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寒第一次去上学,起的很早,那是很晴朗的早上,宫道上很早就有黄门、宫娥轻扫落叶,等到正点出门已经干净。她不能带阿婉,也没有其他公主的伴读,自己紧着气走在那条无数次走过的长路上。今时不比往昔,她暗暗挺直了腰板,也因为紧张捏了汗。
那一瞬间她也忘了昨夜里睡不着暗想着的,要是见了沈从枝该如何体面解释她来上学的事,一心只有害怕自己听不懂。
朝师阁是皇子公主们听学的地方,后来朝中文权改革,也允许一些朝臣的孩子来听课,不过要拿很高的学费。很早,几乎与上朝时间相仿,侧东向朝师阁的宫门口就会陆续停下很多大轱辘的高架马车,从上面下来相丞之女侍郎之子。
等到卯时正点,大家全体向前来教书的先生问好。
教室是一很大的平间屋,不同于皇宫的富丽堂皇,其上刻字文章、前辈书法覆上浓重的庄严气氛。正当门面有先帝亲题的‘传道授业’四个大字。屋里前堂有夫子坐席,下面摆着十二三个软垫和书案,教材、纸墨笔砚都已经准备好了。教室侧边有十个软垫但是没有桌子,是供陪伴学生的侍女书童们坐等的地方。
姜寒来得不算早,等她进屋时教室已经吵闹得就差把屋顶掀了。
她打量了一眼,随便找了个靠后面的位置坐下。
就在她坐下的那一瞬间,教室像泼了冷水一般迅速安静下来。
“她……”有姑娘睁大了眼不可思议看着她。
还有人不禁小声交头接耳起来。
姜寒一开始并不明白是怎么回事,单纯以为自己是新来的才会如此。
直到……
“姜寒?笑死人了,你怎么来这里来了。”
她乍听见这道声音,心中一跳,脸上的笑容瞬间消失了一干二净。
举眸望去,八公主姜珠站在门口,一偏头,金钗珠玉流苏晃动。
她圆而大的眼睛看似清澈无比,却带着厌恶、不屑和调弄,彷佛在看一桶垃圾。
屋里瞬间炸了锅。
姜珠环抱着手走过来,居高临下:“还坐了我的位置。”
姜寒总算能明白为什么大家方才那个反应了。
姜寒不喜欢主动惹事。可今日,要是别人的位置,她姜寒就再找一个了。偏偏姜珠,她不!可!能!让给她。
“瞧八姐姐说的,好像这张桌子上写了八姐姐的名字似的。”
温温柔柔的话用柔软的嗓音说出来,大家普遍一惊。
八公主可是陛下娘娘的掌上明珠!平时谁敢惹她!
姜寒含笑抬着头,却偏偏牢牢盯着姜珠阴云密布的脸,坐在那里,丝毫不避让。
姜珠嘴皮子不算厉害,可手上却快。
她不愿意跟姜寒多废话,一抬手就要往她脸上招呼。
言传身教、耳濡目染,这样对姜寒,她早就习惯了。
可姜寒眼见门口几个人影一晃,找准姜珠的力道,虚虚往后一躲躲了过去。
姜珠一愣刚想要补上,姜寒却开始大力咳嗽,她紧捂着胸口,面色红润,像是要把五脏六腑都咳出来了。随即在众人睽睽下匍匐在桌子上,看似痛苦极了。
“你!你敢陷害我?”姜珠反应过来。她被姜寒一晃,不可思议看着她装模做样。
“可是,要是别人做出这副样子来必定有人做主,你呢?姜寒谁会替你做主?”她冷笑着说道。
“不知本宫能否替她做主。”冷冽的声音从门口传来,所有人都从这边迅速转移了视线。
隐在臂弯,姜寒无声绽出笑容。
“宝华公主。”众人纷纷起身行礼。
姜珠不可置信看着门外的身影。
姜皎披十八盘莲大袖衫,穿着镶金线长襦裙,臂带柔软花间青披帛,面有花钿,高鬓如云,头戴珠玉步摇,腰系绿珠配饰和星云香囊,手带金镯,华贵无边。
形如君,站自威,慑十足。
姜皎一直淡淡看着姜珠,姜珠撇了一下嘴:“您当然能。”
可随即她又不服气:“她分明是装的,一看你来了就咳成那样,现在怎么不咳了。”
她话音刚落,姜寒狠狠又咳了几声。
屋里响起善意的哄笑。
姜皎无奈地摇了摇头,她转过头三两步开完站着另一人。她勾起笑朝着他说道:“这群孩子顽劣,请长殊务必上心好好调教。”
“臣明白。”
姜寒听见姜皎的话不可置信从臂弯处抬起头。
裴觞宴穿着赤红色松鹤祥云纹团领公服,腰系青白松玉官带,头戴乌官帽,两侧有长的展脚。他削背挺直,声沉且快,说完,正对上姜寒望过来的视线。长眸低眉,薄唇削颚。手里将教义攥成一个卷儿,端在腰间。
怎么回事,他不是在给姜尚易上课么?今日怎么会来这里?
