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入十一月，费沙首都开始转冷，不过依旧是令人不知该穿什么的季节。说是冬天，但是仍未下雪；说是秋天，可似乎也并不是那么清爽。今天下了大雨，还刮了风，宫野明美即便打了伞，风衣的下摆还是被雨打透了，雨水顺着浸湿的布料往下滴，靴子也莫名开始有了潮意。她加快脚步，三步两步上楼梯，把公寓门按上时，街坊电视中新闻女主播的声音和一缕冷风顺着缝隙窜了进来，令她不禁打了个寒颤。
公寓没什么人气，有些冷清。明美才刚搬进来不到一周，连新的生活用品还没买齐，旧的那些——情侣水杯和牙刷，男友很直男地在情人节选的玫瑰满天星花束（后来被明美做成了干花），纪念日的大头贴，还有她织了一半打算作对方生日礼物的帽子——一部分被组织以调查的名义收走了，另一部分被她自己偷偷处理掉了。现在组织发了疯一样地在追查明美男友、或者说前男友的线索，在他们发现明美这么多年连自己男友的真名都不知道后，看在妹妹的份上才留了她一命。接下来发生的事情从她小学起就没再变过：手机停机，换新号，转学，换住处，没有预兆地与她认识的所有人都断掉联系，从朋友圈突然蒸发好似她从没有来过。
雨越下越大，外面泼墨般地黑。这个时间，路灯还没亮，只能看到车辆驶过后尾灯的残影。明美把塑料袋搁在灶台上，换上围裙，琢磨着晚上做些热乎的东西来暖暖身子。
走廊里，主妇们在闲聊。大雨让她们无所事事，只能一天宅在家里看电视新闻。
“看今天的新闻了吗？又打起来了，真是无宁日啊。”
“是啊，听说这次还是在伊谢尔伦要塞交战呢。”
公寓的墙壁很薄，主妇们的谈话声传入了明美的耳朵。战争的话题取代邻里间家长里短成为了日常谈资，不知道到底应该算是人类文明的进步还是退步呢。
大学的历史公选课从人类离开太阳系第三行星地球、迁移至银河系某行星创建银河联邦并改立宇宙历元年开始讲起，那时人类依旧团结在一起，致力于利用新技术去探索未知的宇宙。然而，在经历二百多年繁荣与进步后，整个社会陷入了停滞阶段。这种停摆、封闭、颓丧的社会氛围成为了独裁政治体系、国祚绵延至现今的帝国——银河帝国黄金树王朝（Goldenbaum，也称高登巴姆王朝）的温床。
在黄金树王朝第一位皇帝鲁道夫·冯·高登巴姆开始实施针对全人类的暴政之时，一位名为海尼森的青年带领着数以万计被降为奴隶阶级、流放至偏远行星从事严苛劳动的共和主义者们，踏出了被史学家们称为“长征一万光年”漫漫长路的第一步。宇宙历527年，至今存在且秉持着自由民主的精神、与银河帝国所敌对的第二个国家——自由行星同盟（简称同盟）成立了。
而明美所在的国家——“费沙自治领区”则是名义上直隶银河帝国皇帝的主权之下，但保有对自由行星同盟的外交及通商权的完全自治区。归根结底，是一个由商人通过请愿、游说和巨额贿赂而得以运作的、利益至上的“国度”。
帝国与同盟以费沙相隔，持续着数个世纪的战争。战争已经常态化了。与其去思考战争到底什么时候会结束，不如说人们开始认为战争就像是生理期一样遵循着某种周期而消长的产物。
明明都已经抛弃地球、迈向宇宙，拥有比从前还要辽阔的土地、丰富的资源，结果还是选择掠夺、创造了战争，难道掠夺才是人的本性吗？
明美有些出神地想道。
这时候，养生壶里的水烧开了。伴随着盖子铛铛地来回振动，壶嘴吐出水雾时发出了有些尖细的呜呜声，听上去不大像在唱歌，更像是被插座烧烫了屁股。
与此同时，房间里还响起了一串不详而又刺耳的电子音，无机质的音节跃动在空气中却泛着冷意。明美关了水还在纳闷，反应了两三秒才想起来是组织今天刚发给她的手机，连铃声都这么没品。晚上打电话准没好事，她有点想装没听见。但组织会秋后算账，而且，因为男友的事，她在组织的生存空间也一再地缩小。她死掉没关系，但她不能给妹妹带去麻烦。
