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末的艳阳天，郊外墓地。
定格着乐乐鲜活笑容的照片，已成为墓碑上的黑白遗像。小小的坟墓里埋着一个孩子的骨灰。
人们逐一走过他的墓前，做最后的告别。哭嚎声一片，金银纸钱燃烧的火光逐渐熄灭，留下一地灰烬。
王奶奶跪坐在地上，泣不成声。湘湘扶不起她，干脆跟她一起坐在地上，看着墓碑发呆。王家瑞埋头清扫着周围的杂草。
张小宝趴在妈妈的肩膀上放声痛哭。
沈清站在台阶的边缘搀扶前来吊唁的腿脚不便的老人们。
手机忽然响了一声，沈清看向消息。
【早餐店老板：那个老奶奶两天没来买早饭了，她以前经常来的，她孙子就喜欢吃我家的小笼包。怎么不来了？】
沈清垂眸，眉眼间皆是苦涩。
【沈清：以后都不会来了。】
老板在自己的店里叼着烟，看到这句话正开心呢，以为这是病好了出院了。毫不在意以后赚不到这份包子钱了。
【沈清：她孙子过世了。】
老板拿烟的手一愣，白烟徐徐飘向上空。他用那只夹着烟的手，偷偷擦了一下眼泪。
白烟从一根根香的顶部缓缓升起，飘散在空中。
乐乐被白安牵着，站在远处的树影下。
“三岁的时候我问奶奶，爷爷去哪里了。奶奶说他去了很远的地方，不是不想回家，而是不能回家。他们从来都没有带我去过爷爷的坟墓。可是如今，我跟他埋在了同一座墓园里。”乐乐的声音在春风里听起来有些沙哑。
白安把目光落在墓碑上，眼神并不聚焦，迟缓地回应：“从前有人跟我说……死去的人会变成天上的星星，在你看不见的地方一直关注着你，所以呢一定要好好地生活。”他苦笑了一下，“对很多人来说，死亡好像是某种禁忌，所以努力创造出一些美好的说法，又或者掩饰死亡带来的一切。直到不得不面对它的那一天，所有的假象都倒塌。”
悲伤渗进骨缝，蔓延出潮湿的冷，阳光、岁月都无法稀释。心里的某个角落永远都空了一块，任何东西都无法将其填满。
秦默远眺，人群稀稀落落地离去。沈清像是感受到了什么，望向这个方向，视线扫过秦默、白安，落在了乐乐的身上，淡淡一笑。
“走吧。”乐乐主动说道。
秦默问：“不想最后再回到他们身边一下吗？我可以把你变成蝴蝶、蜻蜓什么的。”
“不用了。”他拉着白安转身，又舍不得地回头，深深地看向父母的背影，这是最后一眼了，他想。
飞鸟越过万里无云的晴空，消失在山林里，风中伴随着细碎的唔咽……
-
几日后，六角街的街口。
叶秋连续三天都做了同一个梦，她觉得不安，于是跟丈夫说了这件事。
许靖温柔地问：“你跟姐姐说了这个梦吗？她那天不是也在医院。”
许康这几年莫名其妙的敌意使得叶秋只能在家中保持礼貌的相处，做梦这种事跟她说……
此时许康正坐在路边的车内，朝她点头示意，好像在说放心我在这里，有什么不对劲我立马过来。
叶秋跟许康彻夜长聊了一晚上，关系有所缓和。许康并不没有做相似的梦，也不记得叶秋在医院见过什么女人，对弟妹的担忧超过了内心的别扭和心虚，她决定陪叶秋来看看这个章恬到底是否确有其人。如果真的有……那当年致使叶秋流产的事情，就应该跟叶秋坦白。
愧疚、懊悔、始终未说出口的歉意，还有对自己职业的违背等等这些情绪，一直在折磨她，所以她面对叶秋的时候总是激动不安、虚张声势，又不得不加倍对小韩好。
她不是没想过跟承认叶秋自己亲手杀了她的孩子，可她又自私地退缩了，坦白后我会怎么样呢？
小韩一边紧紧地牵着妈妈的手，一边拿着一个气球，问：“妈妈，我们还要等多久，那个姐姐真的会出现吗？”他迫不及待要执行这个秘密任务了。
叶秋紧张地扫过人群，又看了眼手表，还有两分钟，章恬就该出现了，她会在第一家的水果店买三个苹果，两根香蕉。然后在路边的小贩那里买八块钱的板栗。再然后她走着走着就会突然停下来，拿出手机拍晚霞……
