薄云残血,香浮黄昏,寂静哑然,长道般花。
姜寒下学后如昨日一般独自向东衡宫走去,旁人两两结群,或是嬉笑怒骂或是奔跑追逐,很快就如风一般从她身边穿过。
她脚步拖沓落在了最后。
昨日是因为有罚抄不得不加快脚步,今日,她忽然心生迷茫。
她好想要搬离东蘅宫,为什么会这样,按理说终于有人喜欢她对她好了,她不应该想要留下、永远跟她们在一起么?
为什么还想要回到那个孤零零黑漆漆的困笼里。
她几近窒息时忽听见那长长的宫道上前前后后喧闹起来,穿着盔甲带着佩剑的宫廷侍卫从她身后跑过来大声宣扬:“快!挨个宫去看。”
侍卫平日分散在宫里的各个据点,一旦流动只有宫中出现大事时才会,她心里‘咯噔’一下,趁那人还没走掉,一下子把住了他佩剑。
那人受了惊险些拔剑相向,等看清此人衣裳配饰才恍然出了一身冷汗,连忙行礼:“公主殿下。”
“出了什么事?”她问。
“有人在宫内焚烧纸钱。”他如实禀告。
纸钱冥忌,这可是宫内大忌,无人不知无人不晓,怎么会有人……姜寒松了劲儿,他连忙四处奔走去了。
会是哪里呢?
不知怎得姜寒心里惴惴不安起来。
她揉了一下心口,突然想起来初见兰知会时她身上的味道,淡淡的萦绕着。
姜寒面色变了。
那分明是纸钱的熏香。
兰知会……
她当即顾不上别的,抓起裙摆向着距离东蘅宫最近的那条小路冲过去。
姜寒无人管教,犹如幽魂在宫内,早就对宫里的地形了如指掌。
她将披帛塞在腰带里,徒手爬了烂墙,也蹬掉鞋子钻了狗窝,最后几乎前脚于那些侍卫进了东蘅宫。
她无视宫门口侍女的惊吓,从门缝挤进去,‘咚’关上了宫门反锁,一打眼就看见了那棵盛开梨树下穿着素衣跪在黄土上正在焚烧的兰知会。
宫里静悄悄的想必是其他人都被兰知会刻意支走了。
她脑中‘轰’一下,左看右看见有一个浇花的铜盆放在花地里,当即也想不了太多,拿起来舀了一盆子院中缸中的雨水,三步并作两步‘哗’一下浇在了那还冒着烟的火堆上。
兰知会身躯一颤,泪眼婆娑不可置信转过头。
宫门外已经传来侍卫的敲门声:“请娘娘开门,有人在宫内焚烧纸钱,下官奉命调查。”
门内侍女瑟瑟发抖不知如何是好。
姜寒将她拉过来,低声冷面威胁到:“把你家娘娘带进宫里好生安置,别的问话一应不知,如果娘娘今天出了什么事我一定能削平了你的脑袋。”
那小侍女吓得泪痕斑斑。
姜寒顾不上跟兰知会说话,夺过她手里仅剩的一张纸钱在她震惊的注视下一攥囫囵扔进嘴里咽了下去。
“快走!”她扒下兰知会外面的素色大袖衫,催促两人。
“阿云,我……”兰知会被砸门声吓得小脸纸白,拽住了姜寒的袖子。
“若我迟迟不回,请太子救我。”
姜寒急匆匆嘱咐完,给那小侍女使了个眼色,小侍女眼疾手快拉过了兰知会的手,哄着她快步向宫内走去了。
等到呼吸平稳,她别过被汗沾在面颊的湿发在耳后,两手抻开打开了门。
马嬷嬷嘴角的笑在打开门看见姜寒的时候消失的无影无踪。
姜寒碧色的衣裳外套着宽松到脚踝的孝衣,长发披散被汗沾着两缕,肩浮梨白,面染胭红,眼眸含泪,带哀愁怨恨,猝然如画出现在众人面前。
侍卫们一贯而入,在看到梨花树下的灰堆时厉声呵斥:“拿下。”
两人上前来,轻而易举将姜寒折手臂卸押住。
她像是随风飘零的落花,脆弱不堪,一声不吭被他们**,只疼得白了脸面掉了泪。
侍卫押着她往外走。
马嬷嬷不甘心:“难道就是你一人作妖不成,这宫里可还有别人。”
“当然有。”姜寒颤声说道。
马嬷嬷舒心,算这个丫头识趣。
“还有有孕的倩娘娘,正在宫内安歇。我看谁敢冒着掉脑袋的风险惊动娘娘。且此事是我一人所作,我供认不讳。”