水雾形成了一道帷幕，模糊了视线，如同王母取簪划下的一道银河，隔开了牛郎织女，也隔开了灶台边的自己与茶几上的手机。
不过，水雾消散得很快。在铃声响了第三遍时，明美走过去接起了电话。
“——喂喂，是我。”
是、女孩子的声音。
“小安……？”
明美听到声音的那一刻，大脑一片空白，不禁脱口而出。
“啊对，是我…………不，不对。不是吧。真的假的。虽然我知道这种类型的电话诈骗已经是二十年前老掉牙的套路了，但不还有一句话说‘时尚圈就是二十年一轮回’吗，姑且抱着试试的心态随便输了个电话号，没想到第一个人就这么轻松上钩了。嗯，总之，晚上好，这位幸运的美丽的小姐。我是小安。”
“诶……嗯。啊，怎么了？你这是在玩真心话大冒险吗？”
明美迷茫地看了眼来电号码，虽然新手机里没存，但是因为过去一年里使用过太多次，已经完全背下来了，确实是友人的电话。
“呃，不对啦！你到底是从哪里知道这个号码的？”
这可是组织给的啊！
“不是刚刚说过了吗，随便按的。嗯，简单来说，就跟买彩票双色球和单色球之类的一个原理，中奖概率是一千七百七十二万分之一。恭喜你了。”
“骗人，你连站前广场的刮刮乐都没得过奖。”
“呃，这个嘛，当然是因为运气被我用在其它地方了！虽然这里不是地球，但是牛顿三大定律还是好用的啊，比如那什么，能量守恒定律，运气也是符合能量守恒的啊……”
“小安，我记得你说过自己理科很烂吧……”
“那是当然的了，要不然我为什么大学要读外文啊！”
“……牛顿三大定律一般是指运动定律，里面没有能量守恒定律哦。”
“我又不是牛顿，干嘛要记得那么清楚。”
听到对方这么理直气壮的回答，明美有点想笑，又有点想哭。
两人初次见面报专业时，她就已经明确地告诉过明美，自己读外文系只是为了逃避高数。这点让被迫就读金融专业的明美有点羡慕。在她的专业，高数只是个门槛，不深入学数学连有的教材都可能看不懂。
她们两个是在大学历史公选课上认识的，讲师要求两人一组进行小组讨论——能够让大学生在课上主动与完全不熟的人搭话也就只有这个途径了。既没有同伴又碰巧坐得近，在清一色黑发黑眸的大教室中，对方金色的头发和绿色的眼睛显得十分扎眼，看上去有点像绘本里会出现的、住在森林中清澈水边的妖精。
她的学生卡就摆在桌子上，是今年新生。
两人凑在一起很快讨论完便开始小声闲聊起来。
“诶，你原来是同盟来的留学生啊……通用语说得好好！你是哪个系的？”
“外文系。你呢？”
“金融系。”
对方露出‘哇了不起’的表情：“我对数字不行，所以选了外文，不用学高数。”
“真是意外，”明美指了指学生卡上她的姓氏抛了个梗，“很多人都说这种姓氏的人数学很强呢。”
“嗯，这个嘛，确实。其实我刚才是在说谎，我数学强得很，还拿过奥林匹克竞赛的一等奖，平时学习十小时，剩下时间用来拉小提琴，我不仅吃狗肉，而且还吃别人家小孩。”
“你怎么这么熟练啊。”
静默一秒、两秒、三秒。两人噗地笑了出来。
女大学生的友谊来得很突然，也很简单。白天上课、占座和帮忙签到，然后一起出门、逛街和吃甜品。今年暑假一起穿着浴衣去海边参加花火大会庆祝了一周年，那时还在烧烤摊边上翻旅游杂志研究冬天去哪里滑雪。明美曾郑重其事地在手机日历里设好了备忘提醒——而这些全部都被组织收走了，什么也没剩下。
明美知道自己应该立刻挂断，把这通电话当作普通的电信诈骗。可能有一位诈骗犯捡到了友人丢失的手机，然后按照他的说法，随便按了一串数字打到了她这里，装作熟人进行诈骗。声音可以是通过提取手机里录的vlog用变声器伪装的，人设也是可以随机应变的，只要没被明美揭穿，怎样都可以说对方就是个捡到了手机的诈骗犯。
