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放学后一起去了趟医院,回来的时候也是一起,到了银杏林院江闲先下车,晟阳犹豫了两秒也跟着下去。
林奶奶生病这几天江闲一直在医院,补课的事就自然而然地被搁置在一旁,但是现在人已经回来了,不去补课反倒显得刻意。
院门打开后黑猫破天荒地没在睡觉,而是正对着门口趴在地上,一双金色的眼睛发着亮,看见江闲和晟阳进门后也不管自己挡没挡道,还是稳稳趴在那。
晟阳去摸它,它懒懒地眼也不愿意抬,“怎么感觉病怏怏的,这几天饿肚子了?”
“宁姐每天都来喂。”江闲回道。
“不会给猫尝她的新菜了吧?”晟阳想起那道“白桃桂花炖肉”,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不至于。”江闲向屋内走去,“过几天自然会好。”
过几天?过几天是林奶奶出院的日子。
原来是在等人啊。
晟阳不再打扰人家,呼噜了两下猫脑袋便进了屋。
“文综背得怎么样了?”江闲从书架上抽出几本笔记。
笔记封面上无一不写着“阳”字,嚣张又强势,晟阳现在看到还莫名有点后悔,想给之前幼稚到没话说的自己几拳。
但江闲没把那些封面撕掉也是个奇迹。
“背完了,题册还剩一些没看。”晟阳拉开椅子坐下。
那几本笔记还好说,这字典一样厚的题册是真的难啃,但赶在后天文综考试前收个尾还是可以的。
江闲“嗯”了声,也在书桌前坐下。他完全看不出来晟阳的学习状态有什么不好,就像童遥也不知道晟阳有在好好学一样。
他又想到尹西芹说的话,说晟阳什么事都喜欢藏着掖着。
史木青之前说江闲身上总带着刺,说话不好听,也不给人好脸色,非得让人耐着性子凑过去才会发现那些刺都是软的,不扎人。
晟阳和他相反,同样和周围的人隔着一堵墙,无时无刻不在掌握着分寸和疏离,却总是一副笑脸待人的样子。
别人还没分清楚他是出于真心还是出于礼貌,他已经拍拍屁股走人了。
他能在半个月内和班上的人打成一团,轻松地了解身边那些朋友的特点,比如宋朝南性格别扭、吴来大大咧咧却很靠谱,他对待每个人的方式都不同,和别人相处时总能轻易转换立场。
可是那些朋友却没一个能知道他是什么样的人,都觉得他没心没肺悠闲自在,但这些都是他想让别人看到的。
江闲没在晟阳睡觉时发现那几道不小心露出的伤痕,就不会知道晟阳那天晚上可能遇见了什么事,因为晟阳之后大概率会把手缩进袖子里,不让他看到。
如果不是误打误撞听到晟阳给家里人打电话,又从尹西芹那里知道以前的事,江闲很可能也和其他人一样。
他好想捂住晟阳带笑的眼睛……
天色越来越暗,月光却更显透亮。
晟阳没正经半个小时又闲不住腿,抵着椅子前后晃,几秒后他捧着笔记翻页,在这空隙里突然顿住。
那晚的记忆又毫无预兆地钻进他脑子里,连带着肢体交错时的滚烫一起冲上来。
晟阳按了下手指,关节发出的清脆响声和椅腿落地时发出的闷响重合,他再次坐正,收敛很多。
两小时内,除了说些和习题册内容有关的话,两人都埋头看书。
晟阳安稳得像是被上了层封印,江闲像是毫无察觉,看都没看旁边的人一眼,只是环境如此安静,他做题速度却慢了不少,至少慢了一张数学卷子。
院门突然发出声响,两人同时抬头。
不多时,史木青的声音就传了过来,“搁门前面扎窝呢?小肥猫。”
黑猫掀爪子就往人脸上招呼,史木青游刃有余偏头一躲,还不忘撸把猫下巴,“凶死了,我还没嫁人呢,毁容了怎么办?”
她欺负够了猫才往亮着灯的屋子走,隔着窗子和两人打招呼,“都在呢?晚饭吃没,我带了吃的。”
史木青刚从医院回来,到了银杏林院才想起来江闲今天在家,不用她去喂猫粮,她又不愿意白跑,索性打包了几份点心带给江闲,刚好她自己晚饭也没吃。
晟阳把手机举到史木青面前,“现在十点零七,晚饭早吃过了。”
史木青敲了两下窗子,“那当夜宵。”见到晟阳那副胃疼的样子,无语补充:“不是新品,附近面包店买的,赶紧把窗子打开!”
