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X年的8月末,盛夏未尽,清晨的教室,阳光裹挟着喧嚣蝉鸣,拓印在少年人的课桌上,仿佛把每个人都鎏金镀色。
这一年时节多雨,昨夜的骤雨浸润校园里的桂树,空气里弥漫着草木清香,残叶打得七零八落,被晨阳烘干,铺陈着满园葳蕤绿色。
第一节课的上课铃声准时打响,叶清筠趴在课桌上只耸下肩,混沌着换个姿势准备继续睡,熟悉的脚步声钻进耳朵。
“孟弦野!你迟到都不打报告的吗!!”班主任孔薛的语调识别度很高,俨然濒临发飙临界值。
“报告!——”少年懒散的嗓音微磁,故意拖长尾音。
“校服呢?”
“没洗。”
“书包呢?”
“被偷了。”
教室里一阵低声哄笑。
“......赶紧回座位上课!”
清筠揉揉惺忪睡眼,站起身给孟弦野让路。
她混沌着看向少年,盛夏的暖阳拂过他栗色的头发,身高腿长,一身随意的黑色休闲装,对任何场合都缺乏尊重,有种少年狂妄的恣意。
他散漫地跨进沿窗的座位,肘着窗台百无聊赖地看风景。
桌面比脸都干净,指骨间流畅顺滑地转笔,他的表情像教室里风吹日晒的遮光帘,暗、沉,仿佛他的底色写满游戏人间、万事无忌。
这就是孟弦野,在省实验中学声名鹤立的人物。
追根究底,叶清筠若不是高二期末考试年组排名283,稳坐理科重点班倒数第二,也不会和孟弦野有任何牵绊。
而倒数第一正是孟弦野。
清筠犹记得那是高二放假前夕的仲夏,实验中学大多数学生都在食堂吃午饭。
孟弦野和几个男生就坐在她斜前面,而清筠被理石柱子挡住。
一群青春期的男生插科打诨他的泛滥情史,细数他哪届女友身材好,讲起荤段子更是浪笑阵阵。
“讲讲呗,摸着手感好吗?”
孟弦野冷眸睇他,戏谑一笑:“听不懂。”
“你还拿乔呢。”
“野哥,听说你现在和女生同桌,那女生叫什么来的,反正长得真纯,”男生涎着脸扯笑,“你是不是对人家有心思,故意的吧。”
“拉倒吧,孟爷不喜欢那风格。”众人哄笑。
孟弦野寡冷的丹凤眼笑一下,慵懒又淡漠:“两个人睡总比一个人强吧。”
“噢!~~”一众男生哗然起哄。
清筠作为谈资的中心,难免皱了皱眉。
孟弦野餐盘里的食物没怎么动,他人高马大地委屈在食堂的桌椅里,冷眼扫过几人,男生们皆尽收声。
他惜字如金:“有阳光。”
是啊,靠在窗边,早上的阳光刺眼又喧嚣。
那男生刨根问底:“你俩就没什么交流?”
