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已经落下,只剩一层薄薄的霞光映衬着戈壁。风渐渐带上寒凉,灌进每顶没有关紧的营帐中。
鹤发老头把李清月带到帐帘前就在没再往里走了。
李清月一个人进去。营帐被围得严严实实,连外面一点微薄的日光和肆虐的黄沙的没透进来,暖烘烘的也黑黢黢的,只有床前亮了四五盏油灯。
那白发老头什么也没和李清月说,只说只有李清月能够救她,但李清月与燕无行唯一的交集只有她种在他身上的蛊虫。李清月想到着,连忙咬破手指,想要召蛊虫回归,没想这点动静惊扰到床上呼吸微弱的人了。
“过来……”明显气力不足,气血亏空的声音,与以往虽冰冷但中气十足的声音形成强烈对比。
李清月急忙走过去,她能听出燕无行已危在旦夕,根本没心思和她耍心眼。
“毒……”燕无行已经虚弱到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了。
毒?李清月一时手脚慌乱,眼睛也不知往哪看了。她师从赶尸,根本不精解毒。但一想燕无行平日里算无遗策的模样,竟也静下心去观察他的伤口。
燕无行正面平躺在床榻之上,大大小小的伤痕横贯在麦色的躯体上,只是油灯摇摇晃晃的烛火不真切地照在上面,都足够令李清月倒吸一口冷气。平常里能和燕无行伤情所媲美的只有李清月赶过的一具被虐杀的死尸。那具尸体怨念极重,当时因一连几日下雨,山路滑脚,不好行走,耽搁了封尸下棺的日子,尸体就在抵达家乡之时怨气暴起,所幸李清山也在场,用停尸符将尸体的七窍封住,再用公鸡血封棺下葬,不然一整个村子的人都无法幸免。而李清月在回山后,被罚跪了半月。
油灯昏黄色的光同样也照亮了燕无行此次伤得最重之处。一箭贯穿整个尸体,中箭位置离心脏只有一寸,这是冲着燕无行的命来的。
李清月挽住披散的发丝,俯身至燕无行心口处,用手轻轻扇风,一股混杂着血味的熟悉味道传入李清月的鼻子。
燕无行强撑着眼皮,手离紧攥着一块边缘较为尖锐的石头,以此保持清醒。他微微抬起头,褐色的眼眸透过昏黄灯光看过李清月蹙起又舒开的眉,就知道她明白了,轻轻呼了口浊气。
“将军可有麻沸散?”
“无……动手。”燕无行着实撑不下去了,泄了好几口气才说出三个字来。
李清月用放在一旁缚带捋上宽袖,倒一碗烈酒入口再全部吐出,便俯下身去。
燕无行神志不清,直至李清月柔软滚烫的嘴唇触碰到他的伤口他才明白她在做什么。
燕无行的视角只能看见李清月的头顶和背后缚住的发丝,滑滑亮亮的,像一条正在流动的黑色的河流。伤口处不痛,麻麻的,还有李清月眼睫挠过皮肉的痒感。灯油燃烧的味道混着烈酒香全聚集在一个女子身上,明明应该是混乱的,难闻的味道,但和李清月身上的药材香拌一起,也有宁神静气的味道。
“……”李清月含了一口毒血侧头吐在地上,这时燕无行才看见她被烈酒染红的脸,挺翘的鼻头沾粘上他的血液,额头上也冒出几颗圆滚的汗珠。
燕无行逼着自己不去看,但李清月像大漠中的海市蜃楼,他就是行走许久无水无粮的旅人,明明知道那是幻想,却愿意为了她牺牲自己最后的生机。这是令人上瘾的毒药,是死刑犯最后的晚餐,亦是缕怎么也握不住的风。
灯火明明暗暗,快要燃尽之时,李清月吐出最后一口毒血。她随意把擦去唇角血液的帕子一丢,燕无行的眼睛死死盯着她被自己的血染红的嘴唇,想的是这张嘴涂上口脂的样子。
李清月素来不爱打扮,平日里顶着一张白皙素净的脸在军营间穿来穿去。不过,在军营中确实没有打扮的必要,可燕无行还是忍不住想她戴钗环,抹胭脂,着红裳的模样,为了他。
燕无行顺着李清月的脸颊望向她束起宽袖而露出的纤细白皙的手臂,上面还留有淡淡的疤痕。手指也不似寻常官家女子,涂丹蔻,刚刚胸膛触碰到指腹的感觉仍有温度,上面有一层薄茧,他无法停止想象李清月平日里赶尸,采药的模样。
这边,李清月为油灯中添了许多油,小火苗猛地窜出几寸,原本昏黄的灯光也变得明亮起来,照在李清月的脸上散发一层淡淡柔光。
匕首被灯火烤了一段时间,飘出一股铁独有的味道。李清月特地等匕首放凉了些再靠近燕无行的伤口。
