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刻的幽州城就像结了冰的河水一样,表面平静坦荡如砥,下头却是激流湍水。和幽州不同,宋营中看上去却安泰平静得很。这晚天上没有乌云,月色清明,银河皎洁,郡主一手一个拉了宗勉和华阳再也舍不得放下:“哪些辽人真的没有难为你们?”
“没有。”宗勉摇了摇头,“那帮孙子一心要把我当人质,才舍不得伤我呢。再说了,您儿子福大命大,有老天神佛保佑,不会出事的。倒是华阳,这次受了不少委屈。”
华阳刚想说自己也没事儿,只听到门帘一响,宗保一步跨了进来,见华阳也在,他先愣了一下,随即对郡主说道:“娘,我已经派人放了信号烟火,如果爹和大娘看到了,自然会知道营中有事,定会回转。娘,您就放心吧。”
郡主默默地点了点头,看了看华阳,又看了看自己的两个儿子,眼见昔日宗保和华阳这对小儿女懵懂时期的朦胧情愫,随着桂英归宋成了过眼云烟,郡主心里突然一阵愧疚,她起身顺手把自己的一件披风取下来,披在华阳的身上,心疼地看着有些形容憔悴的她说:“华儿,这些日子你受惊了,要是今晚你害怕,就挨着我睡?”
“多谢郡主的好意。不过这些日子郡主凤体欠安,华阳实在不敢打扰。其实这次也是华阳任性了些,如果不是我一意孤行,闹着要回京城,也不会生出这些事端。”华阳暗中瞟了宗保一眼,低声说道,“时辰不早了,华阳不再打扰郡主歇息,我这就回账了。”
“那也好。”郡主打心底叹息一声扭头吩咐道:“宗保,你去送送你华阳妹妹。”
“不必了。”华阳勉强笑笑,起身说道:“郡主,华阳不敢劳烦宗保哥哥,让宗勉送我就行了。”说完华阳走上前大大方方的拉起了宗勉的手道:“宗勉,你送我吧,明天一早我们再来给郡主问安。”
“华阳姐。。。”看着华阳就这么旁若无人一般拉着自己的手,宗勉顿时一怔,脸一红,扫了宗保一眼,然后征求意见似的望着郡主。
郡主见这几个孩子面色露着尴尬,佯装什么都不知道,微微一笑道:“那也好,我还正要问问宗保大营中的事情,宗勉你去送送你姐姐,然后也早些回去歇息。”说完郡主站起身来,先是替华阳挽好衣裳,接着又帮她整好了披风,然后又交代了好些话这才看着他二人离去。
大帐里只剩下郡主和宗保,宗保原以为母亲会询问自己将来如何和华阳相处,心里正想着如何回答,却见郡主皱着眉头,慢慢扶着床头坐下道:“宗保,你说你爹能看见你发的烟火信号吗?这都又是一天了,你爹和你大娘他们怎么还不回来?”
宗保心头一松,连忙走上前,搀着郡主道:“娘,您放心好了,这一来一去路上也需要时间。我想爹爹和大娘明天天亮之前定会回来。”
其实宗保的话只说对了一半,第二天天将放亮之时,郡主的帐外传来一阵轻轻的脚步声,接着便是门帘一响。本来便睡得不甚踏实的郡主猛然惊醒过来,一下子坐直了身子。借着透过大帐的一抹曦光,郡主只见一个熟悉的身影正背对着自己,轻脚轻手的往春凳上放什么东西。
“六郎,你回来了?”
“哦,珺儿你醒了。”来人果然是六郎,他回头歉意的笑笑,“还是把你给惊到了。”六郎说着,将放在春凳上的物什拿起走到郡主的床前道:“这个是棠儿吩咐厨子给你做的芙蓉糕,正好我回营看见了,就帮你带了来。我听岳将军说宗勉和华阳都回来了,而且没有什么大碍,宗勉也是毫发无损,这样我就放心了。”
大概是几天没有好好休息,六郎的脸色蜡黄,眼中也布满了血丝,看去十分疲倦,郡主心疼的看着丈夫说道:“这两个孩子都没事儿,现在宗勉大概还睡着。对了,王姐姐不是和你一道出营的吗?王姐姐她人呢?”
“你是说兰英啊。”六郎挨着郡主坐下后,说道:“昨天晚上我和兰英在次安城外,正在发愁何如混入城中之时,恰好就看到了营中传来的信号,就知道营中定有大事,于是我和兰英便立即回营。途中经过一个寺庙,兰英忽然说她想去拜拜菩萨,许个心愿。你也知道,女人家事情我也不好多问,于是我就先回来了。我想兰英也个时辰也该回营了。”
“六郎,”郡主咬了咬嘴唇,双眸在不甚明亮的曙光中晶莹闪烁,她看着六郎满心歉仄说道:“前些日子我实在是太担心宗勉了,有些口不择言,你不会怪我吧!”
