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默看到一对三十多岁的男女走了过来。
女人先是蹲下来询问了一下小朋友:“怎么样?没事吧?玩闹也要小心一点哦。”然后她站起身,朝着沈清说:“不好意思啊,没有撞疼您吧?”
沈清笑着说:“没事。”他俯下身,保持着一点距离问小朋友:“你还好吧?”
小朋友感觉自己做错了事,把头埋得很低,也不吭声。
“你没有撞疼我哦,不用觉得对不起。”沈清看他的样子,赶忙安慰。
小朋友站在原地不敢动,直到女人拍了一下他的肩膀,说:“小宇,人家说没关系哦,你并没有撞疼这个哥哥。”然后轻轻地把他推回了队伍。
“这孩子不太爱说话,您别介意。”
沈清示意没关系,然后礼貌地打量了一下这个女人。她长着一张气质温婉的脸,眼睛清亮且充满神采,头发乌黑顺亮,一丝不苟地盘起。她身穿着素色的衬衫、没有戴任何的首饰也难掩贵气。
身后的男人长的与她有八分相似,他五官儒雅,短发干净利落,带着金丝边眼镜。沈清第一次感受到所谓的夫妻相究竟有多相似。两人看起来十分般配。
沈清先是看了一下排队的小朋友们,他们个子高矮不一可见年龄并不相仿,有的沉默不语,有的过分活泼,有的怯懦有的目光呆滞。
沈清收回视线,把目光落在女人的脸上,问:“这是什么公益活动?”
女人声音轻柔悦耳,她说:“这是爱心福利院的孩子们,我们夫妻俩是做公益的,一直在帮助这家福利院,跟孩子们也很熟悉了。年前想着趁春天回暖了,带他们来儿童乐园玩。孩子们平时也只能待在福利院里,虽然不愁吃穿,但对于孩子来说太局限了,就想着让他们也感受一下普通孩子的周末。”
沈清再次看向小朋友的帽子,轻声呢喃:“嘉文公益……”
“嘉文是我们儿子的名字……”男人接过话茬,他声音温润,带着点忧伤:“是为了纪念他才用这个名字命名的。”
纪念两个字的含义不用再多做说明,沈清投以一个了然和安慰的眼神。
男人收起哀伤,语气故作释然:“他很小的时候就去世了,我们没再要过孩子。工作这两年也都转手出去了,我们就在各个福利院跑,能帮一点是一点。”他拉起妻子的手,抱歉道:“真是不好意思,怎么突然跟你们说起这个。”
他深深地看向妻子,生怕她想起伤心事。
女人笑着看向他,示意自己没事。
沈清彬彬有礼道:“我很愿意听。”
最后一个孩子也拿到了汽水,被领队的姐姐带着往前走了。笑语声渐渐变小,周围安静下来。
秦默拿着那杯插着恐龙吸管的汽水来到沈清身边。
“其实做公益不是捐个款,捐个物资那么简单的事情。身体有缺陷的、智力欠缺被弃养的,或者双亲亡故、服刑的,又或者健健康康也被抛弃的,男孩女孩都有,虽然还是女孩子的比例更大一些。这些孩子需要的帮助其实并不相同。”
“智力正常的孩子跟得上课程的话,就会出资让他们上学,进入正常的校园生活。有的孩子能够坚持,有的上了几天就哭着喊着不想去了,要么是害怕、不习惯学校的环境,要么是看放学时同学们都有家长来接,而他们只有福利院的老师,显得格格不入,又或者因为是孤儿被同学欺负。”
“好说歹说有一些孩子还是愿意继续去上学的,有一些就怎么也不肯了,宁可在福利院待着。我们想要出资请老师来给福利院给他们上课,可是老师说最好不要这样,因为一旦有了这种特殊照顾,孩子们就都不愿意到外面上学了。我们在福利院里从未表露出同情、可怜,就是希望他们意识到自己没有什么不同,可是一旦接触到外面的世界,被异样的眼光打量的时候,这种境况就会被打破。”
“这些还是正常的孩子,有一些连自如行动都做不到,生活也不能自理,一生可能都只能待在福利院里了。”
男人借着推眼镜的动作侧过头,不愿被沈清看到他不忍的神情。
妻子轻轻用力,回握住他的手,“让他们保持天真快乐、懂得什么是坚强不算难,难的是自信和勇敢。可是那样经历,我们也能够体谅他们的退缩。被至亲抛弃的孩子并不是异类,错不在他们。可是这么小的孩子,怎么能不难过呢?现在成年人谈个一年恋爱分个手都要出心理问题,这些小孩子失去的可是父母,不知道自己哪天出生,爸妈是谁,没有姓氏。我们都忍不住悲伤,更不要说身在其中的孩子们了。”
阳光明媚地映照着,可没有人觉得这光线温暖。
乐园里洋溢着孩子们的欢笑声,此刻他们因为欣喜忘记了出身、命运、未来,离开这里回到现实后呢?会因为这样的快乐而变得积极,还是会越发自卑,又或是怨恨命运不公?
