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寒有一块罗绢,上面绣着飘摇的蝴蝶,花色淡雅,翅膀明亮。之前不戴时,她一直好好的把那支簪子完完整整包在里面、贴在心口上,就像数次阿娘做的那样。
可现在她展开,手心里只剩下了一片孤零零的碎片,碎片锋利,映在指尖上,不须多用力就能划伤。
细小的碎痕之间,仔细去看,隐约能辨别上面刻着一个小小的‘范’字。
“夫本无罪,怀璧其罪。”浮游一般细微的将要流逝的生命和哀天悲地的歇斯底里在那一刻又狠狠拉扯着姜寒,像是要把她带回到去岁那个寒冷没有依靠的冬夜。
她想着,小拇指情不自禁抖了一抖。
阿娘。
姜寒变得苍白,有一瞬间失神。
她把那手绢层层绕绕包裹好,攥在手心里。
阿婉小心翼翼去看她脸色,见姜寒娟秀的眉头塌了下来,抿着嘴不知道在想什么。
“殿下既然难过,为什么不让阿婉去与他分辩。我定能骂他个狗血淋头。”阿婉愤愤不平。
“阿婉。”姜寒应了她一句,“我们骂不过裴觞宴的。”
“可是明明有理的是我们,他就是一个悖德的伪君子,是一个……”阿婉撇着嘴急急说道。
“悖德的伪君子。”姜寒念着这句话,慢慢展出一个笑意。
阿婉觉得姜寒不该是这个反应,张嘴无声,她跟在姜寒背面慢慢走着,听见姜寒平缓说道:“那是天之骄子、陛下近臣,从小诗书礼乐,满腹经纶道理,他自有他的道理,自然也不屑于去听取别人的道理。”
姜寒说到这里,突然停下身。
她转过身,阿婉隔着两三步远,看到了姜寒眉眼之间的,雾蒙蒙的冷清。
“我是个什么人?在他眼里我不知羞耻又卑微狠毒,是全天下最坏的人。他埋怨我带坏了朝中寄予厚望的储君,现在又把心思打到了素有盛名的沈大家身上。自诩为清流之派的一定讨厌我恨不能叫我去死。”说到最后,她声几不可闻。
阿婉闻言,瞳孔微微放大。
可姜寒已经转过身去了。
“但是我不在乎,我不管别人怎么想我,我自己要好好活着,我就是要好好活着,再恶心,再卑鄙,我也要好好活着。”姜寒攥着手里的簪子碎片,雾气散去,面目又变回冷硬。
可没走过几步路,忽有一个嬷嬷挡住了她的去路。
阿婉见她皮笑肉不笑站在昏暗的廊钟灯光下,心里突突打鼓。
姜寒抬头,马嬷嬷冲她笑呢:“娘娘说十三公主的宫殿不是着过一次火住不得人了么。总该换一个新去处的。”
“虽然太后娘娘疼爱殿下说华禧宫也能住人,可未免偏远,又曾经是冷宫。娘娘的意思是东衡宫还空着偏殿,人既是财,空着不好。殿下若去,再热闹不过,再合适不过。”
东衡宫就是那位‘有身子’的倩娘娘住的地方。
她定定看着嬷嬷,嬷嬷笑而不语。
“请问嬷嬷,阿云该何时去呢?”
“娘娘已经通传六宫,今日便可过去。”马嬷嬷回复。
姜寒缓慢将手里的包着布子的碎片一点一点收好在内里,缓慢勾起一个笑:“娘娘叫阿云去,阿云总是要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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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端端的,娘娘怎么叫您搬寝宫呢?”等到马嬷嬷离去,阿婉情不自禁小声喃喃。
“更何况天色这样晚了,便是收拾也来不及,今晚就去,怎么能睡得好。”
姜寒叩手向内,面上平淡无波。是啊,好端端的,怎么就突然叫她搬寝宫呢?