燕无行中的是尸毒。尸毒顾名思义就是从尸体中提取的毒素。听起来简单,实际操作起来非常难。因为尸体通常也是疫病的携带者,若是尸□□者技艺不精,则极有可能炼制出带有疫病的毒素,那么中此毒者也会感染疫病,一传十十传百,搞不好就是灭村灭城之祸。
当然也有用心不纯之人,故意用带有疫病的尸毒,但此逆天之举,天道也是不会让他好死的。
现下最幸运的是,这位提取尸毒的人技艺高超,毒素极其纯粹。不过,这不是一般的尸毒,是怨尸之毒。怨尸极其少见,李清月只碰到过一具。它的形成条件严苛,需要尸体生前遭受过非人虐待,并且绝望致死,死后不得久久不得安息。相传在几百年前,就有一个赶尸人以此为天子打造了一支由怨尸组成的军队,当时可谓所向披靡,战无不胜。但结局如何不得而知。
中了这种毒的人毒发后会变成一具由怨念操控的躯体,见人就杀,不知疲倦,不知苦痛。就算是被分尸,其躯干都能自主行动,除非把人砍成无法行动的碎末,不然是无法阻止他杀人的。
所幸燕无行对赶尸下蛊之事有所了解,在知道中毒之时毫不恋战,退兵休整。而他也及时服下解尸毒的药,虽然不能解此毒,起码延缓了毒素的蔓延,现下只需李清月割下那些被毒素浸染已深的死肉和被沾染上尸毒的活肉。
怪不得燕无行要鹤发老头与李清月说只有她能救燕无行。只有对尸气极度敏感之人才能判断到底哪处未被感染,哪处中毒已深,哪处稍稍感染。
“你就不怕我就此把你剔成骷髅?”李清月从未在活人身上动过刀,难免有些手抖,现下她的情绪像一根紧绷的线,只需再用点力就会断掉,她必须说些话舒缓自己。
燕无行额头上的汗珠落进眼睛,眼睛的刺痛不能让他看清此刻李清月的表情。这种可能性燕无行不是没想过,可一旦触碰到这个名字,生死便成了厚重的踏实和一瞬的飘渺。
“信你……”沙哑低弱的声音和着比鼓还响亮的心跳声一起灌进李清月的耳朵。
她没眨眼,一刀直入燕无行胸膛的深处。
燕无行的痛呼声在李清月耳畔炸开,他的四肢虽已极力克制,但也会因生生剜肉的痛苦不断在空中挥舞,仅剩的清醒的意识只能控制四肢不触碰到李清月。李清月早在吮吸毒血之时就考虑到这个场面,已与蛊虫感应并吩咐它掠夺燕无行四肢的控制权,按其不动。可她还是轻看了在剧痛下人的挣扎,所幸这是一时的,只等李清月剜下第一块肉时就已停住,痛呼声也被燕无行含进咽喉里。
一时,耳边粗重的呼吸声和灯花炸开的声音竟把她带回因怨尸而在堂屋罚跪的夜晚。
那是她的师傅还活着,能够被她气得瞪眼吹胡子,他当时恨铁不成钢地对李清月说:“世上都是有情之物,人如此,尸体亦是如此。”
当时她的回答是:“那尸体是什么情,活人之间亦有什么情?”她这句话把师傅气得上气不接下气,本来只用罚跪七天,因为这句话加到了半月。在那之后,她在山门躺了半年。
一块肉被锋利的刀刃割了下来,上面满是黑色的尸毒。
一块,一刀,一块,一刀。李清月的动作越来越快,手上动作也不敢1过多犹豫,害怕燕无行遭受更多的罪。她把自己全部的注意力放在燕无行的伤口上,不去看燕无行的脸,不去听刀刃割下肉的声音,不去想燕无行的痛苦和忍耐。
在油灯灭的第二回,李清月丢下了血淋淋的匕首,头也不回地往帐外走去。
鹤发老头和一众士兵,还有睡醒后得知堂兄伤势的燕岚而都守在营帐门口,见李清月出来,赶忙往营帐内涌,却被鹤发老头制止,只带了几名军医进去。而燕岚儿朝李清月追了过去。
不知是一出来猛烈的寒风打到身上还是其它,李清月浑身发抖,面色灰白,若不是燕岚儿当时听到的是她堂哥受伤,她现在一定会拉李清月去给军医瞧瞧。
“你怎么了?”燕岚儿跟上李清月问道。
李清月不语,只一味地朝外走。
“我堂哥没事吧?”燕岚儿受不了了,抓住李清月的手臂让她停下。
李清月走得匆忙,连束袖的缚带都没解开,两条白皙的手臂赤条条的露在寒风中,燕岚儿握上去的时候都是冰凉的。
“你呀……”燕岚儿替李清月扯下缚带,擦拭额前的汗珠,理开背后的乱发。
李清月还是没什么回应,她的脑中全是燕无行苍白到透明的脸,他胸膛上被她割到有一拳大的空洞,还有满地的碎肉,一手的血。
燕无行隐忍的呼吸声还在她耳边回荡。
师傅,人之间的情是这样的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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