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小光不算高，放在男人堆里，属于一眼看过去找不到的类型。
但每次放学，李木栖都能在人群里一眼看到他。
章小光总能占据最佳地理位置，站在校门口旁边的那棵大槐树下的花坛上，学生呼啦呼啦挤出来，他就跟着一群大爷大妈一起抻长脖子。一对上眼，章小光便抬手招呼，手里淀粉肠泛着热气。
李木栖上初中之后，李庭的私人石矿生意越搞越大，难免道上磕磕碰碰，有所恩怨。为了保证李木栖的安全，一众小弟里不爱讲话，打架却最狠的章小光，就被派来，专门接她上学。
一接，就接到李木栖上研究生。
把行李箱从后备箱提下来，章小光摊开手心，捻了捻，汗水滞涩。抬头，李木栖挽着李庭的胳膊，站在门口，一动不动，像两尊石像。
李木栖看了又看，不知道为什么，心里浮现起隐隐的排斥：“怎么想好在这盖房子的？”
“你刘阿姨挑的，青山绿水。”李庭拍了拍李木栖的手，笑眯眯，“怎么样？”
李庭年近半百，这些年陆续把手里生意交给信任的下属，现在属于半退休状态。
一听到“刘阿姨”三个字，李木栖嘴角一耷。
果然。
“不怎么样。”她撇撇嘴，松手，径直走进去。
李庭绝对把村委会的地给撅了！
在心里翻了个白眼，紧接着直接与她最不想看到的人打了照面——
“栖栖回来啦？”一进门，面容富态的年轻女人便迎上来。
李木栖顿了下，后背李庭的注视仿佛激光，她点点头，乖乖打了声招呼，“阿姨，好久不见。”
刘香君，李木栖的继母，一个月前刚举行完三十八岁生日宴。在李木栖大一军训的第一天，当天上午，李庭带着刘香君扯了证。
“你妹妹在楼上，我去把她叫下来。”刘香君欠身虚虚抱住李木栖，“她受了点风寒，但听说你今天要回来，一直很兴奋，刚刚才睡下。”
李木栖有个同父异母的妹妹，只比她小四岁，刘香君生的，原名刘羽澜，半年前改姓，现在叫李羽澜。
“不用了。”李木栖驻足，身后响起行李箱轮子滑在地板上的声音，她撇开眼，淡淡说道，“让妹妹睡吧，等会儿吃饭就见到了。”
刘香君没推脱，简单笑了笑。
“好久没这么齐了。”李庭拍了拍李木栖肩膀，眼里满满欣慰，“小光留下吃饭，你哥也在。栖栖房间里的灯坏了，他在那修。”
“好。”
李庭看起来心情不错，面色红光，揽着刘香君的肩膀，往厨房走，问她今天烧了什么好菜。
待二人走远，李木栖瞥了眼厨房，转身，看向玄关。
章小光站在门外，隐匿在阴暗里，一手扶着她的红色行李箱。察觉到李木栖的视线，他抿抿嘴，一声不吭，进门，弯腰脱鞋。
李木栖拿舌尖顶了顶上颚，对手机发了条语音留言：“师兄，我到了。”
章小光脱鞋的动作滞了片刻。
李木栖扯了下嘴角，朝玄关走。高跟鞋踩在地板上，发出咚咚的响声，像在心上打鼓，一下下越敲越重，步步逼近。
章小光手微顿，接着跟前的地板上出现一小团阴影，一双棕色高跟鞋映入眼帘。
咚、咚
鞋跟连着点了两下地。
紧接着章小光看到女孩光滑的膝盖，而后v形的领口敞开，露出漂亮的锁骨——
再然后，章小光移开目光。
因为女孩正蹲下来，仰头看着他。
“我的拖鞋呢，小光哥。”
水晶灯在她身后亮着温柔的光，照得鬓角发丝毛茸茸的，泛着层金光。
章小光蹙眉，“好好说话，李木栖。”
李木栖耸耸肩，满脸无所谓。
