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离醒来时,映入眼帘的是一只修长白皙的手。
那不是他想象中的文官的手。凑近了看,那只手骨节分明,掌心纹路有些粗糙,还有一些经年累月的茧子,应该是长期手握兵器磨出来的,有一种沉淀过的美感。
郁离看着那只手轻轻给他掖了掖被角。
那人手腕露出来,上面还有一枚未消的牙印。
樊期全然没注意到郁离已经醒了,他掖完被角,用气音对解无忧说:“解忧,你别走来走去了,绕得我头疼。”
解无忧终于停下脚步,严肃地说:“这小子不能留着。”
“他使出那等邪祟术法,分明跟凌幽脱不了干系!放任他长大……只怕又是第二个凌幽。”
“还有可能……凌幽根本没死,他故意将这小孩儿放出来,不知要利用他达到什么目的!”解无忧越说越觉得有可能,“不然区区一介稚子,如何能从天堑中出来?”
“望云,你不欠他的。”解无忧明白樊期在想什么,“你师尊也说过你没有错,当时的情况,如果不牺牲那些人,就会有更大的劫难!”
十三年前,樊期就是追杀凶神凌幽,借天堑底下涌出的灵气,将他封印在了天堑之下。
同时封在天堑底下的,还有他师门一宗,以及周边所有生灵。
当时情势危急,凌幽打算以天堑为炉鼎,让整个天下成为他的魔窟。天堑受到魔气侵蚀,所有的一切都将受到影响。不出三天,三界必定大乱。
无奈之下,樊期只能先他一步将他封印,而后闭合天堑,永绝后患。
在这个过程中,受到魔气污染的生灵,也被他一并抹消了。
他的师尊陷入天堑前,对他说“你没做错”,可对错与否事后再审,总有人觉得当时未必没有更好的万全之策。
无论如何,死在天堑下的人确实是回不来了。
郁离默不作声地把他们的对话听了个全,然后才“悠悠转醒”,发出了一点细微的响动。
“你醒了?”
郁离的心情很是复杂,他是来杀樊期的,没想到自己先晕了。先晕了也就算了,他还被人不计前嫌地放到床上仔细照料了——这算什么?
樊期拍了拍解无忧的肩膀,示意自己有分寸,让他先出去。
解无忧低声提醒道:“你刚吐过血,别乱来。”
“放心。”
他这句“放心”说的,好像还接了后半句:我一定会乱来的。
解无忧叹了口气,恨铁不成钢地出去了。
果不其然,前脚答应了解无忧不乱来,樊期后脚就在郁离床前坐了下来,拿出一个小小的锦囊在他眼前晃了晃。
“这些毒药,你自己炼的?”
郁离这才发现他的家底给人掏了个干净,估计是帮他换衣裳的时候发现的。
“关你什么事,”郁离说着就要起来,“还给我。”
樊期轻轻将他摁了回去。
“躺着吧,昨天费那一番功夫,你不晕吗?”
郁离后知后觉发现自己确实有点晕,而且浑身没力气,好像虚脱了一样。
“你的东西,我收拾好放在那里了。”樊期指了指旁边的桌案,上面放着郁离为数不多的行囊。全身上下就这么点东西,也不知道他一个小孩儿是怎么活下来的。
樊期拿出一颗毒药放到眼前端详,这些药丸毒性不小,可见炼制者心思狠毒,可里面杂质也不少,大概是因为炼制条件不太成熟。
郁离盯着他的动作,不免紧张起来。他身上那些稀奇古怪的防身器具和危险物品统统被人拿走收好了,现在浑身乏力地躺在床上,犹如一条砧板上的鱼,只能任人宰割。
“跟你好好说话还真是不容易……这样吧,”樊期数了数小袋子里的药丸,还剩好几颗。接着他抬起头,直视着郁离的眼睛说,“你回答我一个问题,我吃一个,怎么样。”
这算什么条件?
郁离扭过头,轻哼一声:“这又毒不死你。”
樊期说:“我不用法力。”
郁离又把头扭回来。
“你看,”樊期抬起左手,向他介绍手腕上那根红绳,“如果我用法力,它会亮。”
他说着,指尖窜出一缕金光,红绳也跟着亮了起来。
“先说好,这点儿毒药我确实死不了,”樊期耸了耸肩,“不过难受一阵让你出口气还是可以的。”
“怎么样,你答应吗?”
郁离将信将疑,虽然神仙不会那么容易被毒死,可无缘无故吃这么多毒药进去,多少也会对身体造成一定的损害。
他不相信樊期真的会吃。
但反正如今人为刀俎我为鱼肉,答应他也不会吃亏。
“你要问什么。”
樊期莞尔,知道他是答应了。他将小袋子放到郁离手上,“看好了,是你的毒药,我没掉包过。”
郁离看了一眼就知道他没动过,里面该是什么还是什么。
樊期问了第一个问题:“你叫什么名字?”