“谢谢宁姐。”晟阳松了口气,丝毫没有被看破的心虚。
史木青把打包的点心往窗子里送,瞥了眼两人面前的卷子,“你俩这各干各的跟不熟一样,也没交流啊,补的哪门子课?”
她刚逗猫那会儿瞥了两眼,就没见这两人说过一句话,她之前找林奶奶时也总是撞见两人一起刷题,大多时间都是一人乐得前翻后仰,一人拿着笔记卷子冷脸。
“我俩说话的时候你又不在。”晟阳眼神有点飘,转而去拆那包点心,“你这买了好多。”
“又不是全给你俩,我不吃?”史木青没好气道。
“奥……”晟阳从袋子里拿出一份给史木青,“给你。”
“行,我走了。”
史木青连屋都没进就赶去医院,院子里又重回安静。她之前不说那话还好,一说明了那点微妙就漫开来。
晟阳拆开点心外层包裹的塑料膜,堆积的奶油瞬间向四处流散开去,抹茶味飘在空中,连带着他的思绪也散了。
连史木青都看出来他和之前不一样了,那江闲肯定也会感觉到,只不过没有说。就像他手伤了江闲只是给他买药,却不会问怎么弄伤的。
是因为江闲本来就不愿意多管闲事,还是知道了些什么,根本不需要问……
指尖突然被一片柔软划过,晟阳低头看到江闲伸来的手指。
“奶油,流桌上了。”江闲又抽了好几张纸,去擦桌上还带着抹茶粉的奶油。
这蛋糕上的奶油分量可太足了,直接流出了火山爆发的趋势。
晟阳胡乱擦了几下手,面露几丝尴尬,“我可能碰到它大动脉了。”
“我应该夸你吗?”江闲收拾完桌面,把纸巾扔进垃圾桶里。
晟阳干笑几声,抬手抵了下鼻尖。
当一个人聚精会神做一件事或者做的事很有趣的时候,时间就会过得非常快。以前两人学的时候投入,不学的时候就开开玩笑,时间是真正转瞬即逝。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这个原因,今晚的时间显得格外漫长。
不管是看笔记的人还是刷卷子的人,都压根谈不上效率。
但是时间已经不算早了。
“我叫的车快到了。”晟阳收起手机,站起身。
“嗯。”江闲抬头应了声,他刚好也准备去洗漱。
桌上稍显凌乱,两人的笔记、卷子,连带着点心和打包袋都混在一起,江闲快速收拾了下,笔记卷子摞成一叠放回书架上。
“明天见。”
晟阳打了声招呼,走的时候却瞥了眼书架上摆放整齐的笔记,转过身在里面抽出一本。
题册他都是看完就放江闲这,只带笔记回去看,可今晚他心思不在书里,题册当然没看完,考试前一天他不想熬夜,但他更不想把事情往后拖。
那本题册的封面是用黑色水笔写成的“阳”字,可他手里这本的字体却是蓝色的。
拿错了?
不等他细看,江闲的手已经先一步伸过来。
“不是这本——”
晟阳不知道他反应为什么这么大,手应声松开,笔记就那样滑过江闲近在咫尺的指尖,“啪嗒”一声掉在地面。
江闲的心脏也随之重重震了一下。
敞开的页面里写的都是数学题,晟阳确实拿错了,但没人在意这个——
页面里夹着一张号码牌,红底黑字,写着“0707”。
他一直躲藏的、隐瞒的心思被**裸地暴露在空气中,恍惚间,他好像听到了那天运动会散场时的欢呼声。
江闲僵了一瞬立马蹲下身去捡,手却猝不及防被抓住。
他没抬头,目光落在抓住他的那只手上,一时间说不出是晟阳手上的疤刺眼,还是自己手底的号码更刺眼。
他还在倒数,却没想到时间戛然而止。
已经结束了吗……
空气中静了很久,久到晟阳掌心的那只手停止颤抖,久到他终于认清那张号码上的四个数字。
有些从未有过的念头在他脑海里像放烟花一样炸开,随着他心跳的频率,炸得震耳欲聋,直贯长虹。
为什么一直留着他的号码?为什么怕他发现?为什么手会发抖?
