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魔窟，九幽境。
千里伏尸一望无边，遍地鲜血汇流成河，折断的旌旗沾着污血，插在土里像是一面面招魂幡，随风飘荡。
忽然，一个素白身影在远处的地平线上出现，渐渐行来，漫天晦暗中仿佛只剩下这一痕淡色。
那人身形清瘦修长，衣袂翻滚如云，乌黑长发随着狂风乱飞。
清秀的眉目间尽是凌厉肃杀，唇角紧紧抿着，鲜红血迹在苍白的面色中透出一种惊心动魄的艳色。
“是沈清宵！！”
“他疯了？他想干什么？”
尸山血海中不知谁喊了一声，一瞬间所有人的目光都望向半空中虚化的身影。
蓦地，一道刺目白炽的光骤然划破层层浓云，扶摇直上，霎时闪电如银龙，引九天云雷滚滚而至，乍然间天地失色，像是崩裂似的，混沌一片。
“凤尾羽！！！”
“天哪！”
“不是传说这上古神器已经废了吗？”
……
万魔窟群山下的人群中，一个垂垂老矣的修士拄着细竹拐，望着漫天乌云，浑浊的眼中忽然湿润了，喃喃道：“他打开了，他居然打开了……”
——
“沈清宵、沈清宵、沈清宵！”
是谁？谁在叫他？
沈清宵头痛欲裂地缓缓睁开眼，触目之处尽是影影绰绰，一片模糊。
他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依稀听见一直有人叫他的名字，周遭是此起彼伏的哀嚎声。
脑子里最后的画面是凤尾羽赤白的光芒几乎灼烧了整片天地，他凭虚立在半空，滚滚云雷兜头而下——
沈清宵猝然闭上眼睛。
那种被云雷贯穿的剧烈疼痛，仍然记忆犹新，那一瞬间天灵盖几乎被掀翻，他好像都看见了自己出窍飘离的碎魂……
所以，他现在是活着还是死了？
沈清宵缓缓动了动，整个身体像是腐朽了的机杼一样，动作艰难。
可是当他缓缓抬起手，摸到自己的后颈时，忽然愣住。
当时云雷直贯而下，就算不死也得落个终生残废，可是他如今浑身上下除了麻木无力之外，没有一丝一毫的疼痛感，实在诡异。
难道他死了？升天了？
沈清宵缓缓直起身来，视线也逐渐恢复，环顾着四周打量环境。
这是一个天然半封闭洞窟，方圆约两三丈，洞口是一片浓密的枯藤，一缕微弱的光线从缝隙中透进来，照在隐隐泛着微芒的洞壁上。
——那是万魔窟里独有的曜石。
也就是说，他如今身处万魔窟里，还没死呢。
是谁将他送到这里？
是谁帮他疗伤？
外面仙魔之战结束了？
带着满腹疑惑，沈清宵屏息运气，想要用灵识探查外面的情形，灵核却毫无动静……
这才恍然想起来他为了打开凤尾羽，倾注了毕生灵力，早已修为尽废了。
而方才催动真气过猛，现下只觉喉咙腥甜。
“噗……”
沈清宵一口鲜血吐了出来，眼前一黑，整个人竟然软软地栽了下去。
这身体是废了。
……
过了好一会儿，沈清宵才被什么毛茸茸的东西拱醒。
他朦胧地睁开眼，便见一只通体圆滚雪白、头顶带点黑绒毛的小东西，看着跟一白团子似的，窝在他的怀里轻轻颤抖。
哪来的小畜生？
沈清宵有气无力地伸出两根手指，揪住它的耳朵，看了看它的耳根后边，果然有一撮火纹毛。
哪里是什么寻常畜生，分明是一只还不会化形的小恶灵，此处是万魔窟，是恶灵一族的老窝，有这种小东西也正常。
沈清宵一把提起他颈后的皮毛，嫌弃地将它丢了开去。
谁知那小东西低低地呜咽了一声，竟趴在地上不动了，雪白斗篷似的尾巴裹住身体，腹下细细的绒毛外圈居然一团鲜红的血迹，整坨毛茸茸蜷缩在地上，止不住地哆嗦。
沈清宵仔细瞥了一眼，看来是受伤了，还伤得不轻。
万魔窟中生灵肉弱强食，优胜劣汰，它这么小一只，又没娘亲庇护，正是其他幽邪牙口下的绝佳猎物，身上有伤不足为怪。
沈清宵没理会。
他如今成了废物一个，罪魁祸首就是这群恶灵的魔头狰章，他对它们可没有半点怜惜。
他闭目端坐，开始运气调息，尝试凝聚灵力，然而旁边却一直有断断续续、呜呜咽咽的声响，低低的，一阵阵的，听得他头疼。
片刻后，沈清宵终于忍不住深吸了口气。
到底是只无辜幼崽，狰章做的事怎么也算不到它头上。
他转过头去，刚想把那只小恶灵揪过来，却忽然眼底微动，似乎瞧见了什么，蓦地眯起了眼。
那小东西腹部下泛着一圈淡黄的微芒，状似游丝，不易察觉。
洞天灵核？
沈清宵疑心自己看错了，凑近了将那团东西捡了起来，翻过来放在臂弯上，拂开绒毛，细细地打量它的肚皮。那细脉缓缓地游动着形成一圈，光晕滢滢，同他在古书上看到的记载一模一样。
依稀记得他师尊也曾对他提过，如果没记错的话，那这就是洞天灵核！