“怎么会呢?”六郎笑笑,轻轻的掰下一块糕喂到郡主口中道:“你担心孩子,我也担心孩子。虽然怀胎十月辛苦的是你,那我不也是跟着难受来着?只是那时空恨自己不能替你就是了。不过如今我是元帅,就算是自己受点委屈,为了长远大局,也不能先乱了阵脚,你说对吗?”
“嗯。”郡主点了点头,忍了又忍终于轻声说道:“六郎,你知道我当初为什么想要宗保兄弟弃武从文吗?为了这事我们还争执过好几次?”
“为什么?”
“那是因为。。。”
还未等郡主说完,便听见大帐外有人大声禀报:“启禀元帅,长公主的銮驾已经在大营不远处二十里,请元帅的示下,要不要马上准备接长公主的凤驾?”
“长公主?哪个长公主?”六郎一时有些糊涂了。他快步走到帐门前,一掀门帘道:“长公主到我这大营中来做什么?”
“元帅,这位长公主便是当年和亲西夏的重阳公主。圣上已经册封重阳公主为宝懿长公主,长公主的凤驾原先是经夏州,汾洲,相州回汴梁。不知怎的长公主忽然改了心意,定要绕道太原府来三关大营中看看。所以您看。。。”
“重阳公主?”这个沉寂了近二十年的名字第一次被人提起,引得二人心头猛地一震,“重阳回来了?她来三关做什么?”
不管六郎和郡主心中有多少疑问,长公主的凤驾却不得不迎。辰时二刻,随着几声炮响,远远可见十几名名先导太监已经到了辕门之外。大营内的众将官一下子安静了下来,除了八王和太君外,其他人均按品级高下分列两旁。
八姐和九妹单膝跪在地上偷着眼看去,只见首先驶来六驾金铜面具马车,驾士共有三十人,均头戴武冠身穿绯绣衫。接着便是凤旗十面,两对五星旗,两对五岳旗。五岳旗过去后,六柄绣紫方扇,十二柄花团扇,十一对雉扇紧随其后,持扇之人均是武将,身穿绯宝相花袍。各色宝扇,玉色流苏,缨络飘荡,令人目不暇接。
恍惚之间又见一个四品将官模样的人,带着信幡绛仰首步入辕门,前面八面门旗,后面两面翠华旗销金五色小旗跟着,然后便是一乘十二人抬的金雕木腰大轿。八姐和九妹对视了一眼,好奇的盯着那顶乘舆,只见那顶銮驾以金箔饰顶,四根盘龙柱上架着大红的顶篷,轿身的两边有两扇檀木红纱窗,红罗门帘将大轿遮盖的严严密密也看不清里面人物的相貌。
九妹吐了吐舌头,小声的对八姐道:“这个长公主好大的排场,都赶得上皇后出行了。”八姐看了九妹一眼,轻嘘了一声,只见重阳的銮驾在辕门处停了下来,一个太监模样的人向帷子一躬说了句什么,然后另有两个小太监小心翼翼地卷起轿帘。中间红罗软榻上端坐一人,身穿银纹绣百蝶五彩度花裙,九翟四凤冠下却戴着一顶围着鹅黄色面纱的帷帽。
六郎一见重阳的大轿已经到了营内,忙上前几步,单膝跪前一步道:“杨景帅三关众将恭迎长公主千岁。”
车上之人似乎震了一下,却马上淡淡的说道:“杨元帅免礼。本宫此次回京途径太原府,少不得叨扰杨元帅几日,忘杨元帅见谅。”说罢一弯腰,早有两个小宫女上前来掺了重阳下轿。
重阳走出轿内,抬头扫了一眼四周,见边关众将连同地方官员一个个俯首帖耳静听,忍不住嘴角露出一丝笑意,她张望了一下,像是在人群中寻找着什么人。忽然重阳眼睛一亮,也不理他人,竟是径直的走到香案处跪拜的郡主跟前,蹲下身去,一抬皓腕,扶着郡主手惊喜的说道:“皇姐,真的是皇姐你呀。我们姐妹有些日子没有见了,妹妹真的好想念姐姐。”
“长公主。。。”郡主迟疑的抬起了头,刚说了几个字就被重阳笑着一口打断了:“皇姐,你这么见外做什么?我不还是你的重阳妹妹吗?说起来真是凑巧,我在宣武寺借宿的时候正好遇到了前来请愿的兰英将军,再一细问,兰英将军说姐姐现在也在三关,所以说什么我也要来看看姐姐,怎么姐姐见了我不高兴?”
“长公主太会说笑了。”郡主本能的向重阳身后看了一眼,果然见兰英正站在随行的队伍中,不知怎么郡主心中忽然有些不安,她勉强笑了笑说:“这些年珺平日思夜想长公主而不得相见,如见见了长公主反而惊喜的不知说些什么好了。长公主,八皇兄和太君还在大帐等候您呢,您看。。。”
“不着急。”重阳轻轻扶起郡主,慢条斯理的说道:“我听说皇姐得了两个麟儿,大公子还是先锋官,不知妹妹我是否有缘一见?”
