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阶上布满了青苔，昨天刚下过雨，走起来感觉滑腻腻的，让人不敢大步走过去。沈枭走过石阶，在上面留下来一串浅色的脚印。
三年了……
他走到一座墓碑前，墓碑上，有一个笑容灿烂的年轻人，他叫明烨，三年前死于癌症。
沈枭站在那里，手中拿着一捧花，是五彩缤纷的玫瑰，什么颜色都有，他看了一会儿那个再也不会站在他面前调侃他，笑容灿烂的人，垂下了眸子。
不知道过了多久，那束五颜六色的花被留在了墓前，太阳打在其中一朵半开的红玫瑰上，一束光不知道被什么反射了出去，不偏不倚地照在了墓碑之上，年轻人灿烂的笑容上。
“小时不识月，呼作白玉盘……”沈枭手里拿着一年级的课本，抬起头来，看到了头一点一点的明烨。不知是因为原本的声音消失了还是什么，明烨忽然睁开了眼睛，看着沈枭，歪了歪脑袋，像是在等着他继续读下去。
明烨从小身体不好，父母也没有让他去学校，怕他出意外，而隔壁家跟明烨同岁的男生，在没事找明烨玩的时候，会给他讲一些老师上课讲的知识，这么一来二去，两个小男孩出了上学的时间，几乎天天在一起。
“我不读了。”沈枭放下手里的书，坐在那里。
知道自己刚刚睡着的明烨悄咪咪地朝着沈枭挪了过去。
一下……
两下……
三下……
两个男孩贴在了一起。
“沈老师，我错了嘛——”明烨笑眯眯地说，“我一定不打盹了，你原谅我这一次，好不好啊~”说着还拉着沈枭的手晃啊晃啊的。
“那我问你，你要是能答上来我就原谅你。”沈枭说。
明烨连忙点头，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沈枭，等着他的后话。
沈枭:“清明时节雨纷纷，后一句是什么？”
明烨小朋友想都没想，直接脱口道，“路上行人都没伞！”
沈枭:“……”
明烨:“沈老师，我说的不对吗？”
沈枭:“……”
终于，明烨一下子笑出来，伸手搂住了板着脸的沈老师，两人躺在床上，望着天花板。阳光通过玻璃，照进了屋里，照得人暖烘烘的。
“沈枭，”明烨碰了碰身边半闭着眼睛的男生，问他，“你长大以后想干什么啊？”
六七岁的孩子，总是对未来充满了好奇，认为只要自己想了，那就一定可以成功，未经人事，不知道什么是失败，在蜜罐里泡着，更不知道以后会有多少的苦，需要自己硬逼着自己吃下去。
淡蓝色的窗帘被风吹开，风把一旁从树上掉落下来的黄叶吹了进来，落在了窗台上。
沈枭听着身边男孩平稳的呼吸声，想起那些大人避开男孩说的话，以及从眼眶里滚落下来，不知所踪的泪水——
“唉，真不知道什么时候是个头啊。”
“这孩子命硬，会没事的，你们就放心吧。”
“我做错了什么——”印象里，明烨的妈妈把头埋在丈夫的怀里崩溃地大哭，“为什么老天要这样对我的孩子啊——为什么——”
还有人在背后说，“这一家子，早晚被那孩子拖垮了，太不容易了。”
还有好多好多，沈枭的手往一旁挪了挪，碰到了身边男孩温热的肌肤，他不知道那些大人为什么会那么说，他问过父母，父母只是摇头，什么也不说。但潜意识里，沈枭知道，自己身旁这个小男孩，可能随时会离开自己。
一阵风吹了进来，那片黄叶被风带地再一次飞了起来，在它快要落到明烨身上前，被一只小手捉住了。沈枭拿着那片黄叶的柄，轻轻转了转，叶片本就有几道裂缝，随着沈枭这么一转，叶片发出了几声轻微的沙沙声，开裂的缝隙越来越大。
“别转悠它了，沈老师。”明烨不知道什么时候睁开了眼睛，小心翼翼地从沈枭手里拿走了那片支离破碎的黄叶，他坐起身，下了床，走到房间里的一个小花盆前，花盆里种着一颗多肉，不知道养它的人太用心还是怎么，小多肉抽出了一根条，开了几朵小白花。
明烨走过去，蹲下身，把黄叶轻轻地放进了花盆的泥土里，又拿小手戳了戳它，突然，他回头看着沈枭，对他说，“沈老师，我真的觉得你讲课讲的很好啊。”男孩声音脆生生的，一双大眼睛眨了眨，“很适合做老师呢！”