等她回过神的时候，章恬已经按照在梦里的发生的那样在等红绿灯了。
红灯进行转跳读秒，倒计时30秒。
沈清、秦默、白安坐在一家面馆的门前，一人捧着一碗面，默默地观察着一切。
叶秋深呼吸，握着小韩的手已经湿透了，她说：“那边那个穿着粉色西装蓝色牛仔裤、扎着高马尾、背着白色单肩包，手里拿着装有苹果香蕉塑料袋、正在过马路的姐姐，你看到了吗？就是她，等她过来你就去送气球。”
小韩在人群里找寻到那个姐姐的瞬间眼睛发亮。他坚定地回答：“好！保证完成任务。”
章恬的手机忽然响了，是爸爸打过来的，绿灯还有20秒，她接起电话。“喂爸爸，我在回家路上呢……你今晚过来？那我再去买点菜……乔誉他今晚加班，不用等他了没个十一点回不来……”
她不自觉加快了脚步。一边应着父亲，一边想着等会要买什么菜。前方一个女人牵着一个小男孩迎面走来。小男孩还挺可爱的……手里还拿着一个气球。
气球？
内心深处的回忆迫使她的表情先于大脑做出反应，她微微簇起了眉。自从母亲出事以后，她就本能地回避着东西。
电话里父亲说：“我还有十分钟就到，菜都买好了，你不要再买了，今晚我下厨。恬恬？你在听吗？恬恬……”
名字被叫第一声的时候她看到那个男孩超自己伸出了手。名字被叫第二声的时候气球已经被塞进了手中。
章恬依照惯性往前走，恶作剧吗？还是什么测试？
“恬恬你没事吧？”父亲担忧地加大了音量。
章恬终于回过神，转头看向那对母子，捏紧了手中的气球绳，找回声音道：“我没事，路上太吵了，我一会给你回电话吧爸爸。”
父亲松了口气，“哎呦是爸爸不好，走在路上打电话不安全……那先这样，你不着急往回赶啊，我在门口等你就行。”然后飞速挂掉了电话。
停顿的语气里，他也回忆起了一些痛苦的瞬间。
章恬维持着打电话的姿势五秒钟，才有点缓过来，她看看手中的气球，又看向这个一脸单纯的孩子，说：“小朋友，这是你的气球。”
小韩立马拿出妈妈教他的话，语气真挚地说：“姐姐，我想送给你。”
章恬有点不知所措，转头看向周围。
也没有摄像头啊？
最近有那种街头测试，说人在打电话的时候什么稀奇古怪的东西都会接，没想到今天发生在自己身上了。
不过这小孩看起来也不像群演啊？
难道是什么新型诈骗？
章恬只觉得这气球像是烫手山芋，她赶忙递了回去，说：“这是你妈妈给你买的吧？你还是自己拿好啊。”说罢就要把气球交回到小朋友的手上。
任务……要失败了吗？
小韩委屈地看向妈妈。
章恬不得不跟着他的视线，看向牵着他手的这位女士。
梦境中的脸与现实重叠，叶秋的眉眼中不自觉泛起慈爱的神情，她扬起笑，开口道：“拿着吧，它现在是你的了。祝你开心，姑娘。”
残阳在叶秋的身后铺开，暮光为她镀上了一层柔和的金边。熙熙攘攘的人群路过他们身边，纷纷侧目。
可是章恬无暇理会他人的目光。她眸光闪动，从疑惑变为了难以置信。她的头发的每一个卷都散发着精致的味道，浓密又乌黑。她放松自然地站着，挺拔修长气质高贵。和母亲那粗糙的且夹杂着根根白发、总是不自觉地耸着肩低着头的样子大相径庭。
明明哪哪都不一样，为什么会想起妈妈呢？就因为这只气球吗？
章恬茫然地看着这位陌生人，内心抑制不住地思念起已故的母亲。泪水模糊了她的视线，让她轻易地就说服了自己——这只气球迟到了十八年，终于被递到了自己的手中。
妈妈，我好想你，好想你好想你。爸爸今天来看我了，他跟以前相比，有了翻天覆地的转变，他意识到当初的自己太自私太苛刻，才会有了那场意外。他知道错了，他真的一直在懊悔。我们都很想你。妈妈……你是不是听到我在你坟墓前说的那些话了，知道我想你，所以才有了今天这个气球啊，是不是……