郡主有点迷惑地看了一眼重阳,她不知道重阳为什么把三关众将和一干官员连同八王太君撂在一旁却要急急见自己的儿子,不过重阳素来行为乖张,在西夏十多年更不清楚如今的脾气秉性,郡主只得陪着小心说道:“那正是犬子。宗保,宗勉”郡主说着,朝等候的人群中挥了挥手:“快来拜见长公主。”
跪在岳胜下首的宗保兄弟听见母亲唤自己,忙站起来,快走几步来到重阳近前,一躬身朗声说道:“杨宗保,杨宗勉拜见长公主千岁。”
“你们就是宗保宗勉?”重阳忍不住前走了几步,一手扶起一个,仔细的打量着兄弟二人。只见宗保脚蹬鹿皮马靴,身着绛红战袍,外套着银色锁子甲,颀身玉立,风度雅俊。相比较来,宗勉则略显青涩,重阳忍不住又多看了宗保一眼,眼前这个十七的少年,眉目之间象极了二十年前自己在御花园中初次见到的六郎,重阳不由有些痴了,“这个孩子如果是我和他的,该多好。”
“长公主!”一旁伺立的侍女见重阳只是出神,上前一躬身小声说道:“长公主,外头的风大,您看。。。”
“唔,不要紧的。”重阳这才回过神来,微微一笑吩咐道:“把我准备好的礼物拿给两位公子。”说完,她转身回到郡主跟前,挽着郡主的手,亲亲热热的说道,“皇姐,小妹今天风尘仆仆前来,就这么去拜见八皇兄和太君有些不敬,不如等明日吧。今天我只想和皇姐好好叙叙旧。对了,杨元帅,”重阳扭过头,又对六郎说道:“昔日我未和亲西夏之时便和元帅便熟识的很,杨元帅娶了我皇姐,我们就更是一家人了。这一路之上本宫着实遇到了些有意思的风俗人情,还想请教一下杨元帅,不知道杨元帅今天是否得了空闲?”
六郎无奈的看了郡主一眼,偏身一让手道:“长公主的吩咐杨景莫敢不从,长公主的行辕已经安置停当,请!”
这时刚刚过了申正时牌,融融斜阳西照下来,斑驳树影从门洞里直映到东厢门帘上,满屋洋洋暖气,六郎和郡主浑身不自在的正襟端坐,重阳却舒服的斜靠在一个紫檀木折枝梅花贵妃塌上,笑吟吟的看着他们。此刻重阳穿着一件浅杏色水纹绫波裥裙,半偏的云鬓上插着六郎当年送给她的那支祖母绿的赤金玉凤钗,头上的面纱已经除了下来,除了左颊上有道可怖的刀痕,岁月并没有在她脸上留在过多的痕迹。
“长公主,不知道长公主这些年可好?”在静穆的沉寂中,六郎蹑嚅了半天才开口问道。
“西夏王除了新婚之夜来过我的寝宫,十八年不曾再踏入一步,杨元帅你说我过的好吗?”
“这。。。”重阳在西夏的旧事二人在汴梁之时也隐隐有所耳闻,但是眼前这么直白的从人口中说出却是一次。看着重阳那原本俏丽的脸上,却有一道蜈蚣般可怖的疤痕,六郎忽然又想到了当年重阳和亲时那带着无限哀怨的回眸,他心里突然一阵愧疚,忍不住说道,“长公主,这些年你受苦了,当初若不是你成全了我和郡主。。。”
“当初我是为了大宋的天下自愿和亲,与任何人都没有关系,杨元帅你想太多了。”重阳冷冷的打断了六郎的话。还未等她再说什么,便听窗外一个妇人声气说道:“长公主,按您的吩咐奴婢请来了兰英将军,您现在要见她吗?”
“兰英将军?”重阳眼波一闪,换了笑容:“有请兰英将军。”看着兰英跟在侍女身后小心的趋步而入,行完礼拘泥的坐在一旁的矮座上,重阳满意的一伸手拿起了傍边茶几上的热茶,浅尝一口,看了看郡主,又看了看兰英,扑哧笑了出来:“杨元帅好艳福啊!我才听说杨元帅驻守三关居然有妻妾相陪,以杨元帅今天的地位,家中总该有十几个小妾了吧?”
“我家六郎不纳妾。”郡主似乎料到了重阳的用意,她站起身走到兰英身后,扶着兰英的双肩说道:“自古娥皇女英,也没听说谁妻谁妾,何必分那个上下名分?再说了,宗保宗勉自幼顽皮,有姐姐帮我管教,珺平求之不得。”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