沈枭看着那片被男孩放到土里的黄叶，没说话，静静地听着那个男孩对他说，“沈老师，要不这样吧，”明烨挺了挺胸膛，“我长大以后争取多赚点钱，让沈老师只教我一个人，好不好啊，沈老师——”
明烨笑着，眼睛弯弯的，等着沈枭回答。
终于，沈枭笑了，说，“好。”
2002年，11月4日（2020年1月16日，明烨记）（2023）
其实我知道，你压根不喜欢去做什么老师，也不愿意去讲什么课的，但你还好回答了我，你对我说，“好。”哪怕当时你是无意的，也要谢谢你，哪怕你只说了一个字。
沈枭，谢谢你没有拒绝我。
我爱你。
——明烨
小时候真好啊，什么也不知道，什么也不担心，整个世界里只有你一个人，这就注定了，我会爱上你。
我也爱你。
我很想你。
——沈枭（2022年6月13）
个子高挑的男生走在一个倒着走路的比他矮一些的男生后面，无奈地看着一会儿面朝自己，一会儿又打量着周围的明烨，明烨小声嘟囔着什么，沈枭听不清，也没打算去听，整个人都注意力都在明烨身后的路上。
沈枭今年已经初二了，因为学校离家近，他原本应该是一个人来学校的，可偏偏摊上了个非要来跟着他，说要送他上学的小男生，这导致沈枭每天早上说的最多的话就是——明烨，你倒是看着路啊。
明烨放心大胆地倒着走，因为他知道沈枭一定会帮他看着路，就像是……
“明烨！”沈枭快步走上前，一把拉住了走神没注意到身后台阶的人，教训道，“多少次了？一个地方你多少次才能记住？”
被说的人反倒是不在意，笑嘻嘻地说，“哎呀！这不是有你吗，沈老师。”
沈枭没说话，两人继续往前走，还是那个原封不动的样子，明烨倒着走，沈枭给他看着身后的路。
快到学校了，明烨突然问沈枭，“沈老师，你有没有喜欢的女孩子啊？”
沈枭愣了一下，不明白明烨为什么会问他这个问题，但还是回答道，“没有。”
明烨“哦”了一声，看着周围，忽然贴到沈枭身边，踮了踮脚在他耳边说，“你看啊，沈老师，”明烨语气严肃，“就咱们这一路过来，我数了数，一共十七对情侣。”
原来明烨这一路上嘟嘟囔囔的，是在数路上的情侣啊，沈枭想着笑了笑，没搭话。
耳边的气息不见了，明烨退了回去，看着沈枭，认真地问，“沈枭，你老实说，你在学校里真的没有被女生追过吗？”
这一下子给沈枭问蒙了，路上有十几对情侣跟他有没有人追有什么关系吗？
见沈枭没说话，明烨啊了一下，拖着长腔，眼睛微眯看着他，“那就是有喽？”
这又是哪儿跟哪儿啊？
“没有。”沈枭无奈地说，说着又伸手拉了明烨一把，因为这孩子又差点走到树上去了。
“那沈老师你有没有想过找个女朋友呢？”明烨又问。
因为沈枭的学校是初高中连读，所以路上的情侣会比平常的学校多很多，他也早就习惯了，加上学校里确实有女生跟他表过白，但他也给拒绝了，自始至终，要不是明烨突然问起他这个问题，他都不会往这方面想一下。
身边快步走过了一个女生，一个男生在那个女生身后跟着，边走边说，“宝贝儿我错了，我明天绝对……”绝对什么，两人没听见，只见那女生被男生拽住，啵了一口，红着脸被男生半搂住往前走去。
明烨在沈枭身边啧了几声，感叹道，“真腻歪。”这话刚说完，脑袋被人轻轻地戳了一下，沈枭说，“说什么呢。”明烨不说话了，嘟着嘴往前走，背对着沈枭。
沈枭看着明烨的背影，步子加快了一些，他刚走几步，笑了出来，这跟刚刚那对情侣有什么区别吗？这么想着，他的目光落到了前方几步远的明烨身上，明烨很瘦，身上看起来没有几两肉，穿着的衣服有些许的宽大，腰细腿长，皮肤透着不健康的白，发色有点浅。
打量着打量着，沈枭突然意识到了不对劲，他为什么要这么做啊？
虽然没想明白为什么自己要这么做，但沈枭还是快走了几步，拉住了闷着头往前走的明烨，两人并肩往学校走去。
最终，在离学校几十米的地方，沈枭停下了脚步，眼眸微垂，看着不理他的明烨，说，“我没有喜欢的女生，也没有找女朋友的打算。”