昨日之事历历在目,姜寒顿时冷了面,别过了脸。
裴觞宴见她如此,转身对姜皎说道:“请殿下放心,臣自当严格管教。”
姜皎自然放心他,微微一笑就离开了。
堂里一下子安静下来,有人不解问道:“这是谁?我们之前的课不都是翰林院的学士们来上课么?”
另一人小声制止了他:“要是要命就闭嘴,这可是位活阎王。上一届的科榜状元,白身赤条推行文改、打杀氏族,正三品的尚书右丞裴大人。”
“那位斩获岚家贪污大案斩首其三族的中书舍人!”有人不禁惊呼出声。
“中书舍人是过去式了,现在谁不知大人高名,或会成为下一个范公。”
“你不要命了敢提起……那个人来!”
屋里传来一片禁言嘘声,就连骄横跋扈的姜珠听见‘范公’都不自在耸了耸肩别了一下嘴。
姜寒向那边说话的人轻轻瞥去。一个圆脸的小姑娘,脸都憋红了,从痴情裴觞宴好颜色到害怕掉脑袋,瑟瑟发抖对她的后桌道:“就连陛下尚要称呼一声裴公,这样的人物本不该来给我们上课。”
她后面的公子赞同点头:“实在是也怪。”
他刚说完,裴觞宴已经送完姜皎回来。
人还没到门口,屋里已经落针可闻。
裴大人?是裴阎王还差不多吧。完全就是一个没有心的人。姜寒暗暗想。
其手段残酷辛辣,便是宫里都有传闻。
裴觞宴在上堂落座,将教材放在了桌子上,捋平上面卷起来的形状。
大家连头都不敢抬,低着头鬼鬼祟祟不言不语。
“上节课如果我没记错,应该是王翰林给诸位上的课。请告知我进度到何处了……姜珠。”他说话时,屋里亮堂堂大气不敢喘一声。
等到他点了姜珠的名字,几乎所有人视线都落在她身上。
姜珠脊背一僵:“回夫子,讲到第七章的《论语·学而》:弟子入则孝,出则悌,谨而信,泛爱众,而亲仁。”
她起先不知裴觞宴用意,读到最后声如蚊讷,不自在地皱了皱眉头。
“好,你来解释这句话的意义”裴觞宴看不出神色,只是平淡嘱咐她。
“……”姜珠只恨不能将头埋进书卷中,她看到周围有几个偷笑的,再也忍不住了。
“夫子!”