说到“交流”语气秽乱,令清筠觉得恶心。
孟弦野直接撂筷子,八风不动地靠在塑料椅背,懒言:“零沟通。”
就是这时候,身后有女生喊他的名字,孟弦野回首看见角落里的清筠,面无表情,好像在听旁人的八卦。
他只瞟过那张熟悉的脸,两人在短暂对视间,清筠率先起身收拾餐盘。
她走出很远时回望,那女生站在他身后,撑着孟弦野的肩膀俯身,亲昵地凑在他耳畔说话。
男生的神色极淡,偶尔扯起唇角算是回应。
清筠看到这一幕把餐盘放入回收车,神态自若地走出食堂大门。
她在人声鼎沸的食堂中,隐约分辨出一句警告,大概是孟弦野吊儿郎当的语气:“少他妈讲究人。”
实验有两大特色都在高三(一)班,收情书最多的叶清筠,换女朋友最快的孟弦野,这两个人仿佛都是鱼的记忆,身陷红尘俗世,灵魂却在冷眼旁观。
——
开学初摸底考试后,清筠的爷爷叶延川再次“登临”实验中学。
班主任办公室,孔薛委婉措辞:“清筠这孩子天赋极佳,就是现在完全不在状态,高二学期下滑一整年,老领导,毕竟关乎孩子前途问题,你们做家长的也要配合校方工作。”
“好,我回去和她聊聊。”叶延川言简意赅。
孔薛憋着满腹牢骚,看着正气凛然的叶老头,瞬间露怯。
若不是清筠的父母因公殉职,谁愿意找叶延川来谈话,老爷子从公安厅退任,穿半辈子白衬衫,肩章三颗星一银色橄榄枝。
每次家长谈话,都像给领导作报告,孔薛这辈子就没见过这么大领导。
“最近缺钱花吗,”叶延川问孙女。
清筠陪着爷爷走出教学楼,不自然地嬉笑:“我不缺钱,爷爷你别跟我犯愁。”
叶延川最了解孙女:“我有什么犯愁,我抓罪犯40年,什么事没遇见过,路都是自己选的,心结还要自己解。”
清筠垂着头,挽着爷爷的手臂,不吭声。
叶延川瞥她一眼:“总之爷爷做你的退路,叶家的孩子总不会太怂。”
清筠笑眯眯的,却是一副执拗的态度:“我想等等看,也不会给爸妈和爷爷丢脸。”
叶延川明白,清筠在以这种方式追思一年前不幸殉职的长子叶雲夫妻。
从去年9月份叶清筠在烈士陵园外,连旁观的资格都没有,默然接受父母离世的消息,她的成绩从全省第一直接跌入全校200名开外。
叶延川曾问过她:“君君,你是学不进去吗?”
清筠混不吝地龇牙笑:“我次次考得这么垃圾,他们怎么还不回来管教我?”
“……”
老人终于明白,清筠在祭祀,年少心中最后的希冀,她并没有见过父母下葬的仪式,没有参加遗体告别,因为缉毒警察惨死毒枭之手,家属不能参与殡葬过程,是对遗孤的保护。
清筠坐在叶延川的车上,陪爷爷说体己话的时候,看见校门口同样被叫家长的孟弦野,插着兜懒洋洋地站在路边。
面前黑色轿车锃亮。
后车窗完全降下来,一个男人劈头盖脸地训话。
“让你转校到实验中学是来学习的,你染个黄毛给谁看呢!”
男人声若洪钟,祖孙俩坐在车里都听得真切。
孟弦野眼梢低垂,墨色的眼睛冷漠、不屑。
孟京逸的嗓音极具穿透力:“次次让学校叫家长,你不要脸,孟家的脸还要!”
孟弦野“啧”一声,挑唇讥笑:“你可以不来,我不会找你。”
旋即抽出支烟,咬在嘴里点燃。
孟弦野吐出青白烟雾,回怼:“我现在花的是外祖父留下的信托,您要是实在看不惯,我也可以彻底不回孟宅。”
“你是什么玩意!!有本事你更名换姓,再也别姓孟!”
孟弦野轻狂坦荡地走向校园,身后的烟雾被打散,傍晚的余晖在空中折射成紫靛光影。
叶延川淡淡地扫过前车的牌照:“这也是你同学吗?”
“是,他是我同桌。”
“你们平时关系好吗?”叶延川问。
清筠不疑有他:“基本不说话。”
“嗯。”
清筠笑:“没人知道你是我爷爷。”
叶延川笑着揉一把孙女的头发:“我什么时候怕这个,好好读书,什么样的家庭背景都要有文化。”
清筠推开车门,在背离爷爷的一瞬,心底涌起说不清的情愫,然后扮成一张笑脸俯身向车内的叶延川告别:“我回学校了,您注意身体。”
叶延川向孙女摆摆手,轿车缓慢驶离。
清筠迎着夕阳徐徐而行,校园里传来少年挥洒青春的呐喊。
她走的这条路,孟弦野刚刚走过,影子拉长在身后,在时间线上重叠。
__
高三一班教室,沿窗最后一排。
“君君,你到底要不要参加数学竞赛?”施尧从斜前面转身。
瘦高挑的男生像水蛇一般趴在清筠摞高的练习册,而这摞练习册的主要作用是掩耳盗铃。
清筠潦草回答:“懒,不去。”
“你都懒成精了,动物也只是冬眠,你是全年无休。”施尧指控。
“所以人类是高等生物。”
施尧竟然无言以对,话说他和叶清筠同班的时候,这姑娘也不是这个德性,至少成绩和如今天壤之别。
顶着孔薛的压力在奥班睡觉,除了她就剩下她同桌——孟弦野。
施尧有时候挺心疼的,好好的姑娘想不开的颓丧。
“就没什么让你有激情的事?”