耳边的珠玉轻晃晃在玉肌上,她实则心知肚明。
大抵是因为,她仍旧是那把好用的‘刀子’。
她低下头下意识看了一眼自己的掌心,好端端的,什么都没有。
可她又觉得上面沾满了东西,污秽的滚烫的稚嫩的还有痛苦的血。
“大概是体恤我吧……阿婉,宫里没多少东西需要收拾,唯有梳妆台,上面的东西,便是一张白纸我也要。”姜寒吩咐道。
阿婉应下。
姜寒看着天色,似乎已经有些晚了。
“你先去收拾吧,我自去拜会那位娘娘。”
阿婉应着,姜寒已经向另一个方向走去了。
如同一缕炊烟,隐没入沉木之中。
等到四周都无人,姜寒才张开了藏在掌心之中的那点东西,四四方方的一张褐色纸包,只有姜寒知道那里面装的是什么。
前几日皇后说过的话余音在畔:“你助我杀此子,算是离别前的最后一次,我自然可保你平平安安踏出这座皇城……当然了,和你娘一起,踏出这里。”
她说这话时压低了身子,屈尊降贵伏向她的耳畔,冰冷的珠玉像是毒蛇攀蔓上她裸露的皮肤,她跪着,不发一言,却浑身起了一层细小的疙瘩。
阿娘的骨灰仍旧在皇后宫里,这件事除了皇后便只有姜寒知道。
皇后说完直起腰来,静静欣赏她的悲愤与无可奈何,继而带上舒心的笑意。
“当然了,你就算不愿意,也该想想那数不尽了已经折杀在你手上的弟妹,杀一个和杀无数个,既然都是杀生,合该没有区别。”
“更何况本宫听说,你阿娘活着的时候就是个不信神佛的,想必你也不怎么信报应吧。”
姜寒将手里的药粉攥起来,叫人毫无察觉又缓缓藏进袖子里。
皇后有时愚笨,不过有句话确实没说错:
她不信神佛也不信什么报应,万事只有事在人为。
杀一个和杀百个没有区别,更何况统统死绝了,才是她想要看到了。
皇后自以为能利用她,估计也从未想过利用都是双向的。
她从不信皇后说的叫她出宫,人言可畏,她更愿意相信皇后会选择杀人灭口。
不过如果她不答应下来,又怎么叫皇后觉得自己软弱没有主意呢。又怎么一步一步将将她也逼向深渊呢。
姜寒左拐右拐终于快到东蘅宫的门口,夜里大门还开着,不知是不是在等着自己,可墙上挂了一排灯笼,忽悠忽悠的看不清一丈远的地儿。姜寒正迟疑,忽听见一声试探一般的:“阿云。”
“嗯?”她从沙哑的喉咙中挤出这一个字,突然被高举的灯笼照亮了。
她下意识抬手去躲避亮光,却因看清了举着灯笼的人停下了手里的动作。
不高的一个小姑娘,秀气地站在门口,穿着极朴素极简的淡紫色衣裳,纹着花纹。见姜寒被光刺伤,连忙去捂手里的灯笼。
还是身后的侍女见状,伸手把她的灯笼拿走了。
“阿云。”她又喊了一声,“没事吧没事吧。”
她上前一步因为矮一截踮起脚尖去看姜寒的眼睛。
便攥住了姜寒的手腕。
那里绑着那一小包药粉,姜寒一惊,往后退了一步。
兰知会以为她不喜欢自己接触,一愣,僵在原地。
姜寒见周围侍女的反应,后知后觉,这原来就是那位倩娘娘。
她沉默着看着面前比自己大不几岁的小女子。
对方正不安地捧着自己的小腹。
“倩娘娘?”姜寒试探一般。
“兰知会,我是兰知会。”她听见倩娘娘极快地说道。
“或者你叫我……”兰知会正苦思冥想,姜寒突然听见背后宫殿的阴影中传来一声轻唤。
“兰芷。”
兰知会转过身子,姜寒惊讶抬起头。
石榴色的衣裙率先被光点亮,映出一张超凡脱俗的英气面。
姜寒怎么都没想到会在这里看到姜皎,也没想到姜皎会与兰知会相熟。
两人就像多年的好友,热切又自然的将手握在一起。
“阿娇不是在看书么?怎么出来了?”兰知会问道。
“夜里凉,接到阿云就进来说话吧。”姜皎回复。
“殿下。”姜寒不再惊讶,相反行礼。
“阿云,我们今天见过。”姜皎清淡口吻,她看着面前碧绿衫裙簪素花的妹妹露出一抹笑意,“不必小心翼翼,我们既然是姊妹,你便是叫一声阿姊又有何不可呢?”
“……”
宫里没有这样的规矩,嫡出的公主皇子本来便与其他有天壤之别,更何况姜寒实则并没有公主的封号。姜寒一向小心,不会也不想在这上面出岔子。
姜寒笑笑,姜皎与兰知会相携向亮着灯的宫殿中走去了。
姜寒跟上,抬头见两人身影,隐隐有些错觉,觉得自己像是姜皎和兰知会一起养大的小孩儿。
这种错觉非但没有消除,相反还在两人进屋的时候达到了**。
殿中装饰简单,姜寒四处打量,只见了书案和搁置茶的圆桌,别的观赏之物几乎不见,而桌上的兰花长得最好,肥沃沃的发黑,探出一串白花,娇弱恬淡映照在暖融融的光里。
姜寒进了这里,不知怎得,后背出了一层薄薄的汗,只觉得不适从。
可另两人似乎习惯了,姜皎坐在桌前己继续拿起那本卷到一半的书便要看起来,兰知会走到桌边给姜寒和姜皎各自倒了一杯茶。
“别看了。”兰知会把茶递给姜寒,上前去夺拿姜皎手里的书本,“什么时候不能看,阿云还在这里,怎么不多跟人家多说几句。”
这样的嗲怪唤醒了姜皎,姜皎于是顺理成章把书叫兰知会夺过去了,面对姜寒笑笑:“我是这样惯了。”
说完,去拉兰知会搭在她肩头的手,示意她坐在自己身边。
“你别懒赖她,分明是你走神了。”兰知会顺势坐下,先笑后问,“怎么了,有什么烦心事?”
