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风得意马蹄疾,长安街巷弥漫着馥郁的花香。
清风徐徐,满城飘絮。
街边的商贩叫卖、人群往来,偶有文人墨客,也有官家小姐三五成群地结伴去京郊踏春,好不热闹。
“听说了吗?今年春闱科考,陛下钦点的探花郎那可真当是天人之姿,当世无双的好样貌。”
“你一个卖豆浆的老头好奇这个作甚?人家平步青云与你有何干系?”
“你这说的,怎么就没有关系了,人家探花郎金榜题名前可在我家喝过豆浆哩。”
……
“我说苏公子,这样好的春日里你不看梨花胜雪,桃花人面,你急着带我去苍山赏什么杜鹃?”季子牧被一位年仅弱冠的男子在街市上抓着手腕疾行,如此光天化日之下又成何体统。
被称作苏公子的是当今一品骠骑大将军苏季修的独子,镇国公府的世子苏词苏允之,今岁年方二十。
按理来说出身武将世家的公子应当思取精忠报国,即便不学武守国门,也该习文死社稷,可这苏世子却是与众不同,文武皆不通只痴迷于音律,旁人入教坊那是迫于生计,而苏世子这样高贵的身份也去了宫廷乐坊成了一位琴师。
成了为世人所不齿的三角九流之辈,偏偏苏家的长辈也没打断他的腿将人逐出家门,时间一长也就由着他去做了。
“世人不识雅乐,那是他们的过错,曲高而和寡也。”往往这个时候苏词总有自己的一套理论在。
“你当真不清楚那些达官贵人平民百姓是如何评价你的吗?出身高贵,深受陛下器重,你幼时陛下将你养在身边对你的器重比皇子更甚。
你呢?非但不思报国,却去做一个供人取乐谈论的乐师。”这番话也就只有季子牧几个人敢对苏词直言了。
而彼时苏词的回答是什么呢?
“我清楚我若是喜欢雅乐大可当做兴趣用以自娱,但你们当真不不了解我为何这样选吗?”苏词前一句的回答很轻,不仔细听的话是听不见的,之后放大了音量又说了另一番话,“何况如今我朝开国不过数十载,百姓休养生息,时至今日正是鼎盛之时,陛下励精图治,广纳贤才,又怎么会差我一个?
再者教坊有什么不好的,你真正把自己放在那个位置上,你才能够清楚他们所想,高山流水觅知音,他们比你们更识雅乐。”
“在其位谋其政,苏家受百姓的奉养,你若是想,会有最好的先生教你,你怎得会如此想?”季子牧颇觉无奈,他总是有些不明白这位竹马的想法。
“苏家的如今的位置,是苏家用战功,用苏家人的命垒起来的。”苏词看向季子牧字句珠玑,“你可以说我没气性,毫无血性,没有理想,不思报国。
但是苏家当得起这奉养。”
“是是是,是在下错了。”季子牧鞠了一躬连声道歉,自己总想着苏词最次也该是入仕的,想着他的出身却未想过他这个人。
陛下网罗天下人才,想跻身朝堂的人太多了,也有太多能人志士做的比他们这些世家子弟要好,既如此苏词便做他想做的吧。
总之无论自己说什么,他总有理由来反驳你。
季子牧身为他的竹马之交屡屡感叹他的不思进取却也无可奈何,琴棋书画哪个名门贵族的公子不通呢?可像这样痴迷的,苏词却是独一份。
“杜鹃姹紫嫣红,自有它的品性在,怎地就低了旁的花草一等?