宫内的但凡是人都知道陛下对这一胎看的有多重,侍卫们左顾右盼无一人敢吱声。
“你!”马嬷嬷气急攻心。
“带走我,我自会跟娘娘、陛下,言说清楚。”姜寒淡淡说道。
“带走!”侍卫也不再废话,下令押走她。
侍卫们步履匆匆,且手下不留情,她被挟持,自然不好受。
马嬷嬷低声横在她耳周:“忤逆娘娘的后果是什么你最清楚,这是何必。”
姜寒不应。
-
姜寒数年不曾出现在皇帝姜山面前,这一次却是被羁押着上殿的。
皇帝日常接见朝臣商议政事的阙殿被十数个侍卫层层包围起来,殿门掩着一角,露出反光的地板和皇后李氏的叠手站立的仪态。
姜寒从东蘅宫一路被连拽带拖地押着,早已汗流浃背,形容狼狈。
因此当侍卫松手,她犹如没有皮骨,跌落在圣面前。
李氏见来的是她,面色一变。
来人头发蓬乱,孝衣披散,水粉色裙尾如凤仙花层层叠叠绽开,纤弱撑着地面,薄肩微微颤抖。低着的头看不清神色,却见丹唇如血,微张着因害怕小声喘息。
姜寒,她怎么会在这里!
她神色慌张向台下马嬷嬷求证,马嬷嬷轻微摇了一下头。
“回禀陛下,臣等奉命捉拿破坏宫规之人,正是此人。”侍卫禀告道。
姜山笔下一顿,直到此刻才收了尾将笔好好搁置在了笔搁上。黄门恭敬弯着腰呈上铜盆和毛巾,他拿起来随意擦了两下手,弹起的水珠溅起细小的涟漪,他没有着急开口。
“原来皇后说的居然是真的,当真有人胆大妄为,居然敢公然违反宫规、藐视君权。”他声沉且缓,却听不出怒气几分。
黄门缓缓退下。
姜山的视线落在桌前的李氏身上。
“是。乃是宫中有人泄密于臣妾,臣妾方才得知。”李氏此刻不得不扯了一下嘴角露出笑来。
姜山看着李氏的表情变化,目光沉潋,随后收回目光,他随意问殿下侍卫:“所为何人?”
“回禀陛下,此乃十三公主。”
话音刚落姜山眉心猛地一跳。
李氏自知恐怕有变,恨恨咬住了牙,侧眸向姜山看去。
姜山抬起头时神色大变,眼底猩红一片,震惊、厌恶、了然等多种复杂的情绪一瞬间闪过,他站起身来。
“十三公主。”他咬着这几个字,往下走了一个台阶。
李氏过来勉强笑同他说:“阿云自小在臣妾宫中长大,陛下都不曾多见过几回,还是让臣妾来问。”
姜山没有理她,反而伸手将她拂到一边。
他的力道大了一些,李氏鞋底太高,不禁踉跄了一下,她本以为姜山会拉自己一把的。
没有,他头也不回向前走了一步,连一个眼神都没给自己。
李氏被身后的嬷嬷搀扶了一下才勉强站稳。
她惊魂未定站好,顾不上别的,只牢牢盯着姜山的背影。
“你抬起头来。”姜山看着离自己四五步远的瘦弱身躯,说道。
姜寒眼底流动过暗流,她缓慢抬起头,眼神不闪不避,正对上姜山。少女的眼睛透彻灵动的就像一览无余的湖面,波光潋滟,长时长净。
没有凌厉没有委屈或者质问。
也没有他熟悉的、习以为常却总爱恨不能的冷漠厌恶和同情、不屑。
十三四岁的沈婉之也有这么一双干干净净的眼睛。
那时候她笔直跪在闻登鼓面前,敲鼓为父鸣冤,豫章十二郡难寻如此才女容颜,更晃谈她的心智胆识。他的马车经过她的身边,惊鸿一瞥。
三十年后,她已经不是那样单纯的少女,却仍旧有那一份傲骨,受辱时,眼里盛满了恨和冷漠,雪一样让人窒息的冷漠。
姜寒将姜山的震惊尽收眼底,下一秒一大滴泪圆润地从左眼眶脱框而出。‘哗’挂在了下颚处。
姜山被那滴泪一刺,猛地醒悟过来。
“你,你……”他开口,却像是被黏住喉咙。
缓了很久,他突然发现这不是他记忆里的沈婉之。
沈婉之从不会服软,也不会落泪。
这不是沈婉之,沈婉之不早已经死在那个高台冷宫之中。
这是谁?
