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他……”
陈班主转头,看清来人的那一刹那,脸色骤变,连地上躺着的摇钱树也顾不得管了,连忙恭恭敬敬行礼,口中连声道:“贺大人见笑了,这……常福戏楼这点小事儿怎好惊动弭劫司?”
“弭劫司?”
聂枕月听见一旁人窃窃私语:“这莫不是那位指挥使贺昀昭?真是了不得了,百闻不如一见……”
弭劫司乃当今陛下特设,直属御前管辖,职同大理寺相仿,专管缉捕刑狱。但据传,诸多皇家秘辛、或是异诞棘手之事,大理寺难以查探,便交由弭劫司处理。故而弭劫司更享宽裁之权,行事自如,在民间亦有几分神秘色彩。
而弭劫司当任指挥使,正是陛下亲侄、庆王之子——贺昀昭。
如今一见,他一身玄色窄袖长袍,领口袖口处镶绣碧城蓝,腰间扎条同色祥云纹腰带,高束的乌发上亦是条碧蓝发带。五官极漂亮,嘴角噙笑。
竟是个俊俏少年郎。
“班主,”店小二凑过来,小声问道,“那我还要去二楼把那姑娘请下来吗?”
“去去去,去屁去!”陈班主抬脚就踹上去,“这么多大人在场,轮得上你显头露面了?”
“等等。”
贺昀昭突然开口,抬眼看上去。
画阑旁,聂枕月平静迎上他审视的目光,白纱在面上轻轻飘动。
贺昀昭盯着她,忽地弯唇一笑:“方才我听你说,这郎中施药有误?看来你对药石医理颇有心得,想必有把握救活她。”
他扬了扬下巴,示意地上昏迷不醒的暮司雁:“不妨你来说说,该如何治?”
“这……贺大人!”陈班主一惊,忙出言阻拦,“以往从未听闻这城中有这么位女医师,兴许是她不懂乱说的,压根不懂用药救人,您看,还是别……”
“没听闻过?”贺昀昭淡淡扫他一眼,眸中笑意渐冷,“那这人,你就听闻过了?”
他抬手,指向愣在一旁的郎中。
“也……没有。”陈班主顿觉背后冷汗涔涔,“只是……”
“没有便好,如此一来便十分公平了。”贺昀昭似是满意,重新转回视线,兀自问,“你呢,能医好她吗?”
俨然是在问聂枕月。
“民女愿倾力一试。”聂枕月垂眸,恭声应道。
她迎着众人好奇打量的目光,屈膝端坐在暮司雁一旁,伸手搭脉,三指轻按寸关尺,继而俯身揭开其眼睑,观其瞳色,并以指轻压人中。
顷刻后,聂枕月直起身子,转头看向陈班主,蹙眉问:“暮姑娘平日可有常用药?”
陈班主思忖片刻,一旁的小厮却突然出声:“有的,姑娘常说嗓为命脉,唯恐音喉损伤,所以日日都在服用一种叫‘润喉养音丸’的药。但是……”
他迟疑片刻,疑道:“这药姑娘服用了许多年了,从未出过问题啊?”
聂枕月闻言,敛眸缓声道:“暮姑娘素日所服之药,虽养嗓润喉,但其中所含玄参、麦冬等药材,性寒多凉,久服必损伤脾阳。方才我听她脉象,像是素患心脉不稳,血行不畅。”
她顿了顿,继续道:“今日她本是久积成疾才会晕厥,若医治及时便无大碍。只是……”她抬眼看向站在一旁的郎中,冷声道:“你方才称她是中毒当刺四穴,若依你所言行此针,非但不能转好,反会促使血脉逆乱,不出顷刻便会气绝身亡。”
“此法,绝非救人,而是借虚引邪,杀人于无形!”
