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初冬末,百川将开,山林静籁。
一场春雪倏忽倥偬,黔青道苍莽晦朔。
时隔十六年,龙毒村的大祭司在祭坛火光中再次看到了神降下的预言。
天劫将于春雪尽消后的第一个满月夜降临在龙毒村。蛰伏山谷的妖兽会撕裂山石,白毛风和红毛雪将从大地的裂隙中涌出。
龙毒村是个与世隔绝的小寨子,人们靠山吃山,没什么比房子和田地更重要。
人们举着火把簇拥在祭坛前,问大祭司:“我们不想背井离乡,就没有什么办法,能避免这场天劫吗?”
大祭司在香袅烟绕中闭上双眼,她看到未来的冥冥漆雾里,一缕丝带似的白光像水中草荇摇摆晃荡。星星点点的光晕在雾气的尽头凝作山峰的剪影,那每一个峰角,每一道谷壑,她都无比熟悉。
“去姑瑶山吧!在河谷之下,冥林深处,龙毒河的源头,千年不化的雪被下。用雪藏草,完成山神祭祀。这是我唯一能看到的生路。”
灰白的阴翳侵上大祭司浑浊的紫色瞳孔,两行血泪划过她干皱如树皮的脸颊,一滴滴落进火焰里。
风烛残年的祭司透支仅剩的生命和灵力换来了一个答案,坐化在了火焰簇拥的祭坛上。
茯灵归透过袅袅的烟气,与那双和她一样的紫色瞳孔对视。那两团幽紫的火焰直勾勾地、似要穿透时间和空间灼破她的双眼,得到什么答案。
灵归努力想在那双眼睛里看到一些直白的情感,愤怒、仇恨、悲伤、或是懊悔?大祭司的一生平稳而波折,跌宕又无聊,正如她自古远时一代一代蹒跚而来的先祖。
灵归想,或许未来某一天,她也会像老祭司一样,灵归想在那双眼中的过往里找到自己的未来,但她什么都感知不到,她只隐约看到了一丝孩童般纯白的迷茫。
“灵归,快跪下,送大祭司。”
茯娘拽了拽灵归的衣角,灵归猛然回神,再望过去时,刚刚那双近在咫尺的眼睛瞬间被卷起的火焰吞没。
众人齐齐跪地,额头磕在地面上发出沉闷的响声,灵归听到木柴在火焰噼里啪啦爆裂,村西传来了送魂钟的悲鸣。
龙毒山相接姑瑶山,深山中有姑瑶氏。
姑瑶氏是与神亲密的神秘氏族。姑瑶氏不愿为世外人打扰,于是龙毒先祖与姑瑶氏曾有约。龙毒人世代镇守龙毒山口,防止外人入姑瑶秘境。
而姑瑶则会挑选巫女送到龙毒村。这群被选中的巫女将承袭祭司之位,肩负着庇佑村民、祈祷福泽的责任。
十五年前,龙毒村的茯娘在龙毒河里捡到了姑瑶氏送来的最后一个女孩。
但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是,这次送来的,竟还是个尚在襁褓中的女婴。
女婴背后有朱砂写下的“灵归”二字,不知姓氏,便随养母茯娘姓茯,名茯灵归。
老祭司死后,年仅十七岁的巫女茯灵归临危受命,被推上了祭司的高台,肩负起了完成山神祭祀的责任。
姑瑶巫女通天地、知鬼神,七窍玲珑,三魂七魄各有所司。
九蛊铃是姑瑶巫女世代相传的法器,带在灵归襁褓里,随她一起来到龙毒村。九只铃铛,八只附铃,一只主铃,分别由九位蛊神司掌。
青凤蝶、湘妃竹、鬼叶枫、相思雀、九节蛇、红花鲤、冥河莲、乌头芝。另有一主铃蛊神不知名号。
蛊神与主人心魂相连,唯听一人差遣。九蛊同现,将能带来最盛大的祝福和诅咒。
但灵归不幸,她继承九蛊铃时不过三岁。然蛊神是蛊亦是妖,有记忆,有情感,有意识。灵归的幼弱之躯无法完全压制蛊神,九位蛊神挣脱铃铛桎梏,托在灵归的一缕魂魄上逃窜。丢失精魄虽不至于痴傻鲁钝,却对巫术的精进影响颇大。
没有蛊神的铃铛,缺了魂魄的巫女。
她自幼时明白自己情况的特殊,她刻苦钻研符箓灵器,希望有一天能找回她丢失的一魄和九位蛊神,成为一位合格的祭司。
但如今,天劫迫在眉睫,山神祭祀必须要有人完成,否则他们将流离失所、远走他乡。村长带领着村民们踏破了茯娘家的门槛,请求灵归承祭司之责,为族人进山。但茯娘茯英对于这件事始终极力反对。
“谁不知道深山里是个吃人不吐骨头的禁地!阿归她自小魂魄不全,巫术更是不得精进,身子骨甚至不比寻常女孩!若非要有人去,我便替我女儿去!”
