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里头,赵氏和樊彩香都睡得迟。
没支应灯,母女两个盖一张被子躺在炕上。
“你爹和小兴的命苦欸...”
赵氏哽着音儿深吸口气:“好歹咱母女两个还能喘气,可他们呢?”
樊彩香鼻尖发酸,侧身缩进被窝,伸手揽住她娘。
她爹是个挺英武的汉子,年轻时候押镖走南闯北打拼出一份家业,三十岁上才娶了她娘。两人在县上临街开了个杂食铺子,日子过得和美,少有磕绊。
樊彩香三岁时,有了弟弟樊兴茂。
自此一家四口成了县里交口称赞的福气人家。
只是灾祸不由人。
她爹领着全家人逃出了边城,却没逃过身边兄弟的算计。
“那个烂心肝的王八羔子,老天爷不开眼呐,怎么没叫雷给劈死!”
赵氏攥着闺女的手,止不住咬牙切齿地咒骂:“要不是那畜生背后捅刀子,你爹又怎么会落个伤重不治而亡!我恨!只恨不能生啖那人的肉,替你爹报仇!”
骂过了,倒一口气,捶着胸口悔恨万分:“就怪我!怪我非要让你爹掏出那银票看看!银钱丢就丢了,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招了恶人惦记,白白葬送了他们父子!!”
樊彩香:“娘,别说了!快别说了!”
她抽噎着捂住娘的嘴:“声儿大了,东舍那头就要听见了!!”
“怪我!”
赵氏狠狠抽着自己脸,樊彩香急忙去拦。
母女两个搂着护着,呜咽哭着,直到后半夜动静才压下去。
“娘,我就是姓了秦,也不会忘了自己的亲爹是谁。”
樊彩香抠着被子,无奈道:“今儿那刘氏好话里头藏着针,就戳着当初秦阿婆收留咱们的恩情。”
“娘知道。”
赵氏有气无力地苦笑了下:“怪娘没本事,若是你爹还在,何至于今儿受这份屈辱......”
樊彩香:“娘!”
她心上乏累,却不得不强迫自己清醒:“现下不是说这个的时候。刘氏住下,便是等着明天咱们的答复。若应准,两相和睦。若是咱们不应承,秦阿婆不出面,那刘氏必定出头做白脸赶咱们走!”
“您说咱们怎么办?”
赵氏:“......你爹是个好人,你弟弟才十五,连媳妇都没娶上就死了......”
樊彩香沉默着听她娘絮叨。
许久后:“娘,我都听你的。爹和弟弟在地下头可怜,咱们不能叫他们吃不上香烛用不上黄纸钱!天一亮我就收拾东西,不用她们赶,我们自己走!”
赵氏:“......外头世道艰险,娘和你两个女人,没银子没护卫,跟狼群围着的羊有什么分别。娘死就死了,可你才十八。十八....当年,娘就是十八时和你爹成的亲,那时候......”
樊彩香烦躁地翻个身捂上耳朵不愿意听。
这也不行那也不成,真是磨死人了!
心里一会儿一个主意一个念头,最后不知什么时辰稀里糊涂地睡过去了。
再一睁眼,是听着窗外头的说话声。
樊彩香翻身穿衣,瞧她娘睡得沉掖好被角,轻手轻脚地出了院中。
刘氏正在院子里头转悠,瞧见人了,笑模笑样的,跟昨天听到赵氏一口回绝后,瞬间面容狰狞谩骂她们狼心狗肺不知感恩的人截然不同。
“我这就造饭。”
樊彩香奔进灶房。
刘氏也跟了进来。
“昨夜听着你们屋里有声儿,好像是你娘在说你爹和弟弟?”
见樊彩香埋头生火,刘氏也不生气:“我跟你说实话吧,其实,姑婆她老人家原本是不乐意把你记在她名下的。”
樊彩香一顿,回头看刘氏:“什么意思?”
刘氏扯嘴哼了声:“你一个外头来的,谁知道是什么底细。瞧着乖巧懂事,怕不是装相呢吧。”
“养着你们母女,好赖做些活计也不算糟蹋粮食。可要把你记在姑婆族上,过些年头,姑婆不在了,田舍连带着姑婆一辈子的家当,都是你的,就是天上掉馅饼也不见得比这命好吧。”
赵氏一心念着死了的丈夫和儿子,根本没往财物上头想。
樊彩香虽有些智,缺在年纪小见识不多,自然也不知道记在秦家名下竟然能得这么大利。
听明白了却也想不通:“既然怕财物落在我手上,又何必非得招我做孙女。”
刘氏倚在门框上头:“有这么桩事儿。”
“秦家本家有个孩子,几年前跟镇上一户人家定了亲,原本是两家期盼的好姻缘,可谁知今岁入冬,那儿郎染了风寒,一连吃了两个月药却不见好。如今瘫在床上,进气不多出气也少,大夫瞧过,说他活不过腊月。”
“一口气的事儿,早咽了多省事。偏偏是个命硬的,不肯撂手。那人家请了名道,求问天神卜卦,卦象说,冲喜保不齐就能活。”
“这不是野驴翻舌头,胡叫唤呢。”
刘氏:“你和她岁数一般,生辰年月差得也不远.....”
樊彩香:“不远是多近?”
