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夕夜，过了午夜，上海依旧烟花鞭炮不断。天空繁花似锦，街道上空空落落。
一辆汽车在街道上飞驰，万家灯火透过汽车玻璃照在周元浩的眼里，好似万千星辰。
汽车骤然刹车，周元浩一个前倾，磕到了前面的椅背。司机摇开窗户喝骂道：“不要命了？知道这是谁的车吗？”
在敞亮的汽车灯中，周元浩看见一个略微熟悉的身影。那人仿佛踏着明黄的烟雾，跨步而来。
他不断走近，灯光晦暗，模糊不清。但看到高挺的鼻梁和顾盼生辉的水眸，周元浩就知道是白长风。
寒风中，白长风穿着薄薄的一件灰色长褂，颀长的腰身，撑起飘荡的衣裳。他道：“周部长，新年快乐？鄙人有些事儿想与您商量一下，现在可方便？”声音有些打颤，牙齿磕磕碰碰，大抵在风中等了许久。
周元浩瞥了他一眼，半月不见，瘦了不少。随即转过头，向司机道：“走吧，回府。”
白长风仿佛对周元浩的反应早有预料，他不紧不慢地接着道：“就算是贵府最大的秘密，乃至整个外交部最大的秘密，周部长也不愿意听一听吗？”
周元浩心里咯噔一下，联想到白长风与沈翠霞同在一个戏帮子和他们相仿的唱腔，不由得起了怀疑。但她依然风平浪静道：“上车吧。”
白长风从善如流地拉开车门，坐在周元浩身边，那双长眸霎时水波潋滟。
一路无话，他们坐密封空间里，一起听除夕夜遥遥传来的悠远的烟花爆竹声，一浪又一浪，此起彼伏，好不热闹。
沈翠霞走得很安静，据说她将一套戏服剪成条，关上门深更半夜在房里了断。周元浩并没有看到她的死状，更不知晓她的后事。那时，她被母亲拘在周府里，很久之后才知道这事。沈翠霞离开的前一天，是母亲来闹过之后一个寻常的日子。午睡起来，她穿着藏青滚边的旗袍，送给周元浩一束芍药。周元浩固执地没接。她以为自己知道，这个女人的一切温柔都是虚伪的敷衍。沈翠霞将那束芍药放在竹席上，浓妆艳抹的红白和清新雅致的碧绿相绕。她笑着说：“浩浩，我知道你是女孩子哦。但我觉得你比男孩子更优秀。乱世人间，做一个男子，以后的路会好走很多。要知道，巾帼不输须眉。”
她笑意盈盈，那双眼就像青碧的溪潭，波纹浅浅，轻抚她急躁的心。
周元浩愿意相信，沈翠霞是不会害她的。
周元浩到家时，母亲已经睡了。她岁数愈大，白日抽着鸦片还好，一到晚上身体就掌不住了。自从上次因为戏子的事转身离去，她一直接借着官场应酬的由头三更半夜才回家。
守夜的丫头沏来一壶普尔，端来一碟子牛肉干。书房里，圆罩子台灯亮起，在茶杯里团成一个光点。
周元浩仰在书架边的沙发上，微阖双目：“说吧，你知道些什么？”
白长风垂手侍立在她面前，浅笑道：“只能说周部长是巾帼不让须眉。”
“呵，”周元浩坐正了身子，拿起缠枝牡丹青花茶壶倒了两杯茶，搁在另外一张小沙发前的茶几上：“来，坐，喝点茶暖暖身子。”
对于她的反应，白长风着实怔愣了一下，但也随即坐下，端起茶杯来暖暖冻僵的手指，并没有喝茶。
“小子，”周元浩翘着二郎腿，眯着眼盯住他，“你可知道乱说话活不久的？”
“姐姐，我是泥潭中摸爬滚打的人，最坏的后果也不过是个死罢了。”白长风低垂着眉眼，周元浩只能看清他雪峰一样的鼻梁和嘲讽勾起的嘴唇。
“你是怎么知道这件事的？”
“我打小儿就在戏园子，那会儿我是个打杂跑腿的，戏园子的名角儿还是沈翠霞。”
时隔多年，忽然听到“沈翠霞”的名字，周元浩心里不可避免地震慑：“继续。”
白长风双手握紧手里的瓷杯，茶水的热气一阵阵升腾起来，模糊了他的面目：“周夫人拜访沈前辈之后，戏院老板觉得沈前辈失了势，想趁机捞点便宜，就打发我潜进去摸点贵重东西出来。”
“当、当……”书房里的自鸣钟沉重地响起来，白长风停了声，房里烧着上好的煤炭，身上逐渐暖和起来，墙上的鎏金雕花自鸣钟，金碧辉煌，脚下的地毯锦绣绵延，坐着的沙发柔软舒适。这些，都是他的母亲想用奴颜卑贱换来的繁华，也是那些位高权重者许诺给他的纸醉金迷。一切，都极不真实。
钟声停了，他吸了一口气，感受到自己实实在在地活着，接着道：“那天我潜进小公馆，你和沈前辈正在休息，本来想拿点首饰就走，谁知沈前辈忽然醒了。我个头小，藏在梳妆柜下，沈前辈呆坐了一会儿，就去花园里摘了些芍药。你醒后她说的一番话，让我知道了这事儿。”
周元浩松了一口气，她就知道，沈翠霞不会害她。她想想那时的年纪，调侃道：“你小时候记性挺不错的。”十几年前的几句话，居然现在还记得。
“所以，我能告诉你别人所不知道的，比如黄次长和财政部长的勾结。”白长风抬起头，眼中灯华闪烁。
周元浩听罢倒是放下了二郎腿，正眼看向他。她也清楚，秦楼楚馆、梨园戏堂，是最容易打听消息的地方，只是这些地方的人大多目不识丁，不懂官场的明争暗斗，所以并不容易泄露消息。
“你的条件呢？”周元浩道。
“把我从戏园子带出来。”所谓角儿看上去风光无限，但大多结局并不好。戏台子上新人换旧人，被捧，昙花一现后就得付出相应的代价。白长风知道，自己已经盛极而衰，老板早就打算将他送给财政部长做粉头了。否则，他也不会被逼无奈在马路上拦周元浩的汽车。
上海的鞭炮响渐渐低下去，被繁华的霓虹染就的夜幕宁静安详。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