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译舟抱歉地看向他们，带着妻子离开。
秦默察觉到沈清的出神，并没有出声打扰。他看着手中的棉花糖，思索这个无从下口的软绵绵的东西应该怎么吃？
沈清看着空中越飘越远的泡泡，声音闷闷地问：“喝下孟婆汤的人，真的一点都想不起从前吗？”
秦默放弃了这根棉花糖，回答他：“大部分吧。虽然这个世界上没有绝对的事情，但大部分的人是不可能保留完整记忆的，做梦、突然闪回、熟悉的场景，可能会有瞬间的记忆，不过很快又会忘掉。不论曾经多么轰轰烈烈、刻骨铭心，又或者悲痛欲绝、万念成灰，只要喝下孟婆汤，前尘往事烟消云散。剩下那一小部分，可以归类为天赋异禀吧，不过这样的人基本也会被吸纳成我们的同事。”
“就没有人不答应吗？”
秦默笑道：“当然也有。”
沈清觉得他的笑里藏着点坏，这个表情非常不符合他对秦默的刻板印象。
果不其然，紧接着就听到他说：“不同意的话就加大剂量，多喝几碗孟婆汤。能够抵抗神力的人，都非同一般，说不定能依靠自己的力量成神成仙或是成佛，这样的人多遇上几回也就不强迫他们喝孟婆汤了，记得就记得吧。”
“白安属于哪种？”沈清好奇地看向秦默。
秦默：“他啊……属于运气好的那种。我遇到他的时候他倒在雪地里，灵魂已经快出窍了，我喊了他一声，让灵魂归位。我猜他无家可归，就跟他表明了身份，问他愿不愿意给地府打工，发他工资，还可以带到下辈子用。他一开始其实挺害怕的，主要是怕鬼，但他只犹豫了三分钟就答应了。”
沈清眼神询问：为什么？
“因为他说穷和鬼，还是穷更可怕一些。”
沈清没忍住，笑出了声。“他之前过得很不好吗？”
秦默还记得那一天，白安穿着满是破洞的衣服，露出来的肤色是一片触目惊心的紫，蜷缩成一团也无济于事，整个人都冻僵了。大街上空无一人，只有漫天的雪无声落下。
“不太好。他不愿意说，我也就没问。”秦默早已收敛了笑意，平缓的语气里藏着一点沉重。
沈清察觉到了这一点，安慰他：“但他现在过得很好。”
秦默没否认，“是。”
两人沉默下来，良久，沈清问：“棉花糖，你不吃吗？”
秦默：“……嗯。”
沈清倒没有强求他，因为他也觉得无从下嘴。“那不要浪费，还给白安吧。”
-
乐乐能玩的项目不多，下午一点他们就离开了游乐园，驱车回家。
“奶奶，我们回来啦。”乐乐推开车门，朝着奶奶大喊。
王奶奶一直坐在门口，等着他们回家。“游乐园好玩吗？”
“好玩！奶奶为什么不跟我们一起去。”
“奶奶什么都玩不了，你们去就好啦。今天跟爸爸妈妈玩得开心吗？”
乐乐重重点头，“超级开心！”
湘湘和丈夫站在驾驶座的车窗外，没急着进屋。
王家瑞感激地说： “今天谢谢你了小清，还有医药费的事我妈都跟我们说了。这本来交医药费就够麻烦你了，你又帮我们垫了这么点钱，一共多少你说个数，我们一定还。”
沈清正欲开口，就被湘湘打断：“你可千万不能说不用还，你帮了我们够多了。这个钱是一定要还给你的，不然我跟家瑞，还有妈妈都不安心。”
沈清握着方向盘，应了下来：“还钱的事不用着急，你们也不用有负担有压力，我没有需要着急用钱的地方。别累坏了身子得不偿失。先好好陪乐乐吧，这个晚点再说。”
夫妻俩接到沈清的电话就已经有预感了，听到这话更是忍不住情绪，泪水在眼眶打转。“好，今晚有空的话来家里吃饭，秦先生和另外两个朋友也一起来啊。”
沈清知道今晚这餐饭注定是吃不上了，他回以一个没有温度的笑容，说：“好，一定来。”
街上流浪的野狗在嚎叫，邻里间的闲聊激烈热闹，屋里王奶奶在厨房帮忙洗米洗菜，王家瑞掂勺炒着乐乐爱吃的葱爆肉。湘湘拿着新买的故事书，在给乐乐念故事。
尽管乐乐已经完全认得这些字，扫一眼也能明白故事说的是什么，但他依然紧挨着妈妈听得津津有味。
王家瑞在一楼喊：“湘湘，下来帮忙剥个蒜！”
讲故事被迫中止，湘湘怜爱地摸摸乐乐的头，说：“那乐乐自己看一会，妈妈先去厨房帮忙。”
她站起身要下楼，乐乐下意识地抓紧她的手。这个转身将会是最后一眼的强烈预示促使他做出了这个动作。
