耳中,倒也未尝没有这个可能,谢如琢便打消了疑问。
“劳长公主记挂,臣确是不食鱼肉。”
宫婢这次听了真切,便又换了一碗香菇鸡丝粥递到谢如琢手中,庆幸膳房尚不熟悉姜回口味,准备的多些。
“哦?既然谢大人不喝,那就给我盛一碗。”
一道声音穿云刺来,模糊遥远。
姜回下意识抬头,才发现不知何时竟又下起了雨。
一道红衣执伞一步步朝她走来,激起水花砰溅,却又平稳不显急促。
裴元俭收了伞放在门边,从容悠闲的踏进来径直坐在绣凳上。
裴元俭回头笑问:“怎么?谢大人喝得我就喝不得吗?”
那语气,轻松又平和,丝毫不见这话似有的尖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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