沈清宵默然了，此刻心情有点复杂，整个修真界几百年没出现过的洞天灵核，如今再次现世，竟然是在一只恶灵身上。
洞天灵核往往伴随全灵根而生，天生不必结丹，吸风饮露也是修炼。
倘若任这只小恶灵肆意疯长，日后形成了毁天灭地的灵力，恐怕整个九州修真界都难以与之抗衡。
他冷冷地盯着怀里这只仅有两个巴掌大的东西，还是只弱小的幼崽，很难想象日后长成何种模样。
现下这东西呼吸很微弱，像是随时都会断气。
沈清宵沉默良久，终究还是伸出手指放在它的腹部，微微运气，没想到不一会儿竟然就有丰盈的灵力顺着食指流淌了过来。
真不愧是得天独厚啊。
沈清宵忍不住喟叹，别人修炼一辈子都未必有这样充沛的灵力，这只小恶灵却已经站在顶峰了。
他借着这点灵力在自己手指上划了一道口子，立即有血珠子冒了出来。
那小东西似乎是敏锐地嗅到了，居然伸出了舌头，近乎凶残地卷住他的手指，猛地吮了起来。
那模样……跟吃奶没两样。
敢情是把他当成娘了？沈清宵冷漠的脸色顿时龟裂，差点把它扔下去。
这东西看着小小一团，胃口却不小，吮了许久，久到沈清宵手指头都有点发麻了，用力将手指抽了出来，才制止了它想要继续的动作。
沈清宵的血本来就跟常人不同，有一定的疗效。
何况这只小恶灵自身灵力充沛，吃饱喝足了伤口立即肉眼可见地愈合，没片刻竟然就沉沉地睡过去了。
但沈清宵就不行了，目前这身体太虚，被吸了这么一会血，当下就有点头晕目眩，金星直冒，他只得坐下缓了片刻。
作为九州修真界进入大乘境界最年轻的仙尊，如今不仅灵力全无，连这副身体底子都坏掉了，成了彻底的废物，沈清宵忍不住自嘲地笑了。
只是他耗尽一身修为，最终却没能将狰章置于死地。
想起来真是不甘心啊。
仔细回想当时的情景，漫天云雷滚滚，遍地生灵无处躲藏，但是沈清宵的灵息却始终没探到狰章。
难道说……狰章已死？
沈清宵略思忖着，狰章修习的是吸魂术，这玩意儿一旦走火入魔，一命呜呼也不是没有可能，何况狰章拿到的也是残缺的吸魂书。
可他总隐隐觉得，狰章这种人哪有这么容易就噶了？
沈清宵微微皱眉，百思不得其解，如今只能先出去再说——
但是万魔窟处处都是幽邪，他现在毫无灵力，但凡走出去一步都得被生吞活剥了。
他缓缓低头看向怀里睡得香沉的小恶灵……不得不说，这玩意儿出现得真是时候，靠着它也算是事半功倍了。
沈清宵沉吟片刻，在洞口布了一层小结界，然后开始调息，想要借着方才从小恶灵身上汲取过来的一点灵力，尝试重新调理灵核。
可是他刚开始运气调息，还没进入静冥状态，额头就冒出细汗，头也越来越痛，没片刻就几乎撑不住了……
这身体是真的废了，体内整片灵海千疮百孔，完全承不住灵力。
沈清宵忍着头痛欲裂，调息了半晌。
直到洞口日移花影，天色暗了，沈清宵才浑身脱力地停下来，却发觉的灵核里依然千疮百孔，一点用都没有。
他疲倦地睁开眼，抬手揉了揉疼痛的额头，冷不丁瞧见旁边一双黑漆漆的眼珠子，镶嵌在一团毛茸茸的雪白上，一眨不眨地盯着他。
是那只小恶灵。
不知道是不是沈清宵的错觉，这东西似乎大了一圈？
一人一灵对视片刻，沈清宵心头盘旋过一种很奇异的感觉——
万物生灵在幼年时或多或少都有些娇憨，眼神是懵懂而好奇的，但这只小恶灵不是。
它的眼珠是纯黑的，黑不见底，像万古冷寂的星辰，没有一丝温度。
绝非善类。
沈清宵在心里落下结论，不动声色地收回了目光，不作理会。
岂料这东西低着头拱了拱他的手肘，自顾自地窝进他的怀里，安逸地闭上眼睛。
沈清宵：“……？”
这是真把他当娘了？
沈清宵忍住将它一把掀开去的冲动，想到这小东西一身充沛的灵力，多少还有点用处，至少要等他走出万魔窟。
再扔掉它。
沈清宵如此想着，闭上眼睛打算休息片刻，等恢复一点体力再走。
他不知道，他怀中那个毛绒绒的脑袋一直朝他仰着，那双眼睛如这山洞中里的黑曜石一般，沉沉地盯着他，眼神似懂非懂。
它见过跟他一样长条的“东西”，可那些“东西”又跟他很不一样。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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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见青山（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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