刘氏:“......你三月,那姑娘腊月。”
樊彩香:“......”
“所以你们想让我替?”
回答她的是另一道声音。
秦老太:”男方家不讲理,一个快死的人了非要冲什么喜,白白糟践我家那孩子。彩香,反正是个快咽气的,你就当报答我的恩情,替嫁一回。阿婆保证,等那男人一死,我就去把你接回来。”
樊彩香看着秦阿婆端肃的面容,只是回身熬起热粥。
今年新收的米嘭出小花,熬出来的粥格外得香甜。
一碗热腾腾的粥,一大块蒸熟的红番薯,时不时就上一口酸醋腌过的梗菜丝。
赵氏一勺一勺抿着粥,见闺女只埋头吃,胆战心惊地偷瞄那头安静的秦阿婆和刘氏。她方才从闺女口中已经知道秦家的打算,依旧不愿。
闺女扯着她上了饭桌,塞了一碗粥只叫安心吃饭。
这是樊彩香到秦家后吃得最自在轻松的一顿饭。
不用担心粥熬得太稠会不会被责怪浪费了米,不用害怕小菜不够爽口惹人家说嘴,不用顾忌秦阿婆的眼神只敢吃个半饱。
她实实在在地打了个饱嗝,“我愿意替嫁。”
闻言,刘氏心中一喜,秦阿婆亦是点头。
“就说彩香是个有恩必报的好孩子...”
赵氏:“彩香,娘不同意......”
樊彩香微微摇头不让她继续说:“阿婆,我和我娘打心眼里头感激您。”
“您好心收留我们,称得上是救了我们的命。”
“您是个好人,没苛待过我们吃喝穿住。”
“虽说这院子里外忙叨,实际上我们没来前,您一个人也没把这家坍了。”
秦阿婆听得出她的真情,亦是动容。
“比起您收留我们的恩情,我去替嫁也不过是微末回报。”
樊彩香抚上她娘瘦伶伶的手腕,想起旧时在家中,她娘常戴一对碧绿的镯子,倚着小几,晚风温柔抚过她葱白指尖,阿爹亲自打磨过的木算盘发出叮叮清脆的响声。
“所以,我接下来说的话怕是您听着不顺耳。”
她扯了扯唇角,觉得好笑:“我既去了,便是没了回头路。”
“什么您接我回来,是哄着我呢。”
刘氏脸色难看,心虚地躲开赵氏愤怒的眼睛。
“既能回来,又何必把我记在您名下?”她反问一句。
“记在您名下,我就是实实在在的秦家女,便是将来那人家发觉了,明面上也是挑不出刺来。”
“这亲事连您本家都抹不开面去退亲,想必是有头有脸的。做了人家的冲喜媳妇,磕头拜堂敬祖宗,哪是那么容易走的?”
这下,连秦阿婆也说不出半个字来。
樊彩香:“刘婶子说把我记在您名下,等您百年之后,房舍积蓄都是我的。阿婆,便是您给,我也没资格要。更何况我入了别家门,又如何领您的身后物?”
屋子里静悄悄的,唯有赵氏愤懑的喘气如雷。
刘氏眼神游移,“那你还说什么愿意替嫁?”
“我一口应下,就跟先头说的一样,是因为阿婆的恩情。”
樊彩香:“若单我一个,嫁就嫁了,管它什么刀山火海,那是往后我的命,权当赔给阿婆了。”
峰回路转,刘氏急吼吼道:“你放心!有我秦家本家在这一日,便能保证你阿娘衣食无忧,一生顺遂!”
樊彩香笑了笑:“我信婶子的话。”
“只是我走了,我娘日子如何,我又如何知晓。”
秦阿婆听出什么:“你想怎样?”
“十两银子。”
樊彩香算过,一家五口一年嚼用一吊钱,她阿娘只要不挥霍,十两银子足够她几年过得很好。
至于再往后...
她也不知自己这一嫁是个什么下场,太远说不来,也许命数到了,她自己没活路。阿娘若能挣脱往事那最好了。若是寿数不足,或许母女俩能早日和爹和弟弟在下头团聚。
“阿婆,您若是介怀,出嫁前我带着阿娘去寻个妥帖的住处,绝不杵在您跟前碍眼。可若是您还愿意和我娘一块作伴,搭伙过日子,彩香打心眼里谢您大恩大德......”
秦阿婆没叫她继续说:“你娘老实,我一个人住着孤寂,就留下吧。”
一把年纪,仗着几分恩情,还玩把戏哄个小丫头,她脸皮臊得慌。
等赵氏和樊彩香走了,秦阿婆冷脸冲着刘氏就啐:“早前给你脸,没让外人笑话。你鬼脑筋也敢耍到我头上,哄着我骗那小丫头,怎么?瞧我一把年纪,好欺负不是!!”
刘氏抹着脸上的唾沫星子,心里恨本家的人推她出来做这种阴德事儿,面上却不敢露出不满,只能一个劲儿地给秦阿婆赔礼。
总之事主一答应,这差事完满交代了。
三日一过,先把樊彩香接到秦家本家的院里,穿红遮盖,炸鞭撒喜钱,新娘子坐着系着大红花的驴背上,一颠一颠地上了通往八贤镇的山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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