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皇后是一位很称职的皇后。
当年宠冠六宫的荣妃,常常告病不来请安,沈皇后总是应对得体。
江书鸿刚侍寝的第二天请安,荣妃就没有到场。
“荣妃素来体弱,近日倒春寒,本宫早嘱咐她好生将养。既身子不适,自当以安康为重,这些虚礼免了也罢。”
说罢,沈皇后略略沉吟,而后转向琼琚交代道:“去库房取那支老山参,连同本宫新得的安神香一并送去。太医若说需什么药材,只管从本宫份例里支。”
后来许多次请安,荣妃的位置都空空如也。
沈皇后有时会为她找补,笑着说:“荣妃在自己殿里的小佛堂抄《地藏经》呢,那是功德无量的好事。”
“去传话,就说本宫准她抄足七日,这些日子不必来请安了。另交代她莫要不顾身子,经卷再好,也要记得用膳。”
有时则是荣妃侍寝后,萧景明免了她的请安,沈皇后也仍是笑盈盈的:“昨夜侍寝辛苦,是该免晨省的。”
她唇角总噙着恰到好处的笑,显得端庄稳重,又叫人感到亲切。
江书鸿唯二两次见到沈皇后坚硬的面具露出一丝裂缝,分别是在萧应婳落水那次,和永熙五年的春天。
萧应婳被江书鸿从水中救上来时,沈皇后已匆匆赶到。
她第一眼看到的,是女儿被江才人拽着拖到岸边的模样。湿透的衣裙裹着小小的身躯,宫人们手忙脚乱地将她抬上来,水珠从她发梢滴落,在青石板上洇开一片暗色。
萧应婳从来不是个让她省心的女儿:她性子活泼,如男孩一般好动,总在各处闯出祸事;她没有女孩子家的样子,不爱女红刺绣,反而痴迷兵书,常常在骑射场上多练一个时辰,直到日头西沉,以至于即使沈皇后寻来珍珠粉为她敷脸,萧应婳的脸蛋仍晒得比寻常女儿家黑许多。
沈皇后虽头疼她那幅样子,却也总能安慰自己,女儿在外人面前礼数很周全,公主该有的威仪端得稳稳的。
黑一些就黑一些吧,总归是健康的、鲜活的,像春日里抽条的柳枝,带着一股子蓬勃的生气。
她是一株形状规整的、柔弱美丽的树,女儿却可以是一棵生机勃勃的小苗。
然而此时,她的女儿变得如此苍白。
她躺在那里,面无血色,连嘴唇都褪尽了往日的红润,只显出一副让人害怕的苍白。
水珠顺着她的睫毛滚落,她的眉尖微微蹙着,呼吸微弱得几乎看不见胸膛的起伏,脆弱得仿佛一碰即碎。
她浑身软软地昏迷在宫人怀里,仿佛所有的生机都已被冰冷的湖水抽离殆尽。
“来人,”沈皇后的声音不复往日的柔和亲切,沉静如寒潭,“将贤妃带回咸福宫,事情查清楚之前先禁足。”
“大皇子年岁已大,不宜继续住在后宫,便先在皇子所禁足吧。”
其实大皇子今年不过六七岁,是可以迁去大皇子所、也可以与生母同住的年纪。
皇后本不欲催促,因此贤妃估摸着能和儿子相处三年左右的功夫。如今毫无预兆地分开,大皇子年岁尚小,指不定要有多少不安与不习惯。
何况是在犯了错之后。
骤然离了母妃,禁足等待惩罚,年幼的大皇子该有多惊惶?
沈皇后不打算因为他年幼就放过他,她的女儿也正年幼,却这样在她管辖的皇宫里被推落入冰水中,不知道吃了多少苦头。
贤妃听了,忙就急着求情:“皇后娘娘,钧儿他是无心的,又年纪还小……”
话未说完,沈皇后冷厉的眼神便扫了过来。
贤妃多年不曾见皇后这样的威势,登时吓得一激灵,低下头去不敢再有异议。
皇后显见已真动了怒,在气头上求情,只怕会更惹怒她。不如回去与宫人嘱咐一番,好为钧儿开脱。
贤妃刚打定主意,就听沈皇后继续吩咐道:“将所有在场的宫人都押到掖庭宫,一个一个审!”
“不可!”
贤妃急了,忙跪下膝行向前阻拦道:“皇后娘娘,这些宫人都是在钧儿和臣妾身边伺候惯了的,平日里轻易离不得的。”
沈皇后却不像往日一般笑着请她起身,而是居高临下地望着贤妃。
“不必担心,本宫自会拨了新人去你宫里和大皇子身边伺候,”她双眼眯起,目露警告,“这些宫人既然都在场,却能眼睁睁看着公主落水,想必没有一个得力的。”
“全换了也是应该的。”
贤妃心有不满,却仍在皇后的压制下不敢起身,她抬头去看沈皇后,瞧见她眼尾微微上挑,显出一副不近人情的气势。
平日里她总笑眯眯的,叫人不由忽视了,原来沈皇后是这样不怒自威的凤眼。
在沈皇后雷厉风行的铁血手腕下,宫人们在掖庭宫的口径很一致,此事很快就查清楚了,大皇子因口舌之争推嫡姐落水。
然而沈皇后面上竟只令大皇子每日在奉先殿祖宗牌位前跪一个时辰,持续一个月即可。
这一惩罚,相对于当众推嫡长公主下水而言,显得有些轻了。
萧景明果然不满:“如此大过,怎能这样轻轻放下?”