众人早已噤声,而聂枕月的声音鸣玉般明晰清朗,在寂静的戏楼中回荡,仿佛古寺梵钟撞入在场每一个人的耳中。
话音未落,只听“噌”的一声,那郎中竟猛然跃起,一把推开人群,疾步冲向大门。
他身形极快,转眼间已逼近门口,眼看着就要夺门而出。
“铮——”
一道清冽剑鸣骤然响起,寒光一闪,锋利的剑尖已然稳稳插入门框,剑身微颤,映着堂中灯火。
恰好挡住他逃命去路。
郎中脚步一滞,瞠然失色,僵立原地不敢再动。
门外夜色沉沉,寒风灌入,吹动剑柄上的流苏微微晃动。而门内,一道颀长身影缓步走来,衣袍曳地,极漂亮的朗眉星目此刻沉敛,带着几分怒意。
他负手而立,嗤笑一声——
“人还没救醒呢,郎中如此心急,是要去哪儿啊?”
“好啊你,竟真要谋财害命!”陈班主不知何时追过来,扬手狠狠敲向那郎中脑袋,“看我不打死你!”
“陈班主,”聂枕月的声音从后面遥遥响起,“想必您早就知晓她素来身弱吧,既然如此为何还要放任她长期服用这种药丸?为了赚钱便连命都不要了,那您这种做法,和谋财害命也无甚区别。”
她的声音淡然,陈班主却听得汗湿重裘。
“啧啧,真是黑心,常福戏楼遇上这般班主可真是倒了霉了。”
“那女娃还真有几分本事,我当她是唬人呢……”
“闹了半天没人下毒啊,哎呦真是吓死我了。”
人群中传出窃窃私语,不知是谁先开腔,竟像水波般慢慢荡开了,回响在承尘之下愈来愈清晰。
“高乘。”贺昀昭唤了一声,将剑拔出。
“是!”门外挤进来一玄衣人,他转首示意一下,登时围上几人缚住那郎中,将他押出戏楼。
见人被带走了,贺昀昭也不多言,转身欲走。
“等等!”身后突然响起一道声音,他转头,见聂枕月匆匆跑来,站到他跟前,道,“烦请大人稍候片刻,待我给暮姑娘写好药方,有话想同您说。”
贺昀昭挑了挑眉,不置可否。
另一边,陈班主冲围观众人抱拳躬身,道:“实在对不住,今日让诸位受惊一场,稍后陈某记一下各位姓名,下次来常福戏楼不再收费。”
不知谁幸灾乐祸喊了声:“陈班主往后可得好生着点,别干那黑心事了。”
众人哄堂大笑。
聂枕月写好药方,嘱咐店小二:“每日煎一服给她喝下,还有,日后莫要再吃那润喉养音丸了。”
她忽然想起什么,又道:“对了,劳烦你再取一张纸来。”
写毕,她抬头一望,门框边空荡荡,不见人影,不由一怔,忙问:“贺大人呢?”
“走啦!”“早走了。”众人七嘴八舌。
聂枕月眸光微闪,游目四顾一周,这才确定他当真走了,垂下头,慢慢站起身。
“哎姑娘你叫什么啊?”“你在哪个医馆?”又有人嚷嚷着问。
聂枕月不语,慢慢向外走去,垂在两侧的手无意识地攥住了裙边:
又白忙活了。
她迈步走出门槛,忽听耳边“啧了一声。一抬头,竟看见贺昀昭抱臂倚在墙边,垂眸看向自己,似笑非笑:“不是要我等你吗?怎么如此慢?”
“大人!”聂枕月又惊又喜,唯恐他再走,忙道,“其实我……我今日在此,并非偶然。”
贺昀昭挑眉:“怎么?那郎中和你有仇,你来寻仇?”
