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的弗格福斯特总是安静的，天黑之后，一栋栋屋子都沉默得如同笼罩在眠咒中。
在星荧光辉之下，一道佝偻身正悄无声息地走着。
是住在塔里的亡灵婆婆，西番雅。
外表苍老的她看起来步履蹒跚，但实际上西番雅很快就到达了她要去的地方——以一种快得不合常理的速度。
西番雅站在那栋位于橡木林以南的房子外，她没有敲门，只隔空动了动手指，就有灰色的雾聚拢，随后把那扇缠满了蔷薇藤的院门缓缓推开。
她迈步走进去，但仅前行十来步就停下脚步。
因为，前方已经无路可走。
路旁的草叶子随着夜风轻轻晃，枝繁叶茂的院落在月下静谧又安宁，但西番雅知道，有东西盘踞在这里。
领地意识让只剩本能的它充满了攻击性，它不张牙舞爪，而是潜伏在平静的草叶之下，像是一条等待着无知猎物靠近的毒蛇。
西番雅当然不想做那只注定没命的猎物，她停下了脚步，不近不远地站在属于它的领域之外，用魔力构成的灰雾将装满萤火的魂灯送往前方。
草丛下骤然探出无数红色条状物，像根须，又像树枝。
它们先是吞掉了灰雾，又接住向下坠去的魂灯，而后缓慢地、慢条斯理地、一圈圈地缠上去，连最后的缝隙也没有留下。
四周逐渐暗下去。
它贪婪又克制，饥不择食，却又保持着那些无用的用餐礼仪——不可发出声音，不可大口吞咽，不可……
它正在长大，它需要进食，它的饭量越来越大。
于是用尽全力地抚育着它，纵容它将根须填满母亲的身躯，又让饥饿永远如影随形，给它一年一日的盛筵，成为它潜意识中最亲近的存在，成为它、它们的……家人。
它们的家人，这是一个多么特殊的身份。
西番雅独自守着这里的夜晚，她要在这里守至天明。
一段时间过后，已经不再有任何光亮的灯盏落在泥土地上发出一声沉闷声响，猎手重新潜伏回草丛中，然而片刻后，它似乎意识到自己似乎做错了什么，根须再次出现，这次只有其中一根浮出草丛外。
它将倒在地上的灯具拾起，轻轻地放在了院中的桌上——不可将餐具与食物胡乱摆放。
月下的花园恢复了静谧宁和。
亡灵婆婆的嘴唇无声地张张合合，为明天的说辞进行最后一次的预演，以及准备一大笔金诺欧、一堆荧夜石、一棵稀罕的药草，准备永不见底的晨露和紫罗兰花，往常这些东西都是戈露恩自己准备，她会在第二个晚上把所有生日礼物都交给自己的孩子——无论他想不想要。
但这次由于时间上的问题，就只能由西番雅代劳了。
苍老的亡灵从口袋里取出一个小小的空沙漏，沙漏有着深色的木质的底座，很小，用两根手指就能捏住上下两头。
那只曾经优雅而今布满丑陋皱纹的手拨动着沙漏，让它翻转，又翻转，一个主要功能为聚合的空间法阵镌刻了上去，这花费了西番雅约半个伊塔时。
她曾是这片大陆上最顶尖的巫师之一，追寻着神明之上的神明。
沙漏翻转，又翻转，有无源的水珠开始从上下交界处滴落，直至盛满整个沙漏。
西番雅打开位于沙漏底部的开口，将属于夜晚的露水倒掉，又对它进行了一些小幅度的修改。修改过后，露水填满了沙漏的一半就不再增多，它变得像是一个常见无比的沙漏——除了计时之外还可以用来盯着它发呆。
看着上半部分的东西逐渐填满下一半，或者时不时将它翻转以打发时间。
忽然间，忽然间，西番雅又想起了三百年前的光景。
那时的维拉尼卡还有着希望和梦想，年轻，自傲，不知恐惧是何，不知道自己的命运即将如沙漏般反转。
他们像所有的魔法师一样，追寻着世间魔法的源头——至高的创世神库鲁斯利亚。
伊塔大陆的所有顶尖法师都能发现这件事：魔法的上限低得惊人。
和其他任何领域不同，魔法确确实实拥有尽头，一旦到了某个程度，世界便不会再作出回应。
但怎么可能呢？
所有的法师都不相信这件事。
魔法，是奇迹，是世界的有求必应，是创世神留给造物的怀抱。
每个魔法学徒都曾感受过世界对他们的喜爱，从入门起，他们的老师就会告诉他们——魔法是创世神留给造物的奇迹。
祂是奇迹！
曾经的维拉尼卡是巫师之国斯罗德的三大家族之一。
维拉尼卡以偏执和狂热而出名，在许多处地方都招人诟病。
到了西番雅这一代便更是如此。
在西番雅出生那年，维拉尼卡就建立了臭名昭著的女巫会，宣称女性的灵性远大于男性，男性不是愚者就是堕落者，教男性学习巫术就是玷污魔法的殿堂。
在当时的时代背景下，大量女巫对此深信不疑。