章小光看了眼李木栖的鞋，抿了抿嘴，从鞋柜右下方最角落的位置，拿出了一双新拖鞋，摆在李木栖脚边。
“你的房间在四楼，我先把行李箱送上去。”章小光说完便起身。
“这栋楼有几层？”李木栖问。
“……四层。”
李木栖挑挑眉，没说什么。
章小光站在那儿，等着李木栖的下文，刚好看见她径直坐下，脚腕一甩，高跟鞋在空中转了个圈，落到地板。
脱下鞋后，裸露的后脚跟，正微微泛着红血丝，格外显眼。
章小光的手握紧又松开，看了两秒钟，然后朝楼梯走。
李木栖低着头，把伤口上的死皮轻轻剥下，淡淡道：“等会儿帮我拿个创可贴。”
说得极轻，和刚刚盛气凌人，咄咄逼人的态度截然不同，像卸下一层面具——
她好像并不期待有谁能听到。
“哎。”可总有个人听觉很敏感。
李木栖回头，一盒东西在空中划过一道弧线，她抬手接住。
看清纸盒上的字之后，李木栖舔舔嘴唇，“章小光。”
声音比刚刚大得多。
厨房里的交谈声好似弱下来。
——你帮我贴
李木栖张了张嘴，口型饱满，传递无声的消息。
章小光侧着身，半张脸隐匿在黑暗里，让人瞧不出情绪。
空气里升腾起微妙的气息，这令章小光感到恍惚，好像和几年前放学时委屈给他看伤口的小女孩形象重叠，但此时两人又心知肚明，已经差出十万八千里。
他在刻意避免提起那件事，可是李木栖好像并没有这个打算。
章小光五感灵敏，所以嗅到了菜肴的香气。
他清清嗓，对着厨房的方向，顺从说道：“好，我这就把行李送上去。”
“……没意思。”
楼梯下的背影一顿，在女孩带着脾气的沉重脚步声里，章小光沉默上了楼。
四楼门口，映入眼帘的则是一堵带着指纹锁的大门，章小光输入密码，进去，漆黑一片，窗口一小片亮光倒映出一个男人的轮廓。
“搞什么？”打开灯，章小光说，“修好了就赶快下去。”
“处理事。”章小龙把手机塞进兜里，“下坝村出了点岔子。”
“怎么？”
“市政府那边都同意开发了，今天咱们谈判的人准备进驻的时候，被村里人赶出来了。”
“前面不是已经调研过好几次吗？”眉头拧成川字，章小光的表情严肃起来。“我亲自带队去的，那个时候他们村主任态度不错。”
“问题就出在这。”章小龙说，“村书记这人咱得注意点，今天去谈的时候，才知道他没跟全村人说，只是口头通知了几个村里的青壮年。”章小龙舔了舔嘴唇，气笑。
“咱同事刚坐下，说了没两句，不知道从哪儿来了一大堆人呼啦涌进来，上来就说不同意开发，坚决不签字。”
“没和他们说咱的开发条件吗？包括在开发期间给他们的补贴。”
“说了，没用。”章小龙耸肩，“谁也没料到，是块难啃的骨头。”
章小光舔舔嘴唇，“我前期疏忽了，等会儿就和庭叔谢罪，然后明天去村里看看。”
“不急在一时。”章小龙走过来拍了拍章小光的肩。“我跟庭叔透露过，他理解，咱们跨行太大，都在摸着石头过河。别有负担。”
自从上面进行资源整顿，李庭原先涉足的民营煤矿产业日渐式微。花了一年多时间整理产业，幸好完美收官，但手下员工众多，李庭半百年纪被迫进入产业转型。
“这块骨头再难啃还能有矿上那边硬？”章小龙不屑地笑了，转头换了个话题。
“你路上开的挺快啊，还以为得再等一会儿呢。”
“庭叔等的急。”行李箱放到角落，章小光蹲下来擦起箱子上的灰尘。
章小龙挑挑眉，抱着手臂倚到衣柜上，低头看着闷头擦的章小光。