何况今日我约你去,本就是有正经事要做的。
自百年前,高渐离所擅乐器筑便已失传,数年前我请了能人去寻访挖掘,又请了能工巧匠制作出来。
其中的演奏方式,我琢磨了一年有余,如今算是小有所成,今日还请你洗耳恭听。”苏词带了两个仆从随侍左右,苏大抱着的是苏词常用的桐木七弦琴,而苏小抱着的乐器季子牧自是见所未见,应当就是苏词所说的筑。
“苏允之清风明月,是这世上数一数二的琴师,又何必耗费如此心力去学一件早已失传的乐器呢?”季子牧对于苏词的想法总是不解,但或许也可以理解一二的,这个人活的纯粹,就像他说的:人生如逆旅,我亦是行人。我不做将军自有人去做,我不登庙堂自有万千人想要出人头地,或是光耀门楣,或是为国为民,当今的世道并不需要一个我站出来,而我做的不过是我想做的事。
也因此,苏词至今未曾娶亲,世人都说梅妻鹤子,而苏词或许是将这乐当做了他的伴侣。
“世人皆识四书五经,我却惋惜乐经失传已久,筑也一样,其音慷慨悲壮,所谓‘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
这样好的东西总该留下来。
若是丢了,才是我的过错。”苏词站在街市上,着一身月白色的衣衫,如瀑的青丝用一支白玉簪子束起,认真说着这番话的模样又比那探花郎逊色多少?
或许是季子牧偏心,与苏词相识二十载,他总觉得眼前这个人的样貌才是举世无双的好。
“听那些言语,你不觉得可惜吗?”季子牧又问。
“可惜什么?他们的嘴长在他们身上,而我做我想要做的事便罢了。”苏词神色依旧,一副理所当然的姿态。
“去罢去罢,今日我便洗耳恭听了。
只盼有朝一日苏词也能够高山流水遇知音。”季子牧倒不是不愿意陪着苏词荒唐,只是觉得他这样的一个人在世上想必还是要得一知己才不会孤独。
“承你吉言。”苏词回道,只是心里却清楚这样的知音他许是遇不见了。
季子牧是吏部侍郎家的二公子,字存远,前个两年已成家,十里红妆娶的是明威将军家的庶出女儿李文妍,他们俩是青梅竹马郎才女貌。
既已成家,接下来便该立业。
季子牧进入官场,如今同季子牧赏雪踏春的日子也少了,到底是道不同。
对于苏词来说,到底还是有几分羡慕季子牧,而得此挚友也算是此生幸事。
二人不疾不徐地行至苍山,春日里漫山遍野的姹紫嫣红确实惹眼得很,沿着小径一路往上,行至半山腰处的一片竹林。
日光洒落下来,竹影斑驳,偶尔可见地上冒尖的鲜笋,季子牧不禁可惜此行没有带锄头来。
微风穿林,竹叶发出的沙沙声响也可堪比雅乐。
苏大在空地上铺了一块布,苏词便邀请季子牧席地而坐。
“汉书有云,状似琴而大,头安弦,以竹击之,故名曰筑。
筑其实形似筝,有十三弦。”苏词将筑置于地,左手按住一端而右手执竹片兀自地说着自己的话并没有看季子牧,“宫商角徵羽,乐之五音。
羽声慷慨激昂,徵声悲壮凄婉,诸音各有不同。
这样的乐器合该流传千古才对……”
言罢苏词右手以竹片击弦,这样空旷悠扬的地方发出一声短而铿锵的音调,苏词试音过后便开始了他的演奏,以歌和之。
季子牧坐在苏词的面前不自觉地沉浸,这世上或许只有苏词才会击筑了,他唱的是辛弃疾的词——破阵子。
“醉里挑灯看剑,梦回吹角连营。
八百里分麾下炙,五十弦翻塞外声……”苏词唱的慷慨激昂,这首词的确很适合筑这个乐器。
在最后的适合转为悲壮凄婉一句可怜白发生,与苏东坡齐名的一位词人,了解他生平的便知晓,辛弃疾并不是想以诗人的身份流传千古的,应当是一位像霍去病一般的将军。
时也命也,到底是怀才不遇。
苏词选了这首词,从最开始的慷慨激昂到最后的悲壮凄婉,眉心微蹙眼底的不甘仿佛此刻他就是稼轩。