“没有。”
“要不你谈个恋爱?”
“不谈。”
“为啥?”
清筠笑眯眯道:“因为我跟你一样,喜欢女的。”
施尧怒吼:“滚!”什么话都敢胡诌。
他都懒得劝:“那你帮我补课吧。”
“有什么好处?”
“要不我给你当男朋友?”
清筠由上自下打量,施尧说话的语调堪称婉转,水蛇般窈窕身姿,真愧对父母给的身高体魄——娘娘腔一枚,是清筠的铁粉兼男闺蜜。
她往后一靠,笑着露出一对虎牙:“施尧,你想变性可能也来得及。”
“哥们装扮起来,帅到人神共愤!”施尧忍不住一顿疯狂的语言输出。
“悟空看见你在取经路上都要多一难。”
她俩唇枪舌剑难分胜负,却惹得不苟言笑的班长林序转身。
他正容亢色道:“这次竞赛机会很难得,即使不争取保送,附加分也很重要,”他推下眼镜腿,“你现在真该努力,还有不到300天就要高考了。”
清筠浮着笑:“班长让你费心,我尽量做一个对社会有贡献的人。”
林序丝毫没听出她话里的阳奉阴违。
“300天也很快的,你难道不想上个好大学,对于我们来说,读书是唯一出路,你根本不该是这个水平。”林序比老孔都絮叨。
施尧意味深长地睨清筠:“我不管你去不去,竞赛报名表我帮你填完,钱也交过。”
林序有片刻迟疑:“对啊,重在参与嘛。”
“她去就不是重在参与喽~”施尧阴柔扬声。
清筠垂着头翻看一本全英读物,嘴里的咸话梅有点发苦。
8月下旬,暑热未尽,最令人沸腾的季节,清筠却周身寒凉。
她的世界仿佛被摁下暂停键,一切事物呈现灰白色向父母致哀。
死讯已至,生者勿听。
她无数次从黑夜惊醒,赤着脚徘徊,房间冷得像残羹冷炙,连生机也被扼住。
世界喧嚣不止,她又想爸爸妈妈了......
————
所以清筠不愿意回家,如果放学后不需要为施尧补课,她会到家附近的网吧打游戏。
网吧老板佯作不知她是学生,每次都放清筠进去。
“咱们坐那边吧,”一道腻乎的甜嗓传来,指指清筠旁边两个座位,“真烦人,没有包厢,只能坐在大厅。”
清筠正专注在峡谷杀敌,完全没注意身侧落座的人。
“阿弦,要不要喝点什么,我去拿。”
清筠用余光瞟向旁边,左手操作一顿,赫然看见孟弦野坐在她身侧。
同行的明艳女生身材高挑,千娇百媚地贴着他,软声商量:“我们用一台设备看电影呗。”
孟弦野淡漠地瞧她一眼,完全提不起兴致:“你自己看。”
清筠悄悄收回视线,这应该是孟弦野的新女朋友。
传言非虚,他果然是用走秀场的速度更换女伴。
孟弦野单手戴上耳麦,抽出被女生抱着的胳膊,从烟盒里磕出一支烟,衔在唇里,准备点火时敲了敲清筠的桌子。
清筠才从激战中摘掉半侧耳机,眨着眼瞧他。
“怎么了?”
孟弦野的嗓音黯沉,“抽烟,介意吗?”
灯光下,他的眼皮褶子宽而深,带着惺忪睡意,有点懒怠。
清筠指着可吸烟标识:“这本来就是吸烟区。”
她来的时候也是因为没位置,才坐在这。
孟弦野扯了下唇角,没再言语,偏头去凑火舌。
女生拎着两瓶饮料去而复返,看见他们在说话,好奇地问:“你们认识吗?”