湘湘看着他，神色担忧地问：“怎么了？”
乐乐仍然没有松手，他感受到心脏不受控地跳动，压制住这份不安，他说：“妈妈我想喝橙子。”
这句话同样也压制住了湘湘的忧虑，她用力地捏捏乐乐的小手，说：“好，妈妈去买。”
乐乐不舍地松开了她的手。
湘湘察觉到他的情绪，“妈妈就离开一会儿，剥个蒜，买个橙汁很快的。来得及的话晚饭之前能把这个故事给乐乐讲完。”
讲不完了……这个故事我听不到结尾了妈妈……他望着母亲的背影，听见频率异常的心跳声，并且在不断地放大，放大。他感到一阵眩晕，脑袋越来越沉。
夕阳像野火般燃烧，染红了天际。
秦默和白安站在对面的房顶上，透过小小的窗子看着乐乐。
春日的夕阳尤为短暂，夜的降临仿佛只用瞬息，苍凉的残照只剩下冰冷的余温。
心脏在某个瞬间停止了跳动，时间仿佛被静止了，眼前一片模糊。楼下厨房里的声音莫名其妙地传上来，爸爸在说：“菜都好了，湘湘买橙汁回来了没有？”
奇怪？明明不应该听到楼下的声音才对啊。住了这么久从来都没有听到过楼下的声音。
“乖宝又长高了。”空中闪过妈妈的脸，这是妈妈昨天见到我时说的话。妈妈笑得真好看，像是一朵盛开的花，花……是玉兰的模样……
“沈清哥哥。玉兰花好香，能帮我带一朵上来吗？”
“乐乐，奶奶买了小笼包和豆浆，快趁热吃。”
“乐乐哥哥！你要去医院多久啊，我不想自己上幼儿园。”张小宝委屈地掉眼泪，他抓着自己的手摇晃，连带着整个人都晕乎乎的。
明明意识越来越模糊，想起的事情怎么越来越多？
等他变得清晰的时候，他睁开眼，看到了自己的身体。
怎么会？我能够凭空看见我自己？他转向窗户，看到了自己的灵魂，虚虚地映在窗户上，和层层叠叠的屋子的轮廓融在了一起。
他再次转向“自己”——乐乐闭着眼，静静地靠在沙发上，像是睡着了一样。其实还有一些话没说出口，可是已经来不及了。悲伤、遗憾的情绪都没有，一切都很平静。
原来死亡就是在一个普通的日子里，独自走进黑夜。灵魂仍站在熟悉的屋子里，周围的一切都没有改变，而我却不再属于这里了。
秦默和白安站在对面的屋顶上，下弦月在遥远的天际，虚幻朦胧。一黑一白的西装被封吹得猎猎作响，他们定定地望向自己，像是等待已久。
门被推开，妈妈端了一杯橙汁上来。乐乐发现自己竟然还能闻到空气中的味道——清新的酸甜味。他睁大了双眼，意识到这是一杯刚刚弄好的鲜榨的橙汁，不是小卖店的瓶装饮料……而是一杯真正的橙汁，果粒在金黄的杯中漂浮。
最近的水果店，在一点五公里外的街尾，大概要走十五分钟。
湘湘看乐乐睡着了，以为他是玩累了。于是她轻手轻脚地走近，放下杯子包含爱意地注视着乐乐。
小孩子长大真的是眨眼间的事情，过年到现在才三个多月，就长高了这么多。
她抬手想要摸摸孩子的小脸，指尖触碰到一片冰凉。
“乐乐？”她轻声地试探，无人回应。
泪水在瞬间夺眶而出，她张嘴却没发出声音，她将掌心触碰到乐乐的脸颊，她无法将体温传递给他了，可她没有收回手。
“乐乐……乐乐……睁眼看看妈妈好吗？乐乐！”她嘶哑的哭泣终于引来了丈夫和奶奶。
乐乐的灵魂站在屋里，看着一切的发生。不存在的心脏抽动着，带来同频的阵痛。他想要流泪，却发现自己没有泪水。
原来我不是不难受，只是有些后知后觉。
“妈妈……我……我在这里啊。”乐乐委屈地喊出声，却没有人听到他的哭声。
他慌忙上前拉住妈妈的手，却只是抓到了虚空。
生命诞生时，周围的欢笑声里夹杂着婴儿的哭啼。而生命的死亡，只留下悲痛的的唔咽和绵延不绝的哀伤。
乐乐在啜泣间，发觉到那杯橙汁的味道，完全消失了……跟这个世界的连接彻底断掉了吗？
桌上的菜凉了，白墙上时钟的秒针转动，在悲寂的夜里发出无情的嘀嗒声，从不停留。浓浓的夜色里，悲伤扩散。
黑白无常穿墙而入，成为这场离别的见证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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