“朕看他顽劣已久,是该好好长个教训!”
于是皇帝亲令,追加这一月期间每日罚抄《弟子规》十遍,每日清晨在大公主寝殿门外请罪一次,并取消其春猎随驾资格,没收新得的西域宝马,转赠大公主作补偿。
这样一来,罚得就相当狠了。
抄书的任务繁重,使他难以兼顾课业,挨了夫子的许多责骂,最后不得不请了假,落下许多功课。
每日清晨要去请罪,日光微亮便需收拾妥当,一整天都打不起精神。皇子所中新派来伺候他的宫人却劝他白日不应补觉,否则“难免叫皇上知道您倦怠”。
大皇子每日需要恭敬谢罪,萧应婳却是门都不需要开的。两人本就不和,萧应钧每每在门外低声下气请罪,再灰头土脸地离开,于他而言自然是日日羞辱。
罚跪的一个时辰更是难熬,前一日硌出的青紫还未消去,新一日的罚跪又要开始,留下了每逢雨天便膝盖酸痛难忍的旧伤。
然而贤妃再是心疼也是徒劳,毕竟是皇上一怒之下亲下的旨意,谁都不敢相劝。
沈皇后知道,若自己中规中矩地罚,皇上掌眼后,自然会许按她的命令行事;若罚重或罚轻了,皇上才会亲自下令修改。
她给皇上留了不少发挥空间。
那是江书鸿第一次看到沈皇后露出并不控制得恰到好处的表情,她到了岸上,瞧见沈皇后某种有中宫之威的震怒,也有一个母亲的惊慌与心疼。
另一次则是在永熙五年的春天。
彼时,江书鸿已到了婕妤的位置,加上皇上亲赐的封号“瑶”,已是九嫔之下第一人。
同一年进宫的沈氏女、沈皇后的亲妹妹沈婉晴,也已是惠美人了。
惠美人虽然不如荣妃、瑶婕妤那般圣宠优渥,却也因沈家和沈皇后的地位,每月有三四次稳定的召幸机会。
那日江书鸿正在大公主萧应婳殿里,两人刚下了一下午的棋,见快到晚膳的时候,江书鸿预备告辞回宫,却被萧应婳拉着衣袖拦下。
“今早尚食局送来的头茬嫩荠菜,我让他们和了鳜鱼茸包翡翠饺,皮子是用青汁揉的面,透亮得能瞧见里头粉白的馅儿呢!”
萧应婳如数家珍。
“他们还研究了这盅‘雨前怜香羹’,用谷雨前的龙井嫩芽,配着藕粉、新笋丁和湖虾仁。我嫌这个口味淡,但想着你肯定喜欢,还是赏了他们。”
“你就当为了我赏出去的那些银子,留下来陪我用膳吧!”
江书鸿眼看着萧应婳晶亮的眸子,终是不忍拂了她的兴致,笑着留下了。
还未等到晚膳呈上,沈皇后先带着一阵环佩轻响,款款而来。
琼琚手捧一卷《女则》,原来这趟是为了考校功课来的。
其实以皇后之尊,是不必亲自管教公主课业的,只是近日看她年岁渐长,心思反而越来越在兵书骑射上,案头《孙子兵法》翻得卷了边,《女诫》却落满灰尘。
沈皇后不由心忧,打算借这个功夫来劝她收收心。
不曾想今日公主恰好留了瑶婕妤在此,还准备了时令新鲜的晚膳。
沈皇后眸光微动,只好叹一口气,暂且不为难女儿。
萧应婳却打蛇随棍上,似幼时般拽住皇后袖角:“母后也留下用膳可好?”撒娇的模样与当年央求学骑马时如出一辙。
沈皇后垂眸,指尖拂过女儿发间微乱的珠花。目光扫过江书鸿时,更柔和几分——自那日瑶婕妤跃入寒池救起公主,沈皇后待她便不同往日,赏赐关照皆厚三分。
“罢了,依你一次。”
三人最终竟坐在了一处用膳。
江书鸿心知,这是能给自己抬身份的,是母女二人怀着报恩的心思,对她释放出的善意。
她心下熨贴,这顿饭吃得和和美美。
然而饭后刚漱口净手,便听到外头传来通禀:“皇后娘娘,惠美人求见——”
江书鸿指尖动作一顿:宫规森严,若无要事,妃嫔是绝不敢追至公主寝殿寻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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