他撇过脸,薄唇滚出一口烟:“算吧。”
女生还特意多瞅几眼清筠,基于对孟弦野脾性的了解,见他不愿深讲,也没再追问。
女生娇糯撒娇:“亲爱的,我拧不开嘛。”
孟弦野懒得废话,直接拧开饮料递给她。
随后登入游戏界面,再没看女生一眼。
这家网吧为吸引竞技类游戏爱好者,对于刷新战绩的用户会大屏幕播报,并循环播放连胜视频。
孟弦野仍旧是一身利落黑,叼着烟,修长手指在键盘上灵活运键,屏幕上经常出现五连绝杀,甚至有时开局几分钟就完胜。
渐渐他们的身后围满看客,人群中有人感慨:
“这哥们打得真不错,单人控场。”
“旁边这小妹妹也挺厉害,用男枪打野。”
正巧赶上两个人同时打完一局,孟弦野叩几下清筠的桌子:“要不要打一局?”
清筠扭头看向他。
晦明朦胧的灯影里,她有片刻恍惚。
孟弦野天生眼尾狭长,眉骨深邃,下颌线硬朗,光线追随着突起的喉结滑动着——轻狂邪典,性张力拉满。
他很难不受女生追崇。
清筠下意识点点头:“我加你账号。”
本来还浸淫在众人目光中的女朋友立马甩脸子:“你怎么陪她玩,不陪我呢!”
孟弦野夹着烟,浑然未察地念账号。
身后有人小声议论:“这男生也够拽的,我行我素。”
“人家仗着帅啊!”
“冷暴力处理情侣关系,典型大渣男!”
清筠敲键盘的手顿住,“要不你陪她玩会吧。”
女生正委屈地抱着臂,偎在电竞椅里,柳眉轻蹙,眼底含泪,我见犹怜的。
孟弦野终于转过椅子看她,垂着眼睑,淡漠地毫无波澜。
“你玩这个?”他扬下眉毛。
“你明知道我不会!”女生愤懑。
孟弦野耐心将尽:“那你追剧。”
女生泫然欲泣:“你能不能对我有点耐心,信息不发,电话不打,出来要我主动约,现在你又不陪我,你到底要不要谈恋爱!”
“高珈宁。”他敛着眸,声音清冷。
高珈宁瞬间收敛哭腔,因为她料到即将发生的事,她在孟弦野这里,没有偏宠。
她拿捏不了他。
孟弦野把烟揿灭在烟缸里,满眼意兴阑珊:“你先走吧。”
“你什么意思?”
“不合适。”
高珈宁瞠目:“你要分手?你竟然要和我分手?!凭什么!”
清筠史无前例地旁观一场声势浩大,且视觉震撼的分手直播现场。
高珈宁眼底的恨如果能化作武器,这会儿孟弦野早该万箭穿心。
清筠腹诽,都说他渣,他是真渣啊!
“对!”他挪回视线。
“孟弦野!”高珈宁眼圈通红,却知道他说出的话,绝不会反悔。
众目睽睽下,高傲的姑娘深觉羞辱,最终撂下话:“你早晚遭报应。”然后在围观群众的瞩目中逃离。
清筠尴尬地试探:“你不用去追吗?”
孟弦野抬眸瞥她:“你还玩吗?”
清筠觉得人品和技术互相不犯冲,直截了当:“我建房间。”
他勾起半侧唇,漫不经心地问:“打双路,还是各玩各的。”
“都行。”
孟弦野鼻尖溢出一丝笑:“我选射手。”
“那我辅助吧,硬辅,可以吧。”
他眉梢挑着,意味深长地说:“我没要求你打配合。”
清筠狐疑地望向他,在他纨绔的目光里,脸有点发热——不明明是你问的吗!!
“那我换法师。”
“不用,”他看着屏幕里的露露,说,“这个挺好的。”
清筠在等待进入游戏的十几秒里,忽然想起明世隐的一句话:
“谁记得你,谁需要你,谁才不会再次离开你。”
这是继两人同桌4个月以来,交流最多的一天。
也许,对于孟弦野而言,他的世界屏蔽任何人,所以不在意任何人离开。
就如同他傍晚时,目下无尘地同父亲对峙,冷漠轻狂,仿佛没什么人值得他收敛形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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