茯娘双目通红、眼泛泪光。
“茯英!”
村长厉声喝制住了茯娘。
“灵归是姑瑶氏的孩子,是神佑的巫女,只有她能进姑瑶山。”
茯娘望向平日里常常照顾她们一家的村长,眼中含满泪水。
“我们…我们为什么不能逃走呢……”
村长重重地叹了口气道:
“茯娘啊,我们龙毒村人世世代代守着这片山和田。我们有我们的责任,姑瑶氏的巫女亦是如此。族人流离失所、被贱卖为奴、被当作异族剿杀,这些是你愿意看到的吗!”
……
灵归躲在门后偷听了很久村民们的争论,紧攥着九蛊铃铛的手心微微发汗。
“村长大伯,我去。”
茯灵归从门后走出来,脸色苍白得像隆冬的雪,眼眸微垂,声音却说不出的透着坚定。
众人争论不休的声音也随之戛然而止,交杂的眼神齐刷刷地看向门后乌发紫瞳、雪团子似裹进绣花巫师风披里少女。
“不要…不要答应他们……”
茯娘望着女儿泪如断弦。
灵归嘴巴动了动,低声唤了声“阿娘”,绽开一抹鸢尾花似的笑意。随后拔高了音量,用在场所有人都能听到的声音对阿娘说:
“阿娘,巫术我不比往届祭司,但多年来钻研符箓灵器却也小有所成。灵归为姑瑶氏血脉,又自幼蒙龙毒人养育照拂,于能力,于情理,于责任,都该我去。”
灵归一口气说完这一长串话,随后深深地呼出一口气,坚定地抬眸望向阿娘和村长。
她知道阿娘舍不得她,但她是阿娘的女儿,也是姑瑶氏的巫女。
村长大伯说得没错,龙毒人在世人眼中是异类,在异乡难逃被奴役和追杀的命运。
这是天灾,也是死劫。
就算前路凶险,她也要去试一试。
晚上阿娘宰了一只鸡,又给灵归做了她最爱吃的鸡汤面,灵归续了一碗又一碗。
灵归埋头苦吃,不敢抬头看阿娘的神色,她害怕看到阿娘哭,自己就会后悔今天做出的决定。
长夜漫漫,灵归辗转难眠,干脆爬起来开始收拾行李,把她能想到的法器通通塞进了竹筐,又画了一沓各种功能的符纸揣进怀里。
做完所有准备,灵归舒了一口气,坐在镜子前。铜镜倒映着窗外清泠的勾月和枯枝黑色的剪影。
铜镜中的少女眉眼疏离,鼻尖圆钝,眼角微垂,睫毛也向下弯弯地翘,除却那对开满紫藤萝的双瞳,俨然一副寻常少女稚气未脱的模样。
听说村长他们给自己准备了祈福的仪式,灵归想了想,还是决定不参加。
那一定是个悲壮肃穆的仪式,她可不喜欢那种气氛。于是天蒙蒙亮时,灵归就出发了,甚至没和阿娘告别。
龙毒村位于高大群山间的盆地,村子上空常年氤氲着云雾。
溯龙毒河北上,石山壁立千仞,龙毒河切出的极长的深谷是唯一进山的道路。
深谷中毒虫野兽颇多,乱石嶙峋。
再往前便是无人涉足的远古森林,据说方圆几百里的林子中的孤魂野鬼都会聚集在这里,因此又叫冥林。
高崖上落下的水流激起数丈高的水雾,簌簌地汇入龙毒河,冰凉的水珠打在灵归脸颊上。
灵归燃起一盏驱瘴的香烛,草药香气的白烟轻轻荡开一片浓白。
“愿先祖保佑,保佑灵归寻得雪藏草,”灵归虔诚地跪地拜山。