姜寒随着这声温柔的关心抬起头不禁看向姜皎。
她疑心姜皎不会当着自己的面说这些问题,当即想要回避,却听她已斩钉截铁说:“我不要嫁人。”
姜寒想要迈走的脚步胶水一般沾到了地上。
姜皎没有注意姜寒的神色,她坦然说出这话,望着兰知会轻轻笑了一声。
兰知会一愣,不知所语,却慢慢转动眼睛看向在一边手足无措站着的姜寒。
姜皎并不觉得让姜寒听到这句话有什么不好,不过兰知会既然顾忌她,她便一应笑着问姜寒:“十三妹妹呢?”
什么?姜寒正在头脑风暴为什么姜皎会这么说,是不是意味着她绝对不会嫁给沈从枝,突然被问到,她抬起迷离的眼神,不解地说了实话:
“可是我如果不嫁人,能去什么地方呢?”
面前的孩子容貌昳丽、清秀不凡,却瘦弱且懵懂,当她喃喃问出这句话时,兰知会心领神会看了一眼身边的姜皎。
姜皎愣住了,她或是没想到姜寒是这么说。
屋里新透窗纱传来虫鸣,姜寒穿着碧色长裙,柔弱,像是开在温室里的娇花。望着自己时,求知、懵懂还带着一丝不解。
姜皎心里突然就被扎了一下。
“我们女子就算不嫁人,也能做一番自己的事业。”
姜寒反应过来,她不再两眼空空,而是填上了水光,潋滟柔和的。十二姐姐啊,原来是这么幼稚的一个人。可是她贵为宝华公主又怎么能跟自己一样,她便是有的选择,一个小小的十多年不被陛下过问的卑贱之人从来也没得选。
姜寒笑而点头,姜皎却知道她一定不认同自己。
姜皎轻轻摇了摇头:“明早还有早课,十三妹妹先去睡觉吧。”
她话音刚落,姜寒自觉羞赧且耻辱地低声开口:“阿姊,我、我不上学。”
姜皎彻底愣在那里。
“公主七岁不就要启蒙么?”她矢口问话,姜寒将头低得不能再低。
兰知会察言观色,隔着衣裳不轻不重轻拧了姜皎一把。
姜皎却没有减轻语气,相反,她皱起眉头拂袖而起,问道:“到底是怎么回事。”
她六七岁拜师黄山何贤公,离京后将将返回,便是不知道姜寒也不足为怪。
虽然如此,姜寒却觉得难以启齿似的。
姜皎还想要问个清楚,再审视时却发觉姜寒低着头已经偷红了眼眶。
悬泪欲滴,面色粉红。
她猛顿住了口。
兰知会也发觉了,她给姜皎使了一个眼色,连忙上前去:“你姐姐也真是的,什么不好就知道提什么。”
她嘱咐身边的侍女:“带十三公主去休息吧,我们改日再说。”
“等等。”姜皎却在身后又叫住了姜寒,“你明天还是去上学,我会修书一封与朝师阁的老师说明缘由。”
姜寒心里一个咯噔,她本以为几滴泪会使姜皎鸦雀无声不再提起,毕竟这样的丑事,谁会愿意明明确确显露出来呢,还与她的生母皇后有关。
赤.裸裸扯到面上,她不怕声明受累么?
“如果基础差了,就一定要用功。下了课我会给你单独辅导。”姜皎的话毋庸置疑。
可如果去,是不是就能经常看到甫正,或有不会的,也能请教问题。
她不想总是回答不出他的问题而羞愧,也不想总对他说的话一知半解。
“谢谢阿姊。”姜寒这句话是真心实意说的。
姜皎终于露出笑容。
姜寒行过礼,跟着侍女离开了大殿。
她的脚步轻快,走出不远听到身后的埋怨声:“你多叫她难过,去岁冬天……”
她垂下眼眸没有再多听了,捆绑在手腕上的那包下贱之药发了烫一般灼烧着她,她狠狠掐着自己的掌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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