“你是谁?”姜山不禁问道。
“臣十三公主姜寒。”姜寒轻声回复他。
姜寒,阿云。他想起来了,这是沈婉之和那个人生的孩子,是那个孽种。整整十多年他从未正眼见过,甚至放任太后皇后将襁褓之中的她抱去凌辱的十三公主。
阿云是皇后给的小名,又是谁给她起的名字叫姜寒。是沈婉之么?她肯用‘姜’给他的孩子起名么?
思绪如麻,姜山转过头,或是因为眩晕,扶住了桌子一角。
“陛下。”李氏连忙上来扶他。
侍卫们有眼色地鱼贯而出,黄门公公对心急如焚的李氏轻轻摇了摇头,在她欲言又止的眼神中,亲自凑耳过去问姜山可否要找御医。
姜山没有理会。
“大胆姜寒,你怎可违背宫规随意焚烧纸钱,你可知这是犯了大不敬之罪!”李氏转回过头,厉声喝斥道。
姜寒仰头看着她:“娘娘,阿云并不是在焚烧纸钱。”
她看着李氏逐渐冷凝的面孔:“娘娘、陛下,阿云本知宫规怎能明知故犯,那并不是纸钱。”
“事到如今你还不承认?”李氏眯起眼来。
“你说,那是什么。”姜山道。
两道声音一同响起,姜寒低垂的眼眸中闪过笑意。
她抬起柔弱的脖颈,盈盈一点水光。
姜山转过头,见她含着泪望着自己,子女孺慕,全无嫌隙。
“父皇,那是阿云给阿娘写的悼念之词啊。”
“你住口!”李氏直直地指着她,声厉而颤。
姜寒没有顾得上看姜山的脸色,而是向李氏转头看去,吐气如兰:“娘娘,阿云顾念娘亲在院中为她托言忌年,也不知娘娘是因为何缘故,不信阿云呢?”
是啊,是何缘由呢?演今日这一场戏,将她拖来,辩解却也不听。着急给她扣上高帽呢。
姜寒看着李氏面色激变频频去瞧姜山便想笑。
“敢问娘娘,今日想要如何惩戒阿云,便要如去岁冬日一般赤脚单衣在雪地里行走跪拜,为求阿娘在天安然吗?”她说到最后,含泪哽咽,微弱不堪。
李氏心头一惊,她不想姜寒会突然提到那件事,心急之下转头看见姜山反应。
流苏急急拍打在她华贵的面目上,她被嬷嬷扶着的那只手早就凉透,姜山透过来的目光隐晦带着恨毒和厌恶,她心重重一抽,落下面来。
可姜山始终没有在姜寒面前出言中伤皇后。
“陛下……求见。”黄门公公从殿外过来在姜山耳边小声说道。
姜寒没能全然听清。
谁来了?是兰知会去请姜尚易来了么?