前面的路走得还算顺利,但随着越来越深入龙毒山腹地,周遭的雾气也越来越浓,死寂的空气中还传来风声呼啸般的声音。
灵归觉得雾气里似乎藏着什么东西。
“九蛊铃,动!”银铃清越的声音振荡在迷雾间。第一声,叮咚——
“孤鸣兮连天地。”
铃声化作千万缕银白丝线蔓延进苍茫雾气。
第二声,叮咚——
“合鸣兮现万象。”
银白丝线所及之处,灵归闭上眼感受着雾气下隐藏的危险。
吃人的沼泽隐藏在杂草之下、袭击活物的藤蔓蠢蠢欲动,还有……还有……
是一群魑鬼,死于瘴气里的孤魂所化,它们藏匿于雾气中,循着活人的气味,正从灵归背后不断靠近。
反应过来后,灵归猛得瞪大眼睛,一个哆嗦,差点将手中的九蛊铃铛掉在地上。
回头看去时,那些诡异的白雾几乎已经卷上她的衣摆。
遭了——灵归短呼一声,将衣角从白雾中扯了出来。
这些魑鬼在这里不知道盘桓了多少年,早就丧失了神智和记忆。见了活人,就像闻见血腥味的蚊子。
跑!灵归心中只剩这一个念头。
灵归一边躲避白雾中的突袭,一只手伸进衣襟里摸索符纸。谁料符纸才从胸襟中揪出一半,脚下却不知从哪里伸出一根藤条。
诶呦喂——!灵归被绊倒,摔了个狗吃屎。幸运的是,这一摔,竟让她发现了个藏在杂草堆下的洞口,隐隐能看见洞中绵延向下的石阶。
灵归一个跳扑钻入洞中,身后的白雾依然争先恐后地往狭窄的洞口涌,甚至有几只灰白的鬼手从雾气中伸出,怒张着五指朝灵归袭来。
太瘆人了。
灵归迅速摸出一张锢魂符扔到洞口,金色的符文结成一张金丝网,短暂束缚住了躁动的鬼魂。
这洞口是暂时是出不去了。
“只有这条路了。”
灵归转身看向身后黝黑的洞口,有无尽的阶梯向下延伸。
香烛的火光照亮身前的小片区域,映出洞壁四周斑驳的壁画,看上去已有些年头。
这应该是姑瑶氏留下来的地宫,既是地宫,便肯定有别的出口。
灵归穿过长长的甬道,每隔一段路,灵归便能见到几具森白的骸骨。
这地宫中原有的机关剩余的不多,但有不少人在她之前进入过这里,这倒免去了不少麻烦。
这一路走得格外顺利,让灵归一度怀疑是不是有谁故意在引导她,她一度再想要不要继续走下去,但这地宫中显然只有一条路,除了向前她别无选择。
沿着九曲八绕的甬道走了没有多久,她便到了一个像是主宫的巨大洞窟。
这地宫真是奇怪,若是祭司场所,为何将地道修得如此复杂,若是墓穴,又未免有些太过潦草。
这洞窟里空间很大,气温也比甬道中高一些,四周洞壁还燃着几盏长明灯。
借着长明灯的火光,灵归勉强看清了洞窟中央那一团黑红的东西。
似乎是个盛满血的祭坛!
洞窟中心,下沉祭坛中充斥着猩红色的液体,八条碗口粗的锁链自洞壁浸入祭坛中,锁链上垂下无数只镇妖铃,祭坛周雕刻的铭文间息闪烁着微光。
血液般的粘稠液体下封着一口玄棺,八条锁链紧紧缠绕在棺材身上。
墓穴?祭坛?封印?