然而，诈骗犯先生的声音却陡然认真了起来——
“雅美（まさみ），你在哭吗？”
“雅美是谁啊？”明美吸了吸鼻子，“没有。”
“哦，那步美（あゆみ），你在哭吗？”
“还是‘雅美’吧。”
“雅美，你就是在哭嘛。”
“没有。”
“声音完全暴露了啊！”
“都说了没有，”明美抹了把脸，看向还没刷干净的砧板上有几块姜皮，“刚才在切——洋葱。”
“骗人。”诈骗犯说道。
“拿出证据来啊？”
说出这句话的时候，明美明显感觉到对面愣了一下——因为这句是自己友人的口头禅才对。每当满嘴跑火车的友人被明美拆穿的时候，对方都会得意洋洋地抛出这一句来。随口编的东西哪里会有证据啊。
“雅美，”诈骗犯语重心长地问道，“你是不是被坏男人骗了？”
“呃，没……”
虽然作为女朋友，她是组织里最后一个知道他真名的，但她比组织里任何一个人都要更早地知道他是卧底，比他向她坦白还早，所以应该不算。明美自动跳过了这个人，想起她今天刚见到的另一个男人——琴酒？那大概算吧……
“我有说过长头发的男人不靠谱吧，搞艺术的另说，长头发的要么是小混混，要么是gay。”
“呃——”琴酒啊……？
“然后呢，他管你要钱了吗？”
“啊——”是琴酒啊！
“好，”诈骗犯的声音变得异常甜美但同时也充满杀意，“告诉我那个男人的名字。”
明美还没出声，就听到对方已经把もろほし（诸星）这几个字输进去了。她这是输到哪里？听上去好像是导航APP。不一会儿，对面传来了优雅的电子合成女声说查无此人，而诈骗犯重新回到线上，愤愤不平：“他竟然用假名！”
因为人家是特工啊！明美想说。但她还是破涕为笑，说道：“谢谢你，好心的诈骗犯先生。”
“这年头，做慈善是要钱的。”
“哦，终于到重头戏了？对不起，我没有钱，我很穷的。”明美有点可怜巴巴地说道。
“没关系啊，你差多少。我放高利贷养你，”对方又开始满嘴火车了，“300万，利息按每天一成怎么样。”
“好少！呃不对——好黑心啊！”
“……你刚刚是不是不小心把真心话说出来了？3000万怎么样？”
“…………”
“不是吧，那3亿呢？”
“……你呀。”明美有些无可奈何，“你对数字毫无概念吧。很大的数字并不只是在数位后面添零而已，那可是有着实实在在的价值的。就算按最新数据来算，现在人均年收入也才不到五百万。那么多的钱，你想从哪里拿到呢？”
明美与其说是在问别人，不如说是在问自己。
明美啊明美，你到底要从哪里搞那么多的钱呢？那不是十万、百万，那可是十亿啊！把自己二十多年里所有的积蓄都掏出来，也凑不够这个天价数字的零头。组织已经开了价，就是想看她被吓得六神无主，然后将她悄无声息地处理掉。可是他们都错了。即便有些鲁莽，有些愚蠢，还有些不自量力，明美还是接受了这个任务，并且光明正大地提出了自己的诉求：我要我和我妹妹脱离组织。
——明美啊明美，一线希望也是希望啊！就算再怎么渺小，也值得你搏一搏啊。
雨点拍打着窗户发出咚咚的闷响。明美恍然觉得室内好像也在下雨，手和脚都莫名其妙发凉，友人的声音感觉就像是从很远的山谷里传过来一样。
“3亿也不够吗？”
明美很轻很轻地“嗯”了一声，下意识想要露出平时招牌的笑容来，却想起现在是在打电话，对方看不见。她酝酿了一会儿，勉强用平静而又开朗的声线，回答道：“……所以，别再跟我联系啦，你会惹上麻烦的。”
说完，宫野明美挂掉了电话，像是被手机烫到了手似的飞快地把它甩到了一边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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