西番雅倒是对这个说法没多大感触，极高的天赋让她的母亲十分重视对她的教育，西番雅几乎没见过那些乱七八糟的斗争——她只是觉得生活在维拉尼卡家的男孩有点可怜……只一点点，然后便再无感了。
在西番雅一帆风顺地成为大陆上有史以来最年轻的大魔导师的那年，她有了新的追求：找到解除魔法上限的方法。
是的，西番雅也发现了这件众多魔法师都发现了的事实——魔法被困在了一个小圈子里，他们可以感受到星空之外应当还存在有事物，而星空隔绝了它，来自天空的回应永远比大地的回应微弱，直觉告诉所有人，那就是谜底的答案，但却始终无人得以触碰真相。
除此之外，家族建立女巫会的原因也在那年被西番雅得悉：活跃于四百年前的传奇女巫奥尔德里奇·娜提雅维达在回归大地时曾留下手记，上面写有关于创世录的线索与魔法上限的形成原因。
奥尔德里奇·娜提雅维达在手记中推测问题出在一位男性身上，在她与世界意识建立起沟通时，曾明确地感到憎恶，排斥、以及一部分恐惧，这些情绪都指向那位男性。
奥尔德里奇·娜提雅维达在手记中写：“在他出现于我的脑海的瞬间，链结立即变得不稳定，并在我的一个呼吸后彻底断开，那是谁？神？但在十三位神明之中，没有任何一位是那副形象。我睁开眼睛，一本无名的书籍出现在我身前，但我一瞬间就知道了它是什么——它是创世的记录，是的，我想是的，世界不会拒绝她所偏爱的孩子，这是她给我的回答。可我始终无法打开这本书，也再也没有与世界建立起沟通的链结。”
从手记的内容来看，那位传奇女巫一生都未能翻开那本所谓创世录，她把那本书藏了起来，在手记中以谜语的方式留了去向。
然而，奥尔德里奇·娜提雅维达没能打开的书在她逝世的四百年后被打开了。
那是维拉尼卡的权力抵达顶峰的时期，那也是巫术最为辉煌的时代，人们向往着斯罗德，街上的女巫带着黑猫，窗台的花盆中种着曼德拉，过路的人会听见它的哭声，但没人会为此感到惧怕。
维拉尼卡翻开了那本书。
可谜底的答案不存在于星空之外。
创世的无名书上写：这个世界早已经没有了星空，人们头顶的幕布只是一个巨大的泡影，在它之外只有一片无边的虚无。
是维拉尼卡家族打开了灾厄的盒子。
他们在破灭的信仰中看见了消失的过去、既定的未来。
世界的憎恶，世界的排斥，世界的恐惧，都有了源头，那是奥尔德里奇·娜提雅维达在手记中曾经猜测又否认的神明，她否认的理由是十三位神明中未有一位有着那般特征，星辰、冰、金色长矛。
奥尔德里奇·娜提雅维达在思考这个问题时忽略了至高的创世神库鲁斯利亚。
没人见过祂，没人知晓祂的模样。
她忽略了、又或者是逃避了。
正是创世神毁灭了世界。
祂让星辰陨落、隐入虚无，让寰宇再无星空。
但世界又因神明的一时兴起而复生。
困在最后的微小泡影中，按部就班地走在库鲁斯利亚写好所有结局的篇章之上，一个千年，又一个千年，而本世纪上演的剧目正巧为——璀璨时代的落幕。
艾伦德尼尔的天气都不及祂的反复无常，毁灭又创造，创造又毁灭，写下一出出好戏又在剧目开场时缺席。
祂不是奇迹的源头。
且事实正相反。
祂在创世录中写：那些曾经辉煌的种族，未来没有他们的容身之所，他们的知识将被焚毁，他们的历史不复存在，他们将成为遥远的故事，重重叠叠，织成虚无缥缈的传说。
祂写：人在众神见证下登上王座。
这个未来貌似对维拉尼卡百利无害，是啊，不管怎么样，他们都是人的一员，是既得利者……假如触碰了创世录的他们没有因此而变成亡灵的话。
他们甚至再也无法死去。
亡灵的构成物是遗憾与执念，构成亡灵维拉尼卡的物质却并非来源于自身，它们来自于上一个世界——那个已毁灭的，再无人可见的世界。
维拉尼卡也许是遭遇了一个诅咒，注定目睹所有悲剧，他们的结局存在于他们深爱的世界毁灭的最后一幕……在此之前，谁都不能结束他们的生命。
活着比死亡更加可怕。
维拉尼卡曾经是如此信仰库鲁斯利亚，他们是如此深信魔法是创世神留给造物的奇迹。
无法以死亡去逃避，只能面对，唯有面对。
见证珍爱之物的消亡。
看着那些对他们而言比生命还重要的东西彻底消失在这世界上。
“但有这么一个地方，一个……书上没有写到的地方。”西番雅望着漫无边际的夜色而呢喃着。
这个世界上，天是蓝的，云是白的，地上是棕色的泥土的沙子，树上长着绿叶。