“皇后,你先回去吧。”姜山听完突然开口对李氏说道。
李氏抬起红了一圈的眼睛,她的眉弓下半段塌下来,眼中皆是不可置信和伤心欲绝,**裸展示在姜山面前。
姜山没有理会,他似是诫告,又像是无意提前:“你是皇后,后宫之中最最尊贵,朕放心把协理六宫的权力给你,希望你能帮朕教养子女看护子嗣。而至于倩贵人有孕,十三公主即在旁照料,也得好好告诫那些不长眼的侍卫宫女,不要轻易冲撞才是啊。”
原来姜山都明白今日所为不过是李氏给他演的一场戏,也明白她的剑向所指应是兰知会。
这番话将李氏最后一丝心力抽去了。
姜寒眼睁睁看着她面色一下子变得惨败,马嬷嬷上前来扶她,她木愣愣顺着马嬷嬷的力道离开了。
李氏将出殿门,姜寒尚在暗笑她也有今日,忽听另一人走了进来,带进了一些殿外的寒气,他大约离自己身后几步,行礼。
姜寒还在想不知姜尚易从外进来,不知今日所见李氏如此模样作何感想,忽听那人道:“臣裴觞宴,拜见陛下、殿下。”
姜寒脊背一僵,她本跪姿极其不规范,装作柔软可欺的样子几近匍匐,听见裴觞宴的声音,手指微一踌躇,不自觉挺直了几分。
怎么会是裴觞宴。
“你可否听说了今日宫中之事。”姜山问道。
“是。涉及宫廷礼法,惊动了中黄门,‘恰’叫几个官员听去了。”裴觞宴言简意赅。
怎么会有这么凑巧的事,就刚好让那几个官员听见去了么?姜寒默不作声,只低头暗暗想着。
“怎么会这么巧,长殊可还记得今日是什么日子?”姜山声低。
“臣。记得。”
“呵,罢了。听到的人都杀了就是了。”
姜寒脊背一凉,窒息之感掐上脖子。
只是听到了一句话而已,为什么会因此丢掉性命……
“这件事给你去做,务必干净。”姜山淡淡说道。
“臣遵旨。”裴觞宴没有二话。
虽然姜寒愿意看到姜山骂声载道,却也因官吏不明之死不禁闭了闭眼。
这么快就答应了,姜山行残暴之事,身为他的得力臣子不至少应该劝谏一番么?更何况裴觞宴不也颇有贤名,说他匡扶社稷?难道只是助纣为虐空有其名不成。
还是说……
姜寒没有再深想下去。
“好了今日之事如此便罢了。”姜山下了最后的通牒。
姜寒听此一言,作如蒙大赦,虚虚撑着地面想要从地上爬起来。
黄门见她费劲,上面扶了一把。
“多谢。”姜寒低声说道。
她说完,刚想要离开,却听姜山突然问道:“朕记得你快要及笄了是不是。”
“是。”姜寒回答完,他好像又没有什么能多说的。
姜寒转过身,头也不回出了殿门。
她刚迈出殿门,就被站在一边穿着一身玄衣几乎跟夜色融在一起的裴觞宴吓了一跳。
这人怎么还没走。
她心有余悸,脑中心中,唯有方才一个‘杀’字,此番更不想与他多说,马上就要绕路而走。
奇怪的是,裴觞宴今日不比寻常,他没有与她多说什么,见她出门后很快就下台阶向宫外去了。
她见他三步并作两步,心绪起伏,站在重高台殿宇之前,不禁开口留了一句:“裴大人。”
裴觞宴顿住了,可随即,他马上又向宫外大步走去。
姜寒有话想要问他。
她顾不上他的刻意冷落,提起裙摆和宽大的外衫小跑着从台阶最高一阶冲到他两三步远的地方。等到她好不容易气喘吁吁追上他已经到了殿门外。
这里没有殿上殿外的灯光,有的只有能淹死人的黑暗,她睁大了眼才能看见他停下的身姿和不甚明朗的神色。
她以为他就要这么走了,没想到居然还愿意等一等她。
“我有话想问一问裴大人。”她抿着嘴。
裴觞宴没有言语,事实上姜寒觉得今日之他好像格外沉默。
早春寒气在衣袖间冷凝成冰,他带着经久不化的黑站在自己面前,甚至好像还有微微的酒气融化在风里,又徐徐送过来。
“大人,那些人就一定该死么?”她突然发问道。
尚有稚嫩的喉音带着颤,还有坚决和愤怒。
他沉默着微一侧头,借着一丁点儿月光,看到了她藏在袖子下紧攥的拳头和仰着的脖子,直面向自己,问一个无解的问题。
她等了很久,等到一个答非所问。
“天色晚了,请殿下回吧。”
他摊开手,向宫道的另一边引了一下路。
姜寒被他的举动吓得睫毛一颤,下意识往宫道那边去看,却发现那边因为通往后宫,在墙壁上挂满了灯烛,三两步远能看得清清楚楚。
甚至大宫门门口树着两道身影,一高一矮在宫墙旁,姜皎挺拔安站如山,阿婉拎着灯笼左右不安。
她转过头执意还想要问清楚,却发现裴觞宴隐入黑处,已经走出很远几乎看不见了。
其实,方才在殿里,她除了助纣为虐的猜想,还有另一个更不切实际的想法。
她觉得他就像是姜山手里,另一把好用的刀子。
替背上伪善凶狠的骂名,刀刀见血。
那样的难过和纠结居然是相通的,在一瞬间生出一些同病相怜的痛楚来。
下一回给大家揭晓第一个伏笔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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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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