倒是明烨让他弄的愣了一下，原本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在想到沈枭有可能会找一个女朋友的时候不开心，现在经沈枭这么一说，明烨感觉自己气顺了不少，但还是说不清，心里就像是又块大石头压在那里，不知道是什么原因。
“伸手。”沈枭见他表情软了些，对他说。
明烨习惯性地伸出了自己的左手，沈枭从口袋里掏出了一根细细的红绳，绑在了明烨手腕上，“等我回去。”沈枭说。
明烨嗯了一声，沈枭转身向学校大门口走去，走着走着，他突然听到有人喊他，一回头，看到了正朝他挥手的明烨，他听到男生朝他喊道，“沈枭，我等你回家。”那根他亲手系上的红绳随着风在半空中摇摆。
不知为什么，沈枭感觉心里一沉，他连忙答了声好，转头进了校门，他怕，自己再看明烨几眼，眼眶里的眼泪会挣脱束缚，到时候……
明烨不知道，沈枭带着微红的眼眶，进了校门，他站在远处，看着他再熟悉不过的背影混入人流，放下了手，低头摆弄了一下手腕上的红线，嘴角微微上扬。
——2010年10月12日（2020年2月19日，明烨记）
你从小就说不信那些牛鬼蛇神的，可最终还是输在了我这里，每天给我系一根红绳，说什么可以让我平平安安的，沈枭，你可真是为了骗我把自己也给骗了啊。
你跟我说，让我等你回来，不知道这次还能不能等到了。
沈枭，我爱你。
——明烨
你说得对，我从来不信这些的，可为了你，我愿意赌一把，可最终还是赌输了，这像极了我的运气，一直很差，从我为你系上第一根红绳的那一刻起，你就是我再也放不开的羁绊了。
我那时候真傻，不知道那是喜欢，以为只是把你当成弟弟而已，现在想想，还真是错过了不少时候呢，我想把错过的时间补给你，可是，我要怎么补给你呢？
明烨，我爱你。
明烨，我想你。
——沈枭（2022年7月30日）
乌云遮住了明艳的阳光，微风吹拂着过路人的脸庞，周围的人声隐隐约约的，好像在耳边，又好像是在远处，鼻尖弥漫着消毒水的味道，身边滴滴滴的声音不绝于耳，有点令人心烦了。
明烨睁开眼睛，左手在挂点滴，右手被人握住，他微微偏头，看到了沈枭疲惫的面容。
右手轻轻动了动，回握住了沈枭的手，沈枭睁开眼，看到明烨的一瞬间，笑了一下，用有些发哑的嗓音对他说，“生日快乐，明烨。”
明烨微挑了一下嘴角，他实在是没什么力气说话，今天，是他的十八岁生日，却是在医院里度过的，他没死，他还活着，明烨心想，真好啊，又可以多呼吸几年人间这虽然不是很清新，但依旧是所有人都喜欢的空气了。
就在前一天，他被推进了手术室，癌细胞再次扩散，医生不止一次下了病危通知书，可明烨没有放弃，因为他知道，在手术室外等着他的，不光有他的父母，还有他的沈老师，沈枭。
脸色苍白的明烨睁着眼睛看着沈枭，眼里是怎么都遮掩不住的眷恋，他与这个本不怎么好的人间最大的羁绊，就是沈枭了。
沈枭握着病床上明明正值年少，却看起来易碎的人，眼眶有些发红，面前这个原本与自己瓜葛并不大的男生，却成了自己最深的记挂。
“沈……老师。”明烨哑着嗓子，眉眼弯弯，断断续续地叫了一声，气息有些微弱，跟从前记忆力的活蹦乱跳的男孩差距很大。
“我在，我一直都在。”沈枭紧握住他的手，用额头抵住了那瘦的都有些搁人了的手，轻声说，“明烨，我好想你啊。”
手术室外，看着医生递过来的，一张又一张的病危通知书，沈枭害怕了，他怕那个男生离开自己，他活了十八年了，从来没怕过什么，但这次，他不敢再跟这个叫做命运的东西赌博了，他知道，命运在一点一滴地夺走他最重要的人。
病房里一片寂静，只剩下时不时会响几声的仪器。
“我想好了。”突然，沈枭说，“我想学医。”他说着，伸手揉了揉病床上人的头发，软乎乎的，手感不错。
明烨听着他的话，张了张嘴，什么也没说出来，但却红了眼眶。
从那天起，沈枭像是着了魔一样，走到哪里手里都会拿着一本书，那些书都有一个共同特点——临床医学。
