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檐的脸颊一直那样,下颚线清晰,整张脸瞧着就知道他这个人相当瘦削。鼻梁高挺,眼角偏下收,暗流涌动着一股神秘的媚,至少我看了第一眼是这样的。
“愣着干嘛,过来呀!”
我走过去,程檐搭住我的肩膀,笑嘻嘻地拿起刷子在我鼻上画了一笔,是墨绿色的颜料,还有依稀的湿润和独特的清香味。
“说好了要好好画的,别玩了……喂!”我莫名又挨了他一刷子,白T的衣领已然一片彩。饶是我知道他的习惯与玩性,这会儿也不禁拿起一把小刷,沾了点兑了水的蔚蓝色,笔直地冲他袖子上一刷。
回应我的自然是程檐扶着墙一阵狂笑,在他眼里我一直很沉静,或者说话少些,在他眼里吧。但或许他挑逗我的次数过分地累计起来,我也被他带入了同种的宣泄艺术行为里。
这不算浪费,只能说是被迫。要怪也只能怪他了,谁让他一直敷我一身的颜料,废了我三件衣服,不过都是短袖,“齐哥,你怎么还手了呀!”我翻了个白眼,把纸铺好又用可撕胶带固定在画架上。
程檐的玩性相当地大———不等我的线稿落实,背后被他温热的肢体触碰。他从后架住了我,对于这种行为我平日里都拍开他的手,但是这次我也不急着赶进度,回过头来在他肚皮上一戳。
“不是好好画画吗!怎么还戳人肚皮的!”
“这不是你先———”
我和程檐双双被突如其来的敲门声吸引———或者说我们都愣住,十分猛烈的敲击,饶有节奏的拍打不容任何忽视,像是无数火焰在急躁又狂吼着。
程檐拥住了我,在这阵令我心烦的声音中他离去了,毫无踪影地离开了这个世界。
我被巨力一抵,周围的一切极速迭换着,那阵敲门声依旧不安息半分。一直围绕在我耳旁,不停地宣泄着它的力量且无时无刻不在贯彻闯入者的勒令。
我锁门了。
门上的受力点似乎增多了,门外的人开始手脚并用,并且疯狂地叫嚣着:“给老子开门!”怒吼咆哮,这日复一日的声响不停地在我心底深处注入最恶臭的液体,只要一触碰就能瞬间驱逐我,“你又在里面做什么见不得人的事?!”
胃里瞬间开始翻江倒海,我蹲下身来,将自己困在房间的黑暗角落里,两手死死捂着耳朵,低声啜泣着。我不知道门外的人为什么这么执着地想要打开我的门,好长一段时间他们会半夜来开我的门,声响不小,我本就不深的睡眠被如此一扰,更是后半夜根本睡不着。
我的意识逐渐回朔,但敲门声直至我的思绪到了现实还未离去,一直持续着坚持不懈地想要突破那道屏障。
我有时候想,门外的人这么执着是为了什么呢?
然而我的第一个念头是,他们手里提了把刀,想要冲进来狠狠地在我身上砍,一直到整个屋子都充斥着血腥味才肯停下来。
但这个念头过分荒唐,我对血腥味有着独特的执着和喜爱,可是他们不一定有。他们更多的,是喜欢把我掌握在股掌之间的控制快感,这我完全知道也无力改变。
所以我起身走到房门前,开了锁,门一开,被重重地撞在墙上!紧接着一声巨响,我的一年脸颊毫无意外地遭遇了重重一击———我妈扇了我一巴掌。
“我让你开门你为什么不开?!”
“你把自己关在里头想干嘛?!”
“见不得人是吧?谁允许你锁门了!!”