灵归暂时做不出确切的判断。
似乎是听到了外面的动静,棺材身微微震动,洞窟中回响起铁链碰撞和镇妖铃的声音。
祭坛中的红色液体顿时红光大盛,带着血腥味的气浪掀起。
“不是血,是血符!”
灵归皱了皱眉头。是取活人血练成,触之化红色符水的血符,这可是极凶险的符。
血符、镇妖铃、锁棺链、封尸坛……
到底是如何恐怖的东西,才能让人无所不用其极地阵在这里。
此地不宜久留,她要赶快离开!
灵归刚想溜之大吉,却突然听到身后似乎传来了似乎是男孩的稚嫩声音。
这声音隐隐透着些许哀怨,十分渗人。
“喂,你吵到我睡觉了~”
灵归脚下步履一顿,颤栗着回头看,但祭坛中并无异样。
“听不见听不见听不见……”
也许只是个爱戏弄人的小鬼,无视他就好了,灵归捂住耳朵,加快了脚下步伐。
眼看灵归就要迈出洞窟,洞窟口的石门突然重重落下,彻底阻绝了她离开的路。
石门扬起了几米高的灰尘,灵归向后退了几步,勉强稳住身形,被呛的咳嗽了好几声。
灵归急忙掏出一张破石符,丢到石门上,随后后撤几步躲到一块大岩石后,两只手指塞住耳朵,睁着一只眼观察着石门处的动静。
第一次用这种符,不会把洞穴震塌了吧,灵归有些担心。
但她很快就知道她高估了自己画的符纸的威力。
轰——
随着一声巨响,石门被炸出一个鹌鹑蛋大小的窟窿。
……
灵归怔愣了两秒,这是她在老祭司那里照猫画虎画出来的符,她想过这张符的威力会比老祭司画的小一点点,却没想到会这么小。
灵归一把抓出余下的五张破石符扔到石门上。
一阵噼里啪啦的响声后,石门上不过像是被冰雹砸了几个小洞。
眼见石门岿然不动,灵归手忙脚乱地在一堆符纸里翻找着别的能用的符。
消雪符…不行!控尸符…不行!定身符……不行!燃烧符……不行……
……
“别找了,你那堆废符里没一张能打的。”
灵归被这冷不丁冒出来的声音吓了一跳,回头看,只见个看上去**岁大的男孩站在祭坛中的棺材盖板上,双手抱于胸前,冷眼斜睨着石门前的少女。
眼前白得有点病态的小男孩也就到她胸口那么高,瘦瘦的,黑发微卷,一对桃花眼熠熠,鸦羽般的浓睫在眼下打出一片阴影。
竟然真的是个小孩模样的鬼。
“哪里来的小鬼,这门是你关的吧,你想做什么?!”灵归捏起一张驱鬼符挡在身前。
男孩像只好奇的小猫歪了歪头,露出个阴恻恻的笑来,反问了回去。
“这是我的地盘,不该我问你,你扰我美梦,所为何事吗?”
他把“我的地盘”这几个字咬得极重,幼童的面庞上一对星眸漆黑而凌厉,像只被侵犯了领地的野兽。
“你的地盘?这洞写你的名字了吗?”
“喔?好奇怪的诘问。”男孩垂着头用脚尖描摹着封尸坛周一圈金色的铭文,额前卷发在脸上打下一片阴影,看不清他的神色。
“……”
空气陷入了短暂的沉默,那男孩则百无聊赖地对着铁链上的一个青铜铃铛轻轻拨弄了一下,牵动起无数个铃铛齐齐晃动。
一瞬间镇妖铃的声音罗织作流动的金色咒文,磅礴的钟鸣声从天灵盖不断钻进灵归的脑海里。
“你说这不是我的地盘,那你猜猜,这些吵人的铃铛,镇的是谁?”
男孩抬起头,恍惚的一刹那,灵归看到,一个面容邪气的黑发少年与男孩的虚影重叠。
少年动了动朱红的薄唇,甜美而邪气的童音随风声灌入耳朵。
“你好啊,我是嬴钺。”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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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天劫将至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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