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下的突然,却只片刻便拨云见日,屋檐上悬挂一排大小不等的钟磬,此刻日光幢幢,投在屋内地板,若鸣鸠拂羽。
此刻屋中气氛却格外诡异。
一张不大的饭桌上裴元俭与谢如琢泾渭分明的分坐两端,一个温雅自然,气度合宜,而另一个姿态闲适,却不难从沉敛的气势中看出身份不凡。
皆安静用着手中汤羹,瞧不出半点火星子,却又让人芒刺在背,恨不得立刻逃离。
方才吴总管拦路,待裴元俭应允后,又隐晦的交代,长公主不过一个柔弱女子,心性直白,让他多多担待。
“裴大人明襟豁达,陛下于长公主多有愧惜,左不过一月功夫,烦请裴大人看在陛下面上,对长公主稍作忍让。”
话点到为止,吴总管含笑离去。
想来不出片刻,这宫闱内外都会知晓,陛下极其疼爱幼妹,连最宠爱的臣子也得退后三分。
裴元俭神态自若,瞧不出分毫对自己“失宠”的慌张,转身出宫。
他已然应允,又有公务在身,暂且回府皇帝自然不会不允。
倒是薛殷听闻自家主子要去给长公主殿下作禁卫颇为激动,“大人,您要去给长公主殿下做禁卫?”
他先是拔高嗓子,又唇角高扬,来回踱步,“长公主能想出这个主意再求陛下应允,必然是绞尽脑汁,十分辛苦。”
他自顾自感叹这“怨女”的艰辛,抬头却见自家大人置若罔闻,就像那不解风情的榆木,薛殷心下捶地,就像戏本里那劝女主“前夫”回头的老管家一样谆谆:“长公主对您有意,大人您也不能太过矜持。”
“您瞧,这长公主刚回宫就替您解决了裴夫人这个甩不掉的麻烦,又怕您在外受委屈,刚回宫就去求了陛下恩典。”
“为的是什么?为的是让您近水楼台先得月啊!”
“长公主早就过了及笄之年,又才貌双全,私下里思慕的少男不知有多少。”
“长公主却忠贞不渝,一心只有大人。”
“可您,怎么就这么不开窍呢!”
要他说,长公主得势之后,本应该朝三暮四、左拥右抱,但她却一心只为大人,将这旁人用尽心机才能遥遥看得长公主一片衣角的机会塞到大人手中,大人也该放下自持,喜不自胜的赶紧求陛下赐婚才是。
这一篇情真意切的陈词,被劝的那人不入耳中,倒是门外站着的年轻人不时点头。
裴元俭将字条放入鸽腿竹筒中,开窗将他放飞后就看到立在门外的人。
他眉头微皱:“你怎么来了?”
明昭知道他问的是他怎么白日就如此堂而皇之的出现在此,“放心,明世子此刻正在陪未婚妻赏花。”
裴元俭面色沉冷。
他不该来。
他面露不虞,只怕寻常人早就吓得五脏六腑移位,明昭却依旧坦然,甚至比平时还要放松,眉目间都是少年的清朗愉悦,他随性的靠在裴元俭书案,捡了支笔上上下下的拋,微微回头调侃:“师兄,你的终身大事也该放在心上。”
说完之后,像是想到什么,他神色多了几分认真,补充道:“爹也十分挂心。”
外人都以为明家与裴元俭素无交道,井水不犯河水,鲜少有人知晓,明侯乃是裴元俭的师傅。
而明昭与裴元俭之间自然就是师兄弟。
裴元俭本不欲回答,听到这句,才缓缓掀眸,望着被树枝遮挡的大片日光,平静道:“我此生无娶妻之意。”
听到此话,明昭却忽然沉默了,转而说起来意。
裴元俭眼中慢慢浮现暗涌。
—
“裴大人对在下有意见?”谢如琢是谢太傅跟前从小养大的世家嫡子,规矩和礼仪刻入骨中。
用膳后漱口、净手、饮茶分毫不错,有条不紊。
放下茶盏,这才抬眸问对面的裴元俭。
裴元俭收回思绪,抬头时,眼中微不可查闪过一抹暗光,昨日对姜回身份的怀疑在门外听到那句话后,立刻便化成笃定。
他并不信姜回偶然听来的说辞,更不去试图借此咄咄逼问出真假,对裴元俭而言,仅仅是姜回那一瞬间的迟疑,他就已经得到了答案。
是以,他在知道姜回便是“姜回”后,看她死过一次却仍死不悔改的将谢如琢记挂在心,竟陡然生出不该有的恼怒。
连带着对谢如琢这个人,也生出不喜。
他将这一切归咎于任何一个人见姜回重来一次,仍重蹈覆辙的愚蠢都会感到愤恨,而他也不外乎其中一个。
但总之,他此刻觉得谢如琢分外碍眼。
“谢大人,本官奉陛下之名保护长公主,因此,还请谢大人配合。”
谢如琢:“裴大人的意思是?”
裴元俭:“来人,带谢大人下去搜身。”
这可以算得上明晃晃的怀疑。
纵使谢如琢向来谦和,也不免生出恼怒,但此刻若不答应,反倒显得他心虚。
“久闻裴大人口若悬河,今日在下倒是见识。”谢如琢撂下这句,一甩袖跟着太监去往偏殿。
姜回静静坐在屏风后看二人对话,直到谢如琢走后,方才启唇,看客看一场幼稚闹剧的冷漠:“怎么,一日不见,裴大人倒退回二十年前了?”