我倒是没吭声,任由这熟悉到倒背如流的奚落再一次落在自己身上,我的思绪不在这里,所以承受责骂的不是我。这无厘头的辱骂,快要二十年了,从未停息过。
……
我出门,去楼下的便利店买了几瓶啤酒,就坐在离小区不远的公园长椅上喝完了。天空灰仆仆的,这两天一直这样,好想什么都变了又什么都没变,我懒得去想变与不变了,这个哲理性的思辨题材在文坛上被历来无数作家写尽笔墨来着力刻画。
我之前约的好几张稿在一妹死前不久一一发给了约稿者,对方皆是爽快地付了尾款。排除这几周的细碎日用,现在钱包里足足有两万块钱的稿费,我打开了微博,私信栏一排排想要约稿的,我也没有力气一一回复,就索性发了条微博。
大意就是,最近事情比较多,没有时间来约稿子,希望能够谅解。我在微博上大小积累了一百多万的粉丝,但是我上线得很少,对于娱乐圈和新闻我基本不怎么看。
程檐经常说我是个疯子画手。
只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心情好的时候就分享一下最近的果实,反之,则是把自己关起来。我难得被这么一语点破,当时也就笑了笑,没有回答。
没一会儿点赞就上了千,我没仔细看评论,就退出了微博,手机设置里显示我上一次使用这款app是在一个月以前了。我每天的屏幕使用时间都不超过四个小时,这或许对于年轻人而言是极大的差异,不过我无力改变什么。
要知道,有精力看手机和没力气玩,是两码事。醉意逐渐上来,温热的体温浸透脸颊、脖颈,一直蔓延到眼角。我不敢想象此刻自己绯红的脸,现在上午,三两路人的对话一一入耳:
“现在还早上,怎么就跟黑了似的?”
“别说今天了,这几天不都是吗?”
“看来这日子不好呀。”
民间的传言,天一直灰着,就说明这几天的运势都不太好,减少出门。一般而言,在老一辈的眼里都是一句俗话:七月半,鬼乱窜。
可这会儿都快十月中旬,这样的说法自然不对,片刻不久,我的思绪从“朋友们的离去导致了这灰暗的天”回到了现实———手机连着振了五六下。
是母亲发来的消息。
“你去哪儿了?”
“死鬼!人在哪儿!别让我找到你!”
“找到你一定给你两巴掌!”
“请了假也不知道回来做点事情,这家里还是那么乱!你怎么只会添乱?!”
“齐果,赶紧回消息。听到没有?!”
我摁灭了屏幕,收拾了几个空易拉罐,扔进垃圾桶,往医院走去。这会儿早上,精神科却已经没有号了,我去找了我的主治医师加了一号,或许是因为我的突然到来,他有些吃惊。
“小果,你憔悴了好多。发生什么事了吗?”
我没突然没有力气回答了,事实上我好久没有来了,开的药也不足以支撑这整整半年的空档,这半年里我没怎么吃药,很少有睡不着的时候。阿普唑仑也是搁在家里,学校的根本没怎么动。
“很久没有见到你了,今天突然来,是哪里出问题了吗?”我有些艰难地张口,想要喉咙发音,却迟迟不响半个音调。
“我的两个好朋友去世了,就在近一个月内,不是因为疾病,都是自杀……”
我说到自杀两个字时,心里一阵酸楚,莫名地说不下去,后面的句子被吞没在哽咽中。
我告诉他我亲眼看到了他们的尸体,见证了他们死亡的那一刻的神情却无能为力。回答了一些近况,他给我开了一张症疗单,上面的复诊结果用黑字写着冷冷的一排:
“因好友的无故自杀离世,受到承重打击,精神状态萎靡颓废,神情忧郁,手指不时颤抖。有明显的抑郁症状。”
“治疗建议:住院治疗。”
“我……我不能住院。”他无奈道:“住院是我目前能够给出的最可观的方案,如果实在不行,那你得答应我不能伤害自己。”
他的视线挪移到我的手臂上,那里刚留下一道肉眼可见的带着血沫的疤痕,不知道是我什么时候划的一下。
“我很久没有划自己了,自从他们走了以后……”我的主治医师是个很温柔有耐心的教授级别的医生,他对这种情况似乎早有预料。
“好,那我给你开一个月的药,一个月内有任何不舒服随时来,”药物单出打印机的咔咔声响起,我点点头,接过药物单,“对了小果,我之前没问你,为什么不告诉你的父母你一直处于高压之下呢?”