良久,沈清开口:“我能够理解你们希望每一个孩子都好……”沈清看向远处排队的小红帽们,语气不自觉放缓,“但什么才是好呢?对于那些不敢面对外界的孩子来说,或许自己待着就是好的。对于想要告别过去的孩子来说,进入正常的生活轨道才是好的。成为什么样的人,是由他们自己决定的。这个世界的痛苦是无穷无尽的,至少因为你们的出现,他们有了更多的可能性,这就足够了。”
“强加希望便是施予痛苦。不管对你们,还是对孩子们来说都是。”秦默喝完了最后一口汽水,放下杯子。“接受出生是他们绕不开的命题,选择什么样的人生本来也该由他们自己决定。”
女人终于忍不住落泪,她哽咽道:“或许是因为我们失去了孩子,所以才迫切地希望他们都能过得好吧。谢谢你们。”
“沈清哥哥!秦默叔叔!”乐乐两只手举着超大的棉花糖向他们走来。
这对夫妻闻声回头,阳光在地面铺开金光,刺眼又明亮,彩色泡泡飘浮在乐乐的身后,在阳光下一闪一闪地发亮,这个场景梦幻又不真实。
女人紧盯着那道小小的身影,他雀跃地走来,和死去的儿子相仿的年纪和身高让她觉得恍惚。
她的心重重地跳了起来,她不自觉地松开丈夫的手,有种这个孩子就是向她走来的错觉,她差点失态地想要张开手拥抱这个孩子。
乐乐淡淡地看了她一眼,走到沈清面前,把棉花糖一递,说:“这是白安哥哥买给你们的。”
秦默猝不及防也被塞了一个。
沈清蹲下身朝乐乐眨眨眼,“跟叔叔阿姨打个招呼,他们是做公益的,帮助了很多小朋友,很厉害哦。”
乐乐微怔,做公益的……上一世的爸爸妈妈就是做公益的!
他猛然抬头看向秦默,后者举着棉花糖耸耸肩,示意不是自己做的。
竟然……意外地相见了,在生命的最后一天。
乐乐缓缓转身,女人已经泪流满面。她赶忙擦眼泪,充满歉意地看向乐乐,“不好意思啊,没吓到你吧,我也不知怎么的了就哭了。”
男人也愣住了,这模样很自己死去的儿子有着四分相像。
乐乐向前一小步,认认真真地看着女人的脸。“……阿姨好,我叫王乐乐。”
这一世他们只是陌生人,乐乐也并没有关于上一世的记忆,尽管他已经拼命回忆了,怎耐孟婆汤的效力实在太强。所以用阿姨是最好的称谓,叫妈妈既不合情也不合理。而且……乐乐觉得自己似乎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感情。
“乐乐小朋友好,我叫余瑶,这位叔叔呢叫张译舟。”见他如此正式地介绍自己,余瑶也认真地告知了乐乐他们的名字。
“阿姨刚才你怎么哭了,是有什么伤心事吗?”
余瑶的泪痕未干,她端详着乐乐稚嫩的面庞,笑得真切,“没有,阿姨是开心。”
借着他的脸,好像又看到了自己的孩子,活得那么开心健康。
张译舟蹲下身与乐乐平视,“乐乐是跟两位哥哥一起出来玩的吗?”
乐乐压抑住内心的思考,装出天真的样子,摇头说:“不是的,是跟四个哥哥,还有爸爸妈妈一起来的。”
“那看来乐乐很幸福,有这么多人陪你来游乐园玩。”
乐乐注视着张译舟的眼睛,看见了自己的倒影,还有探究的表情。果然什么也想不起来……
“是的,乐乐很幸福。爸爸妈妈特意赶回来,陪我来游乐园。沈清哥哥有空会陪我和张小宝一起玩。秦默叔叔送了我小汽车玩具,非常好看。”
余瑶眼里再次泛起泪光,这张跟嘉文相似的脸在告诉自己:我过得很好,很开心,你们不用担心。
张译舟宠溺地笑起来:“你长得特别像我们之前认识的一个小朋友,余瑶阿姨看到你有点激动,希望你没有被吓到。”
乐乐转头看向余瑶,大大方方地张开手,“阿姨,你可以抱一下我。”
余瑶表情愣怔,然后她小心翼翼地抱住了乐乐,她有一种奇妙的熟悉和安心,就好像自己真的认识这个孩子一样。
“谢谢你。”
谢谢你替他拥抱了我。
不该贪恋这个怀抱,余瑶在内心告诉自己,然后她松开了手。
乐乐被放开的那一瞬间,没有伤心失落,反而有一种释怀的坦然。
然后他又主动拥抱了张译舟,很快就放开。
“乐乐!”王家瑞站在远处的旋转木马下喊他,举起刚买到的汉堡热狗,“爸爸买到啦,过来吃饭吧。”
“爸爸喊我了,叔叔阿姨再见。”他朝王家瑞的方向快步走去,阳光照耀着他,真实又虚幻。在余瑶和张译舟的眼里,他像是短暂地从梦境中走来,回到了梦境中。
乐乐忽然回头,倒退着挥手,再次大喊:“再见。”
余瑶没忍住又一次落泪,朝他挥手。
乐乐来到爸爸身边,食物热腾腾的香气扑面而来。“好香!”
王家瑞单手抱起乐乐,带他往湘湘那走去,“妈妈已经找好位置了,咱们坐下来吃。”
沈清收回视线,把目光落在了余瑶身上。她把头伏在丈夫的肩膀,小声的啜泣。
死亡意味着什么?对于个人而言,意味着忘记所有的过去,迎来一个新的开始。世界是崭新的,记忆是空白,随着人生的经历填补上色彩。
曾经与你有关的人,他们还停留在过去,爱你的人,用一生哀悼你。哪怕在人海重逢,已是陌路。爱与恨都与你无关。
死亡是一场永不相见的诀别。
重获新生之后,我仍然是我,却也不是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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