一曲毕,两个人都缓了许久,季子牧才打断这一静谧缓缓开口:“你说乐曲和诗词歌赋一样,要用情才算完整。
以前只是有所感,久未听你演奏,如今却是愈发出神入化了。”
“谬赞了。”苏词敛了神色,恢复了寻常的温润姿态看向季子牧,“接下来子牧想听什么,不妨直说。”
“这三春盛景,阿词不妨演奏一曲阳春白雪倒也应景。”季子牧随意地坐在地上,手持折扇打开又合上,自是一股风流态度。
“也好。”苏词应了下来,两位仆从自然地将筑换作了琴。
此地没有桌案,苏词只有盘腿而坐,将琴置于膝上,季子牧所言不差,他的确最擅七弦琴,都道琴声是天地之音、太古之声,这世上便是没有人不喜欢琴音的,但其实这筑是他最喜欢的,也是最想擅长的。
《阳春》和《白雪》其实是两首曲子,为春秋时期师旷所作,后世在此基础上多加变化糅合便成了今日的阳春白雪。
惠风和畅之意,雪竹琳琅之音,便是不识音律的人一听,也能静下心来。
琴曲或许是适合静听的,以歌和之倒显得画蛇添足,苏词的衣袖往上挽,露出一截皓腕,双手覆于琴上指节弹拨。
偶有雀鸟飞过,此时的苏词倒像是隐居山野的谪仙人。
琴音骤断,林中脚步窸窣踩碎竹叶的声响让苏词放下了琴匆忙起身,脚步声慌乱急切且越来越近。
苏词在余下的几人还未反应过来的时候便已经朝着脚步声的方向走去了,走出去几十步路,便看见了迎面而来的一人。
瞧着眼前人的模样不免心惊,心跳也骤然加快。
眼前人一身干练的黑衣,手持一柄长剑上面还有醒目的鲜血未凝,步伐不稳好像下一刻便要倒下去似的。
只是这张脸生的是数一数二的好看的,只是太过冰冷了些,眼底的几分戾气和未抹去的鲜血倒是衬得很。
许是遭到仇家追杀的公子,也或许是疲于奔命之徒,逃亡至荒郊又恰巧被自己遇见了,苏词愣在了原地,一双腿像是灌了铅似的怎么也迈不动。
直至眼前一道寒芒闪过剑锋将将抵上了喉口的一瞬间,苏词慌张地后退了几步,而身后也传来了脚步声。
季子牧急切慌张的语调劝导着这个欲要行凶的男子:“把剑放下,你知道他是谁吗?
他可是镇国公府的世子爷。
你若是敢伤他一根毫毛……”
季子牧言语未毕,只见眼前的男子身形晃了晃,唇瓣张合说了几个字:“琴声很好听。”
便直直地倒了下去,剑也落在了地上发出一声清脆的声响。
男子的声音虚弱低哑,不仔细听的话其实是听不见的。
苏词摸了摸挂在腰间的玉佩,心道:倒是有点品味。
之后几个人也凑了过来围着不知是昏倒还是死了的男子蹲下,
季子牧开口:“现在怎么办?”
“总不能见死不救。”苏词回答。
“你知道他是什么人?就要救他?万一是个亡命之徒呢?”季子牧对于苏词的想法显然有些不赞同。
“那就将人丢在这让他死了?
可万一不是呢?”苏词眉心微拧,看这模样他似乎也挺为难的,到底是不忍。
“可你若是带着这样一个浑身是血的人进城,只怕是要流言满天了。”既然苏词决心已定,季子牧也无可奈何,只能替他出主意,“你城外不是有一处茅草屋,倒不如将人带去那里,等他醒了再带回国公府养伤也未尝不可。”
“那你替我将陆川带来为他诊治。”苏词安排着后续,“苏大苏小,你们替我将琴筑带回家,并且告诉爹娘,我今夜便住在外面不回去了。”
仆从应下之后,苏词弯腰将人横抱了起来,血渍沾染上了月白色的衣裳像是雪里的点点红梅。
分量倒是不轻,只可惜这一天的好兴致又被搅合了,苏词有些无奈只抱着男子朝山下走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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