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转身在饮料机现打了一杯半勺冰的七喜端给他。
周苏杨拿过时指肚不注意按在了她的指关节上……他想季淳的手好细好小,只有自己一半大。
“喏。”
同样感受到的季淳微微歪头,让他好好拿稳,旋即收回了手。
另一人收完大堆餐盘,耐心擦拭其的表面后叠进前台边的柜中。随之,让喝着七喜的周苏杨跟自己去到旁边。
“你来兼职的对吧?”原来她就是店长。
周苏杨爽朗点头,余光瞥一眼季淳接着强调自己只上晚班。
店长王莹不太在乎地表示理解,询问他有没有健康证以及讲明这里兼职时薪是12元。
“没,行吧。”家境优越的男大学生兀然感觉人间烟火有点疾苦了。
“那你得去疾控中心办,还有前三天试岗本来按公司要求没有薪水,但我这边还是给你算起。”她大方表示。
“今天周五,你就周一早上去办。要早点去,空腹。检查就几秒的事,后面人多起来排队都要一两小时,晚上你把检查单带回来上班。”
好学生周苏杨抓住关键问健康证检查有没有什么注意事项。
王莹仔细思考,灵光闪过:“注意事项就是得把检查那天第一泡屎憋住。”
“……行。”
他拿着用工证明和营业执照复印件走的时候一直回头望季淳,脸上情绪仿若小孩念念不忘新奇玩具。
她发现了,于是眯起眼睛,半抬胳膊对周苏杨轻轻挥手。
遮挡住口鼻的淡蓝口罩隐约起伏。
不知道带着口罩的女孩到底有没有说话,但他似从风中模糊听见:“下周一见啦。”
周苏杨忽感丝丝的高兴和缕缕的害羞。
神情蓦地变得天真、柔软,如初恋的少年那般。
他恍恍惚惚地走出肯麦汀,神志不清地在手机日历里写下代办清单:周一早,憋屎。
“来兼职的帅哥是你男朋友哇?”外表同熊一样憨厚的男人问蹲在后厨地面的瘦削少女。
“不是啊。”
她正拿漏网一遍又一遍地掏清地沟里的水中浮垢,回答后又想到刚在群里看到的排班表:“明天你就到梓街分店去了么?”
梓街分店的日流水比她们店多一倍,非常缺人,非常忙。而徐睿文调店的原因大家都知道,作为管培生的他不太听店长王莹的话,经常偷懒——他把自己和季淳这类员工分得很开。
闻言默认的徐睿文缓缓挨近季淳,打诨道:“淳妹妹,明天就见不到我了,待会我们去单独吃个饭呗。”
“莹姐去我就去嘛?”
他玩笑着放弃:“算了,我怕被打。”
“我为什么打你?”
“我怕被莹姐男朋友显哥哥打嘛。”
季淳被他的语气逗得弯起嘴角。她清完地沟浮油,再捞起地沟内的不锈钢材质部件,将里面的剩余污垢倒进黑色垃圾桶内。
接着,徐睿文起身接来热水,从高处徐徐冲刷季淳手扶的金属件表面。
白热气体稠稠往上扑脸,濡湿眉梢眼角的她幽幽偏头躲避。
“季淳,我是真的想和你单独吃个饭。”
季淳平淡答:“不行。”
气氛瞬间僵滞。
由男人倾倒的热水有意无意溅到季淳的手上。
被烫到的她缩了缩手,不声不吭地变换相对位置。
季淳对恋爱就像对待食物般不感兴趣。
主要是她已经失陷了比爱情、比美食更着魔的事物。
人没落爱情时,会辗转反侧想方设法抓耳挠腮翻转腾挪用尽心力,只为更贴近爱人的心。而季淳也是一样,她迫切、激烈、渴望地想要传达自己的感受,转化为别人能理解的“艺术画”。全身心地沉沦于这样的欲.求里,仿佛因而生出无穷无尽且强大的力量,使她终有一天能被世界“听见”。
她要告诉世界,名为季淳存在的很多很多的感情。
倒完热水的徐睿文走开,去店门口抽空休息了。季淳则去水池旁放水,洗手,任流动的水流最后冲洗着后厨地沟。
伫立窄小空间的少女被水拍打灰蒙池底的哗声包围,交融着前台机器发出外卖新订单的机械声音,像城镇雨前古怪、混乱的暴风吹响楼宇。
季淳也曾经接近过恋爱,唯一一次。
初三的某天上午,一个不太熟只知道名字的同学课间跨越整个教室和季淳说有个朋友想认识她。
“他家里蛮有钱的,就是人脸上有痘痘。你不介意吧?”