“……他们不会信的。”
如果说回忆的美好容易被人铭记,那么晦暗刺痛的一面会被人圣母地忽视,他们亲手注入了骇人的病毒,然而选择性失忆地推脱一切。
我的性格决定了我会被欺负,他们的言语是刀子,真情流露就是他人污蔑做作的证据,不能自已地埋头学习。然而矫情的漩涡把我卷入深海,我动弹不得,如果寄人篱下是痛苦的开端,那漠视的半年是注入心脏的毒素。我不知道爱是什么,反正我不能强忍呕意笑对外人,对他们无理的话题予以肯定,我是那个多余的人。
不过我走火入魔的时候,我在深思,我算个人吗?我的头发在我疯狂熬夜之后有了自己的意识,我越是嫌它麻烦它越是我的麻烦。我会把它扎起来,别在耳后的碎发落下来,班主任说我违规,班上一些女生骂我娘炮,男生说我是异类。其实如果身边都是我这样的人,真正的异类就是他们自己了。真是个可悲的数量悬殊事实。
讨厌自己懦弱屈服的时候,我会拿我的脚趾出气,准确说是我的脚指甲,指甲刀的刀刃不够锋利,但是我享受指甲尖锐刺痛皮肤的快感,摩挲起来的滚烫皮肤就是我最爱的样子。我很怪异很可恶,我使劲把翘起的指甲扯出来。血丝破溃,痛楚随即而来,书上说十指连心,果然如此。甲沟炎的滋味我饱尝了很多次,但是无可奈何。
如此这般,我去了医院,医生打了麻药拿小刀割开脚趾边的肌肤,麻木的感觉是那么上头,不过这次麻药没打多少,于是第二天就一瘸一拐地走向教学楼。同宿舍的男生说我在装,装体弱多病,这样可以避免跑操。我们死板多事的班主任一定最爱这种好学生,听话不反驳,说什么就是什么。奴隶于不合理的一切,活得毫无自由可言,不过我很佩服这类人,他们享受其中。
于是在绿野操场上,我第一次违逆班主任。我当着许多人的面反驳他,时值流行病毒流感肆意传播,每个班的请假人数不能超过五个人,有三个人站了出来,他们提前请好了假,还有两个人回家休养。我就是多余那个,于是我开始浮想联翩,比如我说,你不把我当人就行,是的,只要没人把我当人就没人说请假人数超过了规定。就没人会斥责我不提前请假,也就没有班主任小题大做的谈话,一定要逼迫我认错他才罢手。
这样荒唐的征服欲,这样可笑的理论,竟然企图管理好班级。才怪,他的班是全年级成绩最差的,处分开得最多的,别问为什么问就是他的问题。从不团结的几十号人统一不爱听课学习,除了我一个荒谬的美术生不经常在之外,坐在教室心在其他的大有人在。所以潜在的反抗就是以牺牲自己排名,达到班主任被贬低的目的。伤敌一千自损八百算什么,上上之策!
然后我知道意料之中的斥责,不管不顾反正就是我的错,太好了我是多么罪大恶极。
夜晚是我的伙伴,每天我跟月亮说这着悄悄话,我说我该死,我应该早点闭上眼睛,如果你有像月亮一样的信仰呢?信仰是什么,大山么,在心底沉重得喘不过气;湖水么,清澈荡漾,别样的天地,心静的乌托邦;月亮么,一定要在茫茫黑夜里微茫着,它不闪烁,它隐没在雾层后,悄然地注视着我。不知不觉,我看向它,我说你为什么不暗淡下去,如果你毫无希望,无望之海的怎么不会欢迎它的新朋友呢,月亮怎么不会坠海呢。
好吧,我似乎还能苟活下去。
陈一曾经用短句来形容雨天,灰茫,奚落,滋润,话风。我一直觉得夏天的雨幕黏糊糊的,闷热湿热裹挟人们的雨衣,爬上本就隐隐烦闷的心尖。
雨中奔波的人,匆忙而急促。慢慢,我心只荡漾着涣散的静谧。
我们三人曾在雨中并行,打闹玩笑,但那都是过去的事了,我收了伞,走进了避雨的圣地。
书店里安静的分贝跟门外嘀嗒啪嗒的剧烈响动格格不入,我走到现代文学的书架,拿了一本陈一生前最爱的《第七天》,死亡之后的世界如若真如书里那般静悄悄,和谐共享着静谧的午后,三五骷髅挽着彼此硬邦邦的骨节,走在穿透树影的暖阳里。
