ICU的空气,依旧冰冷剥离。窗外已是深秋,几株桂树正悄然绽放,甜腻的香气固执地透过紧闭的窗户缝隙渗入,与病房内消毒水的味道无声对抗。
龙吟的手,握着井宴放在被子外的那只手。她指尖无意识地描摹着他指骨的轮廓,目光胶着在他紧闭的眼睑上。
“井宴,我又来了。”她的声音很轻,“今天的天气难得清朗,你好吗?”
她微微侧过脸,视线短暂投向窗外那抹金黄,又迅速落回他脸上,“你看呀,窗外的桂花新开了呢,开得很密,”她吸了吸鼻子,努力分辨那丝若有若无的甜香,“你……有没有闻到一点点香气?”
没有得到回应的寂静里,她继续自言自语,声音在仪器的滴答声中显得格外清晰,也格外孤独:“叶遥给我看了好多好多东西。不只是民国那场……我和徐出羽的悲剧。还有更远之前……星辰之间,哥哥耗尽心力建立了守护之镜……却被我恶意曲解,最终……害他为了保护我而死。后来……后来我还亲手……”她哽住,才艰难地继续,“亲手将剑插进了漂流者的胸口。”
她抬起头,望向窗外那片刺目的秋阳,仿佛想从那光亮中汲取一丝力量。
“叶遥跟我说,四段轮回,我一直在逃。我抵抗徐出羽的灵魂,不愿直接面对他、和他沟通……”她徒然地笑了一下,似乎自嘲,“根本原因是,我曾经亲手粉碎了他的灵魂。我不敢、不想一直感受那蚀骨的罪恶感,所以越来越拒绝接受和看到他的付出……只能一直逃避。而我一直抵抗沟通的姿态,让他越追越紧……最终黑化发狂。”
断断续续的低语在病房里回荡:“叶遥问我……”她模仿着那个瞬间,眼神有些空茫,仿佛又看到了杂货铺里的场景,“‘强迫你,从来不是他的本心。现在明白这一切……你灵魂深处那刻骨的恨……可融化了吗?’”
龙吟的声音顿住。她想起叶遥问出那句话时的神情——不是质问,而是穿透了层层迷雾的了悟。然后,那清晰的话语再次在心底响起:“谁都可以误会他,但请你……千万不要误会他。因为最初看见他灵魂的……就是你啊。”
一股汹涌的热意猛地冲上眼眶,视线模糊成一片水光。她下意识地收紧了手指,将井宴的手握得更紧,仿佛那是连接着过去与现在、真实与虚幻的唯一缆绳。一旦松开,她便会坠入永恒的虚无。
最初看见他的……就是你啊。
“而我当时在想的是……”她努力平复着哽咽,声音沙哑,“原来,我们……都被自己困住了。都有一厢情愿的局限,笨拙地用着自己以为对的方式去爱,却不懂得如何表达,最终伤人伤己……伤得那么深。我也想到了……我在前世,对你的那些伤害……”
“井宴,”她深吸一口气,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我放下了。”
不是放下了那些锥心刺骨的痛苦——它们早已像滚烫的烙印,深深刻进灵魂的纹理,无法抹去。
“我放下的是……刻骨的恨意。放下只把自己当作受害者的执念。开始……开始试着理解彼此……”她的指尖轻轻摩挲着他的手背,动作带着迟来的温柔,“理解那个灵魂深处,最初的笨拙和……被我步步紧逼、最终推入绝境的……那份无望的痛苦。”
一股前所未有的疲惫席卷了她,沉重得让她几乎直不起腰。然而,在这沉重的疲惫之下,却滋生出一丝奇异的、破茧般的轻松感,虽然微弱却如此真实。
她缓缓松开另一只始终紧握成拳的手——那指甲几乎要嵌进掌心的拳头,再次将目光投向井宴沉睡