但创世录开篇写：世界复生，亡魂自地底而上，重回光亮人世。
那里不归神明管。
“那里的天空是漆黑的，流淌着白色的光，地上是红色的亡魂，树上挂着往生的希望……于是我们、我们不在乎自己叫醒的是谁。”
那是上一个世界的遗骸。
年少时的好友杳无音讯多年，再次重逢居然在深渊之下，这是西番雅怎么都没料到的事情，曾经和她一同在学塔进修过三个学年的戈露恩竟然是一位魔女，并且这位魔女正在做和维拉尼卡家族目的相同的事——她们都想要逃离这荒诞的剧本。
维拉尼卡与魔女在那时结下盟约。
西番雅知道多年未见的戈露恩变了很多，也知道她有所隐瞒。
但未来已经不会更糟糕了，所有维拉尼卡都明白这件事。
由戈露恩引荐，在听闻了地上发生的悲剧后，深渊的遗族热情地带领来自地上的他们去树下折了一枝带叶的树枝，并告诉了他们应当如何种下它——
死去的生灵会化作尘土、灵魂也化作尘土，下沉，再下沉，在世界的背面成为养料，它们曾经炽热的血会将树叶染红。
红的叶，红的花，红的树干或者红的果，漆黑的鸟儿立在它的终点上——这里总有一根树枝属于它。
一天又一天，直到叶落下，花落下，果落下，黑鸟也变成漆黑的藤蔓垂下，永远陪伴孤寂的巨树。
地底的苍白阳光没有一丝暖意，倒影中的世界刺骨寒冷。
灵魂要在这里开花，要在这里结果，要在这里重新落回土壤又一次腐烂——
随后回到世界的正面，迎来新的降生。
这就是往生。
深渊的遗族将所有带有红色的植物都称作【往生木】。
“来吧，去种下奇迹。”那位应当是一族之长的存在有着不合时宜的热情和诚恳，他笑着鼓励着绝望的地上人向前走。
之所以说这份热情不合时宜，是因为从深渊遗族的诞生方式和身体结构来看，他们也许算是恶魔一族——由世界孕育，有着与生俱来的诡谲魔力，生来便带着毁灭的目的……他们绝不可信。
但当苦难淹没了口鼻。
窒息的人们不会在乎这些。
自地底回归以后，亡灵和魔女一起种下了那根树枝，它茁壮地成长，在旧枝干之上新生的叶子染上太阳的光辉。
但那是一场失败的尝试，也许是因为他们不该把它种在光亮的森林里，那片新生不久的树叶最终掉在了地上，一眨眼就变成了尘埃，再不见踪影。
再也没有其它新叶生出来，树枝开始一点点干枯，变得像是一块柴火……但所幸根还活着，他们将种植场所换成了花盆，严格管控着生长环境。
然后是又一场失败的尝试，它长大了，还在戈露恩的帮助下有了人样，一切都很好……是的，除了她记得太多地底下的回忆之外，一切都很好。
她记得太多。
她的自我意识永远强烈，永远敌视地上的一切，永远渴望回到故乡、回到她真正的家人身旁。
她一次次把这份尚且不能发表的研究成果展示给不该看的人观看。
于是家长们只好亲手剪断这野蛮生长的一部分，而后……他们只剩下一块干木头了，它已经无法通过种植迎来丰收——但是办法总比困难多。
多年前这里就已经曾经开启过一场禁忌的实验，用一颗神心，一块干木头，一场献祭制造出了一则有关创生的禁忌。
苍老的亡灵透过蜘蛛的眼睛看着枝桠将地上那具已没有了呼吸的躯体簇拥。
这是一场献祭，目的是充饥与平衡，它最近吃了太多不该吃的东西——潮湿的，阴冷的，畸形的，漆黑的，嚎叫的，神经错乱的，富含黑暗物质的，堕落的食物。
根系搂住尸骨，它守在冰冷的她身旁，不愿离去。
“但愿信任得以左右天平。”半晌，西番雅说了这样一句意义不明的话，她抬起右手，面朝死亡做出一个古老的祷告礼，“缄默者……永生。”
*
【科里叔叔做了一个切斯特给我，他说这是生日礼物……不是很好用，它打翻了我花了整整七天才提炼出来的紫罗兰凝汁。】
——来自不知名的笔记。
大冒险输家的产物。
另外创世神其实就是那个测试视频里的神明选项。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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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章 创世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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