你们会享受吗。我又在胡思乱想了。
自从一妹出事之后,我再也没有接过稿子,上一次的稿费还足以充实我的钱包。节省一点用度其实还能勉强过活,不过我应该很长一段时间都没有精力做别的事了。
我回家,房间凌乱的模样糟糕地映入眼帘,母亲已经离开了,不难想象她走的时候多么气急败坏,没办法,东亚家庭的统一行径就是为你好,自以为是地特立独行。不过最荒诞的是,递刀子的人伪装成受害者,斥责着失败的投资项目。
陈一的日记被我小心地翻开,里面的内容很晦涩,简单而言就是很少有人看得懂。
我个人喜欢的一些日记……
“我觉得鞭炮好刺耳,不过拿来砸人恐吓人是最方便的法子,如若是春季开学就更是方便。收集一点鞭炮,放进水杯里炸开花来,来照镜子的鱼儿注定会被炸得失了双鳍。”
“殴打的模样是那么模糊,到底是现实还是幻想,理想主义的本质就是破碎的理想照进现实,感性的意识就要破败起来。”
“为什么我自己都不知道,就有人替我决定了我喜欢那么多人,她们对喜欢的定义就是那么简单吗。我不懂,造谣的过程就是那么顺其自然,但是纠结的结果就是无果。”
“我当你是朋友,你当我是什么,不纠结了,苦果亦是果。化妆的时候我什么都想不了,脑子是空白的,镜子里的不是我。太好了,那不是我。”
从小学开始,一直到高中,这么多年,始终如一的生活,周而复始的痛苦。
怎么熬过来的。
程檐的相册里有几张带字的照片,不仔细看就以为是真实拍摄的,事实上是他的写实画风。我很少见过这种画风,特别是把这种画风跟程檐联系起来。
他的画笔是求救的祷告,他每天都在祈求自己的神,他想免于暴力的胁迫和无理的威胁。灰扑扑的铅笔喜欢亲吻纸面,他勾勒自己所斥的一切,哪怕再也无法拿笔,哪怕挣脱不掉沼泽攀爬上自己的大腿。
“我讨厌粗壮的木棍,它让我的双腿麻木地颤抖。我讨厌衣架,它在我的后腰上变出了淤青和紫斑。”
所以他趴在地上,认命地接受挨打的既定事实,只要人还活着还有一口气在,就是被揉捏的对象。毕竟自己的父母教训子女,需要什么条件呢,就地取材罢了。
现在看来,他每次返校都要兴高采烈,不是夸张上身,是本身的真情。
齐哥,我买了最早一班的车票,在哪儿见!
老地方见吗。我坐下来,这里的咖啡馆是这座城市安静的一隅,我坐在我们之前经常坐的位置。
我又幻听了,好像是呢。
他是在多少次身不由己的殴打之后才写下自暴自弃的话。
他说他不该来。
不对,不对。
我说不出来哪里不对,要命的沉默。
那些图,全是黑白的。
你早就视自己为仙鹤了么,你渴望飞扬的一生被黑白颠倒,你生来的宽大翅膀和秀丽的羽毛被铁链缠绕。
所以你放弃了挣扎,你选择不再祈祷,你索性怨怼地撕碎所有的希望。
齐果把那本书放在陈一的墓碑前,这是他这段时间第三次来看陈一,每次既定的挣扎之后就是决绝的背影,这一次他屹立在雨幕里。良久,在无声的对话里,齐果选择离开。他无法沉静地对着好友的墓碑,他不想再一次失态地痛哭。
你未曾离去,程檐也是。
那是齐果在这本书上手写的标签,他贴上去的时候雨声蔓延到骨髓里,仿佛剧毒侵蚀得无影无踪,他痛恨孤独,但此刻不得不深爱这份来之不易的孤独。
蝴蝶顶着雨飞来,落在程檐身上,扑腾两下翅膀,把心声付诸雨声,大自然知道他要说什么。庄生梦蝶么,真是别样的视角。
我在这里,齐果。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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