她散发出来的悲伤沉，也牵动了叶秋，她想起自己失踪的女儿，小梦究竟去了哪里？她还活着吗？
生死不明所以没有立墓碑，她真的还活着吗？
小梦的笑脸闯进脑海，仅仅那么一瞬就让叶秋的头剧烈地疼痛起来。
医院，病房……还有什么？碎花裙子……
“姐姐，你还好吗？”小韩的声音充满了担忧，叶秋从恍惚中被拉回现实，目光缓缓聚焦。
章恬快速抹干眼泪，抱歉地笑起来，“不好意思啊，我想起我妈妈了。她是车祸去世的，帮我买马路对面的气球后一辆闯红灯的车给撞了。这个……谢谢你们。”
叶秋瞳孔放大，这跟梦里说的一模一样！怎么回事？这个梦竟然是真的？
她愣在原地，不过章恬也沉浸在复杂的情绪中，没有发现她的失态。
“我爸爸还在家等我，那我先……”
“抱歉，能加一个你的联系方式吗？”叶秋掏出手机。
章恬想也没想，说可以。好友同意后，章恬主动发了自己的名字。“不好意思得先走了，我爸应该在门口等了好一会儿了。谢谢你们的气球。”她终于笑了起来。
叶秋紧盯着手机上的名字，事情发生到现在和梦里的场景分毫不差。除了脑海中突然出现的那段记忆。
章恬一走，许康就跑了过来，“怎么样？”
“跟梦里一模一样！姐，怎么会！你看这名字都一样！”
许康忧心忡忡，难道医院里真的有不干净的东西，叶秋被鬼附身了？也不像啊？除了做梦之外没有奇怪的地方。
叶秋抓住许康的手，忍不住向她说：“而且，我刚才在这里，忽然想起了小梦！很突然很莫名其妙，但我总有一种很强烈的感觉……我可能是忘记了什么事！但到底是什么事呢？”
许康僵在原地，今天发生的一切，或许注定了，自己不得不把事情说出口……
两个各怀心事地面对面站着，小韩不解地看向妈妈，又看向姑姑，问：“我今天算不算完成任务了？”
沈清的面剩了大半碗，他看到三人离开的背影，说：“我第一次见到许康的时候，觉得她身上有种很难形容的感觉，总之让人觉得不是很舒服。”
白安把汤喝得干干净净，他长呼一口气，说：“你都不知道，我在护士站看到她的时候，还有点害怕。觉得她凶神恶煞的！不过现在看起来温柔多了。奇怪……五官、胖瘦都没变啊。”
秦默双手抱臂，尽量远离这张看起来油油的桌子，回答道：“因为她杀了一个胚胎，她知道自己做了什么，害怕、后悔、恐惧这些负面情绪会使戾气在她身上逐日加深，从而影响她。她在医院说出了真相以后，这些情绪减轻，戾气也就慢慢消失了。”
“杀了人就会这样吗？可为什么有的变/态杀人犯看起来完全没有这种感觉啊？”
“那是因为她善良，她的良心日复一日地受到自我的谴责，又要日日面对叶秋却又不敢说，这无异于是一种折磨。你也说了是变/态杀人犯，变态是不会对这种事情感到愧疚的。”秦默站起身，“走吧。”
白安雀跃起来，“下班喽！”
沈清看向秦默，发现他的表情没有变化。一想到秦默这样的人居然也是地府打工人，还跟白安互为搭档，哪哪都违和的感觉又上来了。
白安拉拢沈清：“怎么样？要不要一起加入地府大家庭啊？”
白安见沈清没反应，继续劝：“加入我们你就能有超能力了！而且为地府打工，工资是可以累积到下一世的哦！每天还能近距离观看恐怖电影！哦不对，你本来就看得见……哎呀那就更合适了呀！我跟你说你天生就是干这一行的。”
“哎哎哎，等我啊，你俩别走这么快！”
“老大！我才是你搭档啊！沈清都不愿意加入我们！你们还真不等我啊！！！”
沈清把手机递给秦默，后者接过手机。
屏幕上是一则新闻：嘉文公益资助梁女士颅内肿瘤切除手术圆满成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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