——2014年6月3日（2020年3月17日，明烨记）
那天的你，突然告诉我你要学医，我原本想阻止的，为了我这个不知道还能活多久的人去做一些自己不喜欢的事情，不值得。可后来，我却有些自私了，你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我，都是因为我，我舍不得去把这个美好的幻觉打碎，舍不得去制止你。
现在，我后悔了，后悔当初没有阻止你，我好想你沈枭，你什么时候才能回来啊，我见不到你，舍不得离开，真的好想你。
我舍不得离开你。
我爱你。
——明烨
多亏了你没有阻止我，多亏了你的一时任性，让我有了更多的机会，但我努力了好久好久，还是不见成效，为什么啊。
我好你啊，明烨，我真的很想你。
——沈枭（2022年9月17日）
2020年1月13日，沈枭因为医院的安排，去了外地出差，等他半年后再回来，剩下的只有几封信和一个墓碑。
沈枭那些天一直在医院，他不敢回家了，家里到处是明烨的影子，他在自己的办公室里，打开了他离开的这半年期间的，明烨的治疗记录。
1月27日，明烨到医院拿了一次药，医生告诉他，他的情况不是很好，要注意一些。
2月19日，明烨按时到医院来体检，被告知癌细胞不知为何再次出现扩散的迹象，要准备手术了，手术风险很大，如果失败，结果……
沈枭看见，明烨自己在那张确认单上签了字。
3月18日，明烨被推进了手术室，两小时后，手术结束，但情况并不好。
3月19日，明烨身上的癌细胞再次扩散，凶险程度是之前都没有的，明烨自己一个人，再一次被推进了手术室。
3月19日，下午14点36分，手术失败，医生尽了全力，也没能阻止住明烨身上的癌细胞继续扩散。
3月20日，早上5点17分，明烨身上带的警报器发出了响声，心电图逐渐趋于平稳。
2020年4月6日，沈枭连轴转了好几周，不回家，下班就住在办公室，周围的人也不敢说些什么，这么长时间他一直在麻痹自己，让自己一心扑在工作上，什么也不管，他以为这样就能骗自己，他还在了。
可那天，一个医生找到他，说是要交给他什么东西，沈枭拿到的，是一根细长的红绳。
那个医生说，这是明烨手术前，以及手术后几天里，手里一直拿着的东西，怎么也不放开。
听到这里，自欺欺人的沈医生终于红了眼眶，他攥紧了手中的红绳，眼泪一滴一滴地砸了下来。他抬手擦了一把眼泪，跟医生交代了几句，转身离开了医院，回了那个他一直不敢回的家。
沈枭坐在床边，一旁的柜子上放着明烨的遗物，那是一个信封，不是很厚，他轻轻把信封拿了起来，拆开，入目便是一片红色——数不清的红色细绳系在了一起，被人装进了信封，那是沈枭亲手去一根一根为明烨系上的。
“为什么……”沈枭坐在床上，身边散落着几封信，他突然想起了很久以前，他跟明烨去街上溜达的时候，明烨看着一家卖钻戒的店，对他说，“如果是我以后送别人戒指的话，才不会只送一个光秃秃的大戒指呢！”
沈枭问他，“那你要怎么送才行啊？”
明烨想都没想，直接说，“我要一大束玫瑰花，最好是每个颜色的一两朵，中间要一朵半开的红玫瑰，里面放着戒指。”
“矫情的你。”沈枭笑着戳了一下明烨的额头，两人站在那里笑了起来。
“我爱你——”沈枭看着每封信的结尾，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流，他的手里拿着一张写着他名字的纸，那是明烨用无数个我爱你拼成的一个沈枭。
许多年后，沈枭在那张写满了我爱你的纸的背面写——
我可以为了你去做一切不喜欢的事情，但为什么，我依旧抓不住流逝的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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