“这心智恐怕同孩童也不遑多让。”
“姜回。”裴元俭放下茶杯,意味不明的叫她的名字。
姜回一愣。
往常这人都是看似恭敬实则却浮于表面的唤她长公主,这似乎是他第一次郑重叫她的名字。
“嗯?”姜回有些疑惑。
“……没什么。”裴元俭道。
这反应,倒是让姜回的困惑更深,但裴元俭不说,姜回也没有细问。
转而说起正事。
“你不问皇帝为何来让你做禁卫?”
“不问。”裴元俭。
“你不怀疑我?”
毕竟她与他虽不算势同水火,也有几分过节,她一朝得势,借此为难也未尝没有这个可能。
“长公主觉得,自己在陛下心中当真有如此份量?”裴元俭反问。
姜回沉默,答案很显然。
她不会认为,凭借一个公主,就能让皇帝下令让前朝一品大臣入后宫做区区禁卫,这不但自负,更是荒谬。
但皇帝偏偏就如此下令,向前朝后宫昭示了这包含对裴元俭“贬斥”的“疼宠”。
帝王之心,果然难测。
姜回心底微微一沉,皱眉道。
“皇帝疑心你?”
姜回想到盛京铺天盖地的流言,可却又觉得两者太过牵强,且不说她与裴元俭并无私情,但就是有,也不至于因此就触怒皇帝。
裴元俭倒是有些意外她对于皇帝的称呼,思及她真正的身份,便又觉了然。
却并没有回答,而是道:“你记住,在陛下面前,切记两个字——顺从。”
“在陛下面前,不要露出自己的意图,没有“求”,只有“给”。
皇帝也许并没有疑心他们二人有私情,但却不能容忍裴元俭的隐瞒。这会让他觉得,他脱离了他的掌控。
姜回点头,“裴大人怎么今日这般好心?”
还特意来提点她?
裴元俭漫不经心的轻喝一口茶,触碰着渐凉的温度,又放下:“对待同盟,自然有所不同。”
姜回笑了:“裴大人就那般笃定,我会答应你的要求?”
她眼眸漆黑,仿如一方清凌凌的潭水,细细看时,却犹临深渊。
裴元俭刚要回答,敏锐的瞧见屋外走来的人,只快速道:“宁贵妃要举办宫宴,今日之内,你的“禁足”就会解除。”
“长公主可否将书房借我一半?”裴元俭神情询问,眼风瞧见谢如琢走近,“放心,必不会打扰谢大人教长公主习字。”
裴元俭虽为禁卫,却仍旧是枢密院正使,事多繁忙不可耽搁,用书房也是正理。
姜回没多想,答应了。
不一会儿,内侍便从库房里抬出一张新书案,又有小内侍不断捧着文书进进出出,垒成高低小山大小方才依次退下。
裴元俭坐在床边拿起文书批阅。
谢如琢从怀中掏出笔盒打开:“这是一根绿丝紫檀笔,顶缨嵌玉,出墨极好,适合女子所用。”
“长公主不妨用这笔先随意写几个字,微臣再行教学。”
姜回提笔蘸墨,停在宣纸上时却又停下,似乎在回忆该如何握笔,笔杆在食指中指前后来回变动,显得极为生疏笨拙。
不一会,空白的宣纸掉落一滴墨点。突兀又刺眼。
谢如琢却并未打断,半晌,姜回似乎不再纠结如何握笔,终于开始落笔写字。
她写的是“文房四宝”四个字。
却写的歪歪扭扭,落笔虚浮,断断续续,好似鬼画葫芦一般。
宫人眼尖瞧见,却如瞎子般一通夸赞:“瞧,长公主这字写的翩若惊鸿、宛若游龙,尤其是这“四字”,枯瘦有节,当真有大风骨、好字好字。”
姜回搁了笔,“谢大人觉得呢?”
“只要勤练数载,犹未不可?”谢如琢边说,边从笔架上挑出支紫毫。
“执笔需远近有寸,握力轻盈。”谢如琢示范给姜回,又去看她动作,不免靠近。
姜回抬头看他,谢如琢一袭青衫,执笔立在案前,身姿从容,面容清俊,眉目之间镌刻一抹认真,不疾不徐的指导。
“掌心虚空,不要紧握。”他手指松紧,略略示范。
姜回抿唇照做,却退后了一步。
谢如琢颔首,同样不着痕迹的往左一步,给姜回让出更宽位置。
“请长公主殿下再写一次。”
室内静默,唯有清泉似的声音不时纠正提醒,日光笼散两人肩头,看上去和谐如画。
偏偏有人不懂得欣赏。
“听闻谢大人是永和八年的状元?”裴元俭搁下笔,唇角带笑,看上去极好脾性。
谢如琢眉心微蹙,不喜有人贸然打断。
他在某些事上很有些固执,也不会顾忌裴元俭位高权重,只仍专注于案前方寸。
谢如琢不理会,裴元俭却也不恼。
“听闻芜城谢大人堂叔不日将调任回京,还未向谢大人道一声恭喜。”
他唇角笑意微深,眼眸却幽深如墨,若是薛殷在此,定然会冷意涔涔。
“裴大人消息灵通,但臣受陛下所命教导公主,还请裴大人莫要妨碍。”
“不是我要妨碍,瞧,来人了。”裴元俭眼眸从姜回身上划过落在院中。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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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5章 近水楼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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