晟阳想一一问个清楚,可是他抬眼看到江闲低垂着的头,模糊不清的眼睛,突然心上一酸,问不出口了,“江闲?”
他的声音很温柔,江闲却分不清这是给他留的体面还是……最后仅剩的一丝温存。
过往的谨小慎微和畏畏缩缩都如过眼云烟,兜兜转转还是化作一阵悠长的叹息,江闲的肩上突然就没有了重量。
“对,我喜欢你。”他没看晟阳的眼睛,使了点力把手抽走。
可能是因为惊喜,也可能是因为酸涩,晟阳没能抓住江闲的手,掌心一空,他的呼吸又停了一瞬。
“但是这些和你没有关系。”
江闲把笔记连带着号码塞进晟阳手里,就像把过往全数交还,“我不会打扰到你,你可以当作什么也没有发生,不需要有顾虑,如果还是觉得恶心……我可以转班,转校也行。”
恶心?
晟阳扔掉手里的笔记,猛地抓住江闲的肩,“我没觉得恶心,从来没有。”
对视间,江闲怔了一瞬。
刺激着每一根神经的思绪被抛到万丈高空,又不可挽回地无限下坠。
可他不敢再看,也不敢再听,仅剩的一丝理智在拼着命拉扯他。
“我——”晟阳呼之欲出,可是他听见了江闲的声音盖过了自己。
“别说了。”
江闲垂下眼,“西芹哥……都告诉我了,以前的事。”
“……”
晟阳松开手,垂在身侧,“你也觉得我不该喜欢男生?”
他早就应该想到了,就算江闲不主动问,尹西芹多少都会说原因。
“你没想清楚。”江闲的声音很闷,像是整个人埋在水里,可一字一句又如此清晰,“我没有顾虑,不需要对任何人负责,但你不一样,你背后有很多人的声音不能不听。”
他自记事起就觉得自己一直在流浪,家里没人会为他留灯,冬日的夜、那条漆黑的巷子,总是漫长地看不到尽头。
没人希望自己的家庭是破碎不堪的,这点他不比任何人懂的少。
但晟阳不同,他会在意家人的想法就已经说明了他对亲人的珍视,他有爱他的父母,有疼他的哥哥,他的背后有柴米油盐,也有人间烟火。
江闲甚至能想象到一家人围坐一桌时的场景,暖黄的灯光会照下来,每个人都是彼此的依靠,所以他不能接受这些东西被眼睁睁毁掉。
尹西芹的话、晟阳手上的伤,无一不在提醒他。
隔壁的花狗又开始哑着嗓子叫唤,门前的黑猫还在等人,晚风落下又扬起,有人听得见时间的声音,有人捂着耳朵。
明明站在一起,晟阳却从未觉得他们离得那么远。
他想反驳,却说不出任何话。
不知过了多久,手机铃声响起,是出租车司机打的电话。
“你该走了?”江闲尾音有些抖。
“对。”晟阳看了江闲一眼,转过身,“我该走了。”
房间里只少了一个人,却突然显得如此寂静,地上还躺着那本封面写着“阳”字的笔记,号码牌落在一旁。
江闲把号码捡起来,因为洗过一次,已经有些褪色了。他将布料攥在手里,忍了好久,还是一脚踹在书桌上。
桌子剧烈摇晃,向右边移了好大一段距离,摩擦声尖锐刺耳,书架倒在地上,资料零零散散落了满地。
一片狼藉。
小区边停下一辆出租车,狂风呼啸着摧枝吹叶。
晟阳关上车门,在街上漫无目的地走。脑海里有很多人的声音,他哥的,他爸妈的,尹西芹的,还有江闲的。
十一月的夜很冷,这个年纪的男生不喜欢多穿衣服,只要不是冷得人发抖就永远是T恤加外套,晟阳现在就是。
冷风钻进校服外套的袖口,领口,他在冻得发抖的边缘。
已经过了十二点,街上灯火通明,不远处的便利店还开着门,里面烟雾缭绕,老板正在和人打牌。
晟阳走了好久,看到一处草坪,联考那天他和江闲一起来过。一个多月前的场景还历历在目,却恍如隔年。
他找了处靠近湖水的地方坐下,手上擦了药膏的伤口又开始发痒,衣袖之下,他控制不住地抓那块地方。
创可贴被撕下,上面的图案已经模糊不清,手指触到伤口之后瘙痒渐渐消退,随之而来的是疼。
他变得暴躁,极端,和初中时一样。
湖水荡漾着灯柱的光影,水面一片漆黑,他却好似看见了自己狰狞的脸。
一阵钻心的疼传来,晟阳倐地停下手,指间的血顺着手背往下流,在夜色下发着诡异的紫。
他懒得动,但手很快被风吹得僵住,晟阳去附近找了家药店,看店的老大爷还抓着他说要帮他包扎伤口。
“你这手怎么搞成这样?”大爷皱着眉给他抹碘伏。
晟阳随口道:“没站稳,摔了一跤。”
他说得敷衍,大爷也不知道信没信,“我儿子小时候也和你一样,三天不打就要给我找点事干,骨折住院都是家常便饭。”
“之后呢?”晟阳顺着话头回。
“小屁孩成绩不错,考了省内最好的大学,但大一就得了癌,书也念不成了。”大爷手上动作不停,语气也是不咸不淡的样子,“他心态好,之后的治疗结果也还不错,结果那小崽子不回学校念书,偷偷搞退学。一问就是说还没疯够,要出去玩,仗着我拿他没办法做什么事都出格!”
