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的晨雾裹着木樨香，将沧浪亭的青石台阶洇成水墨色。叶萱蹲在复廊拐角，冲锋衣衣摆扫过阶前苍苔，镜头对准漏窗外晃动的竹影。她第三次调整三脚架高度，冲锋衣口袋里的薄荷糖纸沙沙作响，惊飞了檐角梳理羽毛的灰喜鹊。
“同学，你的三脚架压到测绘标记了。”
低沉的男声擦着耳际落下，叶萱猛地抬头，马尾辫发梢扫过身后人手中的图纸。晨雾里立着个穿深灰工装衬衫的男生，左手握着激光测距仪，冷白腕骨上缠着褪色的蓝白测绘绳。他生得极白，像是常年泡在图纸堆里少见日光，眉骨却凌厉如飞檐戗脊，右耳三枚银质耳钉在薄雾中泛着冷光，排列成北斗七星前三颗的样式。
叶萱护住相机后退半步，帆布鞋跟磕在美人靠上：“公共区域谁都能用。”她刻意忽略对方胸前的鎏金校徽——苏大建筑系特有的银杏叶标志，和五年前被父亲撕碎的那张录取通知书上印着同样的纹样。
男生弯腰捡起她跌落的镜头盖，金属表面凝着雾气：“历史系的来抢建筑测绘大赛名额？”他拇指擦过参赛证塑封膜，忽然顿了顿，“叶...萱？”
这个停顿像枚生锈的图钉划过心脏。叶萱夺回镜头盖时，瞥见他工装裤口袋里露出的《营造法式》书角，泛黄的书页用萱草标本作签，茎叶上还凝着干涸的胶痕。
明道堂的花梨木门吱呀作响，沈青梧叩响讲桌的声音惊飞梁间燕子。古建修复泰斗今日穿着靛蓝香云纱旗袍，银发绾成低髻，腕间两圈老山檀木念珠随动作轻晃。展开清代《姑苏城厢图》时，桑皮纸补丁在晨光里透出经络般的纤维。
“本届大赛主题是沧浪亭屋顶测绘。”老人麂皮靴尖点点地面裂缝，“但我要提醒各位，古建测绘不是搭乐高，错一根椽子...”
后门撞击声截断训诫。叶萱抱着沾满泥点的三脚架跌进来，发梢粘着片竹叶。深灰工装身影跟在她身后半步，拎着那个摇摇欲坠的器材箱，激光笔红光在墙面投下一晃而过的坐标点。
“迟到的人坐前排。”
叶萱硬着头皮挤到讲台前，帆布包带勾住男生胸前的钢笔。他单手解缠绕的墨线时，她闻到他袖口若有若无的雪松香，混着测绘图纸特有的油墨味。笔记本突然落下一圈淡红光斑，抬头正撞进他垂落的视线——韩骁将激光笔调到最暗档，光点精准笼罩她写错的测绘公式。
日头西斜时，看山楼的斗拱在墙面投下菱形光斑。叶萱踮脚去够梁架间的燕尾榫，冲锋衣拉链勾住木刺也浑然不觉。取景框里忽然闯入半卷泛黄图纸，韩骁的声音惊得她踉跄半步：“清代重修时换过三回椽子。”
腰间倏然多出股力道。他左手撑住她后腰，腕间测绘绳擦过外套下摆，沁凉的触感让她想起老家土楼雨季的墙砖。东南角椽木的白蚁蛀洞在测距仪红光下无所遁形，他报出的承重系数比教科书还精确三分。
“你们建筑系只会算冷冰冰的数字？”叶萱挣开他后退，后背贴上冰凉的砖细墙。液晶屏举起时，椽头残存的缠枝莲彩绘在暮色里流淌金粉，“乾隆六十年漆匠在斗拱里藏了枚铜钱，墨线笔迹比你们CAD图纸生动一百倍！”
韩骁睫毛在眼下投出小片阴翳。他突然伸手拨动相机参数，冷白指尖停在ISO数值：“过曝了，古建摄影不是开滤镜拍糖水片。”呼吸交错的距离里，叶萱看清他耳钉内侧刻着的苏工微雕，是极小的木芙蓉花纹。
楼下炸响的脚步声撕裂对峙。穿阿玛尼西装的青年拎着香樟木测绘箱闯进来，袖口沾着墙灰：“阿骁，二叔让你回老宅试订婚用的西装...”尾音在看见叶萱时骤然消音。程野打量她的眼神像在估测拆迁面积，腕表表盘映出她攥紧相机泛白的指节。
叶萱抓起相机包夺门而出，帆布鞋踩碎满地菱形光斑。她没看见韩骁骤然攥紧的测绘绳勒出掌心血痕，也没听见程野后半句“联姻对象是周家那个华尔街千金”。暮色漫过卍字纹花窗，将马尾辫跳跃的影子切成零落拼图。
藕花水榭的残荷在晚风里轻颤。叶萱蹲在湖边冲洗镜头，沈青梧的麂皮靴停在涟漪边缘。“丫头，要不要跟我做笔交易？”老人摊开掌心，生锈的铜钥匙齿间斑驳着“萱”字刻痕，“虎丘塔地宫里有架晚清摄像机，但文物保护局要求带建筑系的人同去。”
对岸忽然亮起星点火光。韩骁立在石桥上调试全站仪，侧脸被仪器红光镀上一层暖色，工装衬衫袖口卷到手肘，小臂绷出流畅的肌肉线条。沈青梧的笑纹浸在暮霭里：“那孩子左手画的测绘图，比右手还精妙三分。”
夜风卷走最后一片霞光时，沧浪亭的灯笼次第亮起。韩骁站在叶萱清晨拍摄的位置，手机相册里躺着偷拍的照片。放大十倍后的斗拱缝隙间，模糊的铜钱轮廓与他书房那枚顺治通宝的缺口严丝合缝——正是母亲临终前攥在手心的那枚。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