专注于涂黑书页码里的数字0中间白洞的季淳听愣住。
下午,她被班主任叫到办公室,“劝”志愿填职业学校。
成绩自认为是不算好的季淳惊觉原来自己的成绩这么差劲。仔细回忆初中三年,她似乎一直是班上倒数二十名——年级中下游。纯下游的就会被劝去技校。
两件事她都答应了。
也不是答应,事件里季淳的反应都为:“啊?哦。”
她和记不清脸上有几颗痘痘的男生先是手机聊了一两天,再一起晚间在学校操场散了几天步,带了几天早饭。直到季淳有天突然醒悟,感悟这件事还不如涂黑课本数字好玩呢,没意思透顶。大为恼火的对方来班上找过她,并扬言会找人教训她。
季淳为此惶惶不安地等啊等,那要来打她的人始终没出现。
也就算了。
世间这股名叫季淳的烟火渐渐与同龄人分流。
流向混沌,流向茫茫。
午夜三时,空气黑压压往下坠。
肯麦汀店内外的灯皆被关闭,有人在伸手不见五指的前台打开手机电筒。微光照亮围着前台的四人,王莹,季淳,邓彬彬和徐睿文。填写完今日余量记录的他们在分没卖完剩下的食物——不拿就会被丢掉。
“每天都是这些欸,”季淳抿嘴作势思考,清洗后厨用具泡到失去指纹的指头隔空点点,“那我要鸡米花、鸡块和蛋挞。”
她明天轮休且过生日,想着懒得做饭,故拿纸袋装了满袋。
其实就是过了午夜零点的今天。
寒风在昏黄光线里萧瑟。
黑得荒芜的夜晚,不太明亮的路灯照出一条回家路。轻轻盈盈走在光晕中的季淳一手拎着夜宵、明早午饭,另一手顺手点开手机。
“晚安。”
来自周苏杨。
她注意到这是零点整时接收到的微信。时、分、秒都整点得不偏不倚,简直像是对方定了闹钟发来的。而上一条信息还是他追问自己为什么要吃鸡胸肉。
刚拒绝了人的季淳顿时有点说不清道不明的、很不好的感觉。
路灯下的影子斜移、拉长、旋转,像高超的芭蕾舞者。
刺目的屏幕冷光刺向瞳孔。
她眨巴眨巴眼睛,没有回。
但对方似乎有神通,当下咔咔咔地又发来好几条:“你下班了。”
“chunnnn还没跟我说为什么,别忘了回?”
文字下方跟着一个比格犬安详升天的戏谑表情。
季淳感觉男的好烦!
屏幕跳出的连续追问令她些许愠恼和苦闷,不自觉停在路灯下思量如何回复对方,愈想愈专心致志——季淳对周苏杨似乎总需要“解释”。
不想解释了,季淳闷头想。
刚下晚班的她现在身心俱疲到只想死——顺从心意给周苏杨发出同系列比格犬举枪杀杀杀的表情包。
虽然季淳对具体存在的外在事物与人没有恨意,但她某些时候也会虚无缥缈地产生杀意。
不特别针对谁,单纯地全都去死。
接着她和和气气一点任性没有地应付聊天对象道:“我跟你说哦——”
停顿一下,再发:“今天下班我拿到了没卖完的鸡米花和蛋挞。”
文字的情绪是可爱与欢欣,和一丢丢难以发觉的敷衍。
常作为性格特点出场的“任性”是和“责任”捆一块儿的东西,后者比重大时前者就微不可察。
责任的另一种说法是负担。
不止是负担家庭,更多是承载自己的生活。一个小孩子只需要负担起责任来,就能迅速长大。至于岁数则根据担起的重量来判断是长成中年人还是棺材板老人。
同理,人也可以永远当个小孩子。
“我跟你说哦——”这句伪装为特殊对待的敷衍成功将周苏杨应付过去。
他很乖地再次向季淳道晚安,说自己其实困得鼻子一直出水,真的要睡觉去了。
她面无表情地打字,哄道:“好,太晚了,你早点睡啦。”
糊弄完莫名其妙男网友的季淳迈出脚步,继续往家的方向行去。
她走得一点也不认真,身姿晃晃摇摇,细长的手臂冷冽中摇曳。
好想画画,季淳想。
于是有趣地思绪漂浮起画什么,怎么画。
心不在焉的她每走一步都仿佛在变小——一株拔苗助长只待结果的树变回了苗。
刚刚好满二十岁的女孩悠然甩起手来,像小树苗荡漾头顶嫩嫩的新叶。
……
周一,傍晚。
还没换上工服的季淳接过周苏杨的检查单,低着头,认认真真折成四四方方,然后垫脚将一小块纸片插进墙挂健康证的亚克力夹中。
她俩对面已一身装束齐全的邓彬彬提醒道:“别忘三天后你拿它去换健康证。”
一水浅蓝健康证里,纸质检查单显得尤为跳脱。
“嗯。”
周苏杨,检查单上写有年龄20岁——餐饮从业健康证上可没有年龄。
实在年轻,引得邓彬彬不由咂嘴:“你是不是我们店里最小的?”
没人理他。
新来的兼职大学生正凑在季淳旁夸她健康证件照很好看。
“应该第二小吧。”邓彬彬想了一下,自问自答。
被夸的季淳瞧着自己又暗又糊好像鬼一样照片,不确定这人是不是在讽刺自己。
她偏头看他。
他稍微弯腰,凑到她的高度。
可他对她实在太高、高得太具压迫感,玻璃剔透的眸里便盛不下质问,而只盈满了他的倒影。
意识到方才拍马屁拍到马腿的周苏杨诚实改口:“是有点非常丑。”
季淳:“……”
他见季淳的眉间瞬间拧起,感到好笑地咧开嘴角。
自觉此刻眉眼挂笑会暴露自己心眼很坏的男生连忙找补说:“仔细看还是能从里面找到一星半点好看的,虽然不多,真的还是很好看。”
毫无逻辑得听起来不像人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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