大爷拿着棉签往下按,晟阳疼得直抽气,但还是忍住了没出声。
“那您儿子现在怎么样?”
“早跑天上玩儿去了。”大爷给晟阳手上的纱布收了尾,“他就爱玩,这样也挺好。”
“说他命不好吧他又活得挺尽兴,说他命好吧他又走得太早,我也懒得再想,反正路都是他一个人选的。”
晟阳抿紧了唇,在短暂的沉默中“嗯”了声,随后就听那大爷说:“药费24,听故事的钱是27,给你抹个零头,给我50就行。”
合着是来坑钱的……
“你这是黑店?”晟阳虽然不差钱,但也不乐意被人坑。
大爷指着柜台上的牌子,示意晟阳看。
那牌子上赫然写着:27元,听故事包扎,丝滑无痛。
无痛个屁。
晟阳草草付钱,拿了药后随口问了嘴,“为什么是27?”
他可能是九块九,九十九块九的价格看多了,也可能只是没话找话,转移注意力。
“我乐意。”大爷语气挺嚣张。
晟阳点点头,直接拿袋子走人。
药店又只剩大爷一人,他坐在椅子上,人有点犯困,打哈欠的间隙瞥了眼那张牌子,随后像是想起什么。
他走去把那“27元,听故事包扎,丝滑无痛”的字擦掉,用马克笔重新写下“天天向上”四个字。
牌子后面贴着一张照片,是一个年轻气盛的男生,笑的时候露着两颗虎牙。
他死的那年刚好27岁,死在去看极光的路上。
晟阳出了那家药店就又不知该往哪走,兜兜转转又回到了草坪那。
水逆的人不会只倒霉一次,夜晚视线模糊,这路又不平,他正走着却被绊了一下,差点摔地上。
“操……”
晟阳把绊他的石头扔湖里,随后去捡落在地上的药,可伸出的手却倐地顿住——
发票结尾明晃晃写着总计50元。
药费不是24,而是50,那个故事是免费送给他的。
他买东西从来不看发票,要不是差点摔这一跤恐怕永远不会发现。
那小老头真是……
晟阳把药收好放在一边,自己就地坐下,看着连月影也不剩的天空出神,冷风吹着长夜。
他就那样坐了一夜。
尹西芹曾经和他说过,太过沉溺于痛苦会上瘾,会让人心安理得地放弃对明天的期待。
期待吗?
他对明天没有期待,他觉得每一天都应该被挥霍,期待是困住人的笼子。
可是现在,他发现重点不在“期待”上,而在“心安理得”上。
迷茫的人不能心安理得,漫无目的的人不能心安理得,正在向前或后退的人也不能心安理得,但站在原地的人可以。
痛苦是麻醉剂,让人站在原地,却不觉亏欠。
晟阳不想心安理得,他只要没心没肺地疯够每一天。
6点30分,白日冲出地平线拉开夜色帷幕,厚重的云层被开了个巨大的豁口,万千金光于此倾泻而下。
下一秒,晟阳给“X”了一条信息和一张照片。
Y:天亮了。
他要把这条烂路走到头,走到天明。
终于表白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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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2章 天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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