“翻译。”裴觞宴不容置喙。
姜寒将书翻到那一页,上面的大字她几乎一个不认识,不明白裴觞宴的用意,也不知道姜珠在为难什么,甚至连他们为什么笑都不知道。
她奇怪地抬头环顾四周,又低下头。
“是说,是说……”姜珠不敢太忤逆他,咬了咬牙,“这句话是说,我们为人要孝敬高堂,尊敬师长,谨慎诚信,关爱他人,亲近有仁德。”
姜寒恍然大悟,原来是这样。裴觞宴早知道上节课讲的什么,他等着借此教训姜珠呢。尊师重道、兄友弟恭。难怪会有人笑。
姜寒回头看着最后一排姜珠尴尬的模样,心里畅快,她见姜珠望过来,迅速挂起一个得意的笑,只差没把嘴角挂到太阳上去。就连对裴觞宴的讨厌都差了一点。
嗯,九牛一毛的一点。
姜珠七窍生烟。
“学问尚可。”
裴觞宴这句话一出,笑声止了,姜寒的嘴角也垮了。
什么狗屁不通的教书先生。
“……只是实践不佳,抄二百遍,明日课前交给我。”
姜寒嘴角又翘了,裴觞宴虽然人不行,教学还算有方!
“凭什么,明明是姜寒她挑拨在先。”姜珠气得跺脚。
“八姐姐,此言差矣。”姜寒干脆整个人转过身去,用一只手托着腮,一副乖巧样子,“你方才不是还说,兄友弟恭,你作为姐姐都不仁厚,我肯定也不能对你以礼相待了。”
妈的,气。
姜珠站着难堪,不得已答应:“是夫子学生认罚。”她一股脑儿说完。
“请坐。”裴觞宴始终面色淡淡,无视姜珠的不服气,同样对姜寒的挑衅视而不见。
大家都以为裴觞宴是在替嫡公主为姜寒撑腰,正在唏嘘,却听他又说:“姜寒,八公主方才的翻译你听到了么?”
何止是听到了?姜寒自小过目不忘过耳不漏,一遍过去背都能背下来,区区裴镜渊自觉地能难住她么?
她站起来,信手拈来:“八姐姐方才说《论语·学而》弟子入则孝,出则悌,谨而信,泛爱众,而亲仁。做人要孝敬高堂,尊敬师长,谨慎诚信,关爱他人,亲近有仁德。”
她说得这么流畅,众人便对她高看一眼。
“还算伶俐。”
裴觞宴看着她尾巴都要翘到天上去的样子,淡声评价。
“不过只耍小聪明不成大器,同样抄二百遍。”他低下头,翻开批注地密密麻麻的课本。
众人又唏嘘,姜珠狂喜,姜寒怀疑自己听错了。
“刚刚可是八姐姐动手打人,裴……夫子你凭什么罚我?”她堵着一口气,语气不算好。
“十三妹妹。我说你可不能己所不欲全施于人啊,刚才还正义凛然说什么兄友弟恭呢,你要我这个做姐姐的爱护你,你可不得尊重我么?”姜珠难得口齿伶俐了一次,傲娇歪头。
“我,我不会写字。”姜寒撇了一下嘴,无畏看着裴觞宴投来的目光。
这样总不能罚我了吧。
众人窃窃私语。
“写字,拟形即可。且罚抄是为巩固心智,相信殿下写完,会更有领悟,终生难忘。”最后四个字已经有点咬牙切齿的意味。
“可……”姜寒还想要再说。
“如果谁不能如期完成要求,明日便不用再来。”
轻飘飘一句话,姜珠无所谓瘪嘴,姜寒却愣在那里。
可是,她不是自己不用功不学好才不会写字的,要是她也能七岁启蒙名师传道,怎么会连个字都不认识连个字都不会写,怎么会被他说耍小聪明不讲道理。她好不容易误打误撞来了这儿,他轻飘飘一句话就能赶她出去,把她打回原形。
八姐姐犯了错,有陛下、有贵妃娘娘,还有数不清的冯家人能为她撑腰。可她呢?被赶出去就再也没机会能回来。
就连八姐姐都知道,她没人疼护,就算是装可怜、博同情,也没人做主。
裴觞宴还是那么讨厌不讲道理。
姜寒没有再顶嘴,她像是蔫了,整整一天在学堂,一句话都没有再说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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