“不是,但也差不多。”聂枕月深吸一口气,认真道,“我知道近来京城内毒杀案频发,我的爹娘亦惨遭毒手。今日大人见了我的本事,我……我想同弭劫司一起查案,为我爹娘报仇。”
她迅速地说完这番话,像是早已在心中默记了无数遍。
但贺昀昭只是静静看她,半晌,忽然哂笑:“弭劫司不缺医师。”
“我同他们不一样,”聂枕月执拗地直视他的双眸,“我的医术比他们所有人都要强。”
“那我也不瞒你说,”贺昀昭语气不变,“今日这郎中,蓄谋已久,意图杀那花旦,占其财产。弭劫司早收到传信了,即便无你相助,我们亦会拦下他。”
他顿了顿:“所以,你说自己不一样,那便证明给我看。”
二人无言对峙片刻,谁也未移开目光。
终于,聂枕月叹了口气,低头抽出袖中纸条,递给他:“给,大人或许会需要这个。”
贺昀昭接过,扫了一眼,见上面写着像是街巷的名字,狐疑道:“这是?”
“我的住处,”聂枕月坚持道,“您会需要的。”
贺昀昭像是听到什么笑话一般,莫名其妙地看着她:“我为什么会需要你的……”
但聂枕月不多争辩,匆匆行了个礼,便转身离开了。
她甫一走远,高乘从后面探出头来,见自家指挥使大人捏着一张纸片,面上表情复杂非常,忍不住问道:“大人,您当真信她要替爹娘报仇?”
“报什么仇,”贺昀昭盯着手中纸片,嗤笑道,“爹娘死了不去追凶寻仇,反而要跟着弭劫司查探无关毒杀案。谁知道她打的什么主意,胡诌也不知道诌个高明点儿的理由。”
“那这张纸……”
“喏,”贺昀昭漫不经心地抛给他,“你收着吧。”
***
夜阑风静,冷风穿巷,街巷深处寂无人声,偶有醉酒人踉跄路过,脚步凌乱,踏在碎石路上,发出窸窸窣窣的声响,伴着几声骂骂咧咧的嘟囔声,渐渐走远。
屋内,一根细白蜡烛静燃,聂枕月端坐桌前,指尖翻过一页医书。烛影在她的眉目间跳跃,明暗交错。风自半开的窗吹入,轻拂起鬓边一缕发丝,她抬手按住,目光终于从书页上移开,落向桌案上那方素白面纱。
终于,等来一个机会了。
聂枕月轻放下书,叹了口气。
两年前,她离开师门下山历练,沿途施针布药,救活了无数重病之人。久而久之,竟慢慢名声大噪,“医神娘子”之名不胫而走,人们甚至盛誉她为“林间皎月、江上清风”。
而此番美谈自然也飞入了宫墙,彼时皇上常年头痛缠身,便召她入宫诊治。她以针法相解,竟医好了陛下陈年顽疾。自此便成了太医局、乃至御前的红人。逢谷雨时节,陛下还特许她出城义诊。
那年谷雨夜,百姓们将她簇拥中央,高高抛入半空,齐声欢呼:“医神娘子!医神娘子!”
她只觉身体仿佛轻盈地飞至云端,耳畔风声欢笑声不断,然后落下被无数双手稳稳接住。她先是惊了一下,旋即开怀大笑起来,在半空中扬起双臂,高声欢呼。
京城恰逢春日,华灯碍月,花映满城。一片花瓣翩然飘落,不偏不倚落到聂枕月的脸上——
她抬手,平静地拂去了滴落在脸上的水。
没有人群,没有欢笑,没有花瓣。
只有漏水的残败破屋,和单薄的白烛灯焰。
当年好景并未长久,边疆突厥遣使者入京,欲商讨议和之事。可那日宴席之上,使者却突然面色青黑,吐血倒地。而聂枕月,竟被冠上“鸠杀”之罪名,一时被推上风口浪尖。
所幸施救及时,那使者终未丧命,但突厥仍大震怒,故而战火重燃,兵戈时经半年之久方才平息。
朝中因寻不出确凿证据,陛下念她素日救人无数,而使者也并未丧命,未下杀令,只是将她赶出京城,甚至严令——
往后再不许行医。
但聂枕月比任何人都清楚,鸠杀之事与她无丝毫干系。
她势必要查出当年下毒真凶,为己正名。
“砰砰砰!”
猝不及防响起几声敲门声,又重又急,在寂静的屋内显得竟有几分气急败坏。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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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第 2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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