“不是我说。”
章小光手上一顿。
“下回你也给我擦擦箱子。”
章小光掀起眼皮，“她有洁癖，你没有。”
“啧。”张小龙嘴角咋嘛了两下，“亲爹都没你关心她。”
他环顾四周，装修精美，胡桃木为主的美式棕色调，怎么看都美，但如果给他住，他绝对不会住。
“我刚刚转了一圈。餐厅、客厅、影音室一应俱全。”张小龙说，“就是不知道下面大客厅和餐桌上，有没有亲闺女的位置。”
“你话太多了。”终于把箱子仔仔细细擦完，章小光把湿巾叠了两叠准备带下去扔，“住一起也会尴尬，还不如分开住，他们爷俩估计都挺乐意。”
他起身，招呼章小龙，“下楼吧。”
“等会儿。”章小龙叫住他，鼻子突兀吸了两下气，然后一把扯过章小光的前襟，低头闻了闻，露出了然的神情，上下打量他，“什么情况啊你？怎么身上一股女人香？”
在满心满眼揶揄的注视下，章小光从怀里掏出来一个玻璃瓶，扔给章小龙，“从你那拿的，遮烟味。”
章小龙看着香水瓶觉得眼熟，他摁下喷头，瞬间甜腻的花果香充斥整个空间，不禁失笑。
“你倒会挑，不知道谁落在我这的。”
章小龙对于下半身的事，并没有那么上心，只是很需要。为了不麻烦，每次亲密关系都保证1v1，只是由于种种原因，总是换的频繁。
“还以为你开窍了呢。”章小龙惋惜的叹口气。
亲兄弟，在感情事上却截然不同，直到现在，章小光三十出头的年纪，长得不赖，挺受女人欢迎，却从来对这些抛出的橄榄枝仿若视而不见。
“你真该找个女人了。”章小龙说，“起码别把香水再喷错了。实在不行，让栖栖给你介绍啊，你不好意思开口，我帮你说。”
“得了吧。”章小光把张小虎推出门，“这都差了多少岁，报警把你抓起来啊。”
“关灯。”章小龙提醒。
整层屋子每个房间都亮堂着，静静等待着主人的到来，却没有一点人气儿，章小光低头看了眼胸口。
握在门把上的手慢慢收紧，“开着吧。”章小光说。
房门轻轻阖上。
“报警？”章小龙觉得有趣，继续刚刚的话题，“你哥哥我玩女人只有一个原则——”
“是什么呀？”撒娇意味浓厚，嗓音像夹着半罐子蜜糖自不远处传来。
章小龙顿住。
女孩抱着玩偶，睡眼惺忪，浅粉睡裙衬得皮肤透白柔弱。
“不以结婚为目的的恋爱都是耍流氓。”章小龙扯了下嘴角，又飞快落下，“我们先下去了。”
“等一下。”李羽澜连忙说，“小光哥哥，木栖姐回来了吗？”
感受到衣袖被扯了下，章小光往后退了步，“嗯。”
“哦——那个我。”李羽澜眼神闪烁，越过章小龙就要再拉上章小光的袖子，“我屋子里的小夜灯坏了，哥哥能不能……”
“能不能先吃饭？”
楼下，不远处，清亮的声音传来，而后几步踩在楼梯上的声音，李木栖站在台阶下，插着兜，抬眼看着他们。
“我爸说——”
目光在他们之前搜寻一圈，最后在章小光欲言又止的眼神里，停留两秒后，粲然一笑。
“该吃饭了。小龙哥，好久不见，想我没？”
章小龙笑了，向前走两步揽住李木栖的肩膀，“想死了。怎么样，这半年没谈个恋爱？”
余光里，章小光紧紧跟着，李木栖低头笑，“你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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