郁离微微一怔,没想到是个这么简单的问题。
“郁离。”
郁离的手指松松垮垮地搭在装毒药的袋子上,没有握得很紧。他说完自己的名字后就一言不发地盯着樊期看,想看他是准备耍赖还是履行承诺。
“好。”
樊期听完答案,从容地伸手从袋子里取出一枚毒药,含进嘴里。
“……”
郁离从来没见过这种神仙,完全不把自己身体当回事,毒药说吃就吃,难怪平时看起来孱弱得像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凡人。
他握着袋子的手不自觉地微微收拢了一点。
“你为什么要杀我?”第二个问题。
郁离刚刚收紧的手又放松了些许,他闭上眼睛,“我在天堑底下过了十三年。我本来有父母,有家人,有一个完整的家。因为你,他们全都死了。我那时太小,现在甚至不记得他们长什么样。”
天堑之下是世间万物灵气的源泉,能量极其庞大,大多数灵体一进去就会化作齑粉,稍微强点儿的,也不过就撑个三五日。
他不知自己是如何活下来的,但从记事起,他就在天堑底下受万火淬炼,不得动弹。
大概是他天生就比较擅长忍耐,又或者是他命不该绝,竟就此因祸得福,将这具**凡胎淬炼成了不凡之身。
樊期沉默着,又取了一枚毒药放进嘴里。
忽然,他郑重地吐出两个字:“抱歉。”
“你道歉有什么用,”郁离睁开眼,彻底松开了搭在毒药袋子上的手指,倔强地说,“死了就是死了。”
樊期默然。
“除了你,还有其他人活着吗?”
“没有,至少我没看见。”郁离冷漠地看着樊期又吃下一颗毒药,“只有一个半死不活的家伙……没有躯体,跟死了没什么两样。”
那个家伙偶尔醒着的时候会教他说话,告诉他身世和应该记住的仇恨。
“凌幽?”
“不知道,他没说他是谁。”
又是一颗毒药。
“是他告诉你这些的?”
“嗯。”
“那你是如何从天堑里出来的?”
“没印象。应该跟这次差不多,我醒来的时候已经从天堑里出来了。”
樊期一边听他说,一边将一颗毒药放进嘴里。
郁离手中的袋子几乎快要空了。
这人……当这毒丸是糖吗?他又没催促,何必吃得那么着急。
“那你……有去看看你的家吗?”
郁离皱起眉,“我不知道我家在哪。”
他一无所有,也一无所知。刚从天堑出来时,他甚至连衣服都不知道怎么穿。
四处流浪一个月,他默不作声地观察,迅速学会了如何生存,又从别人的嘴里,学会了念自己随身携带的吊坠上的两个字,郁离。
樊期闻言顿了顿,随后将袋子里最后一枚毒药放进嘴里。
“你这药,几天毒发?”
郁离:“……三天。”
吃完了才来问,是不是太迟了点。
“时间还够。”樊期突然说,“我帮你找吧。”
“找什么?”
“你的来处。”
-
郁离没想到樊期行动力如此迅捷,说要帮他找到他的家,当天他们就乘着仙舟来到了目的地。
这一次郁离没被捆着,因为他还虚弱着,法力全无,暂时掀不起什么风浪。
他的名字源自他身上一块小小的银牌吊坠,上书“郁离”二字,背面印了一个六爻图案,樊期看过,说是它们组合在一起,是六十四卦中的离卦。
“这是竹君山族人的技艺,”樊期将那块吊坠重新套到郁离脖颈上,“经由他们锻造过后,即使遭受万火淬炼也能崭新如初。”
“他们经常锻造这样的银牌,用于区别自己族人和外族人。”
“竹君山……”郁离念着这陌生的三个字。
竹君山实在是一座荒山,贫瘠的红壤上只生了一些生命力顽强的杂草,四处荒芜,鲜有人烟。
郁离望着绵延不绝的山峦,不禁疑惑,这要怎么才能找到他的家?
樊期为他解惑:“先去宗祠找到你的名字,然后就能找到你家在哪了。”
正走着,樊期突然撞上一个小障碍物。
“哎呀,你撞到我了。”
樊期定睛一看,才发现这儿有个正在用红土搭房子的小女孩,扎了两个羊角辫,穿了一身红衣裳,几乎要跟背景融为一体,难怪他刚才没看见。
“对不起。”
“呀,是位仙师。”小女孩大度地摆了摆手,“算了,原谅你了。”
樊期觉得有趣,蹲下来问她:“你叫什么名字?”
小女孩仰起头,声音清脆:“我叫思思。”
“几岁了?”
“思思八岁了哦。”
郁离站在旁边,觉得这对话似曾相识。
果不其然,樊期摸了摸思思的脑袋表扬了一句“真乖”,得到小女孩一个大大的笑容之后,他又从怀里摸出一块饴糖,问她:“思思,要不要吃糖?”
不仅是对话耳熟,他拿出来的那块糖也眼熟得很。
就是当初问郁离吃不吃,郁离不要的那一块。
“……”
“谢谢仙师。”思思乖巧地接过来,迫不及待地剥开糖纸,将糖果塞进嘴里。
樊期欣慰不已,忍不住又摸了摸思思的脑袋。
对嘛,这样才是乖巧可爱的小孩儿。
“思思姑娘,我们想去竹君山宗祠,可否请你带路?”
思思含着糖,转了转眼珠:“好呀,跟我来吧。”
思思吃糖吃得鼓出大半个腮帮子,舍不得吞掉便一直含着,一颗糖在嘴里转来转去,一会儿左边腮帮子鼓起来,一会儿右边腮帮子鼓起来。
……郁离看得想直接上手把它摁平。
这样的想法刚冒出来,又很快被他掐灭了——不过是一颗糖而已,望云神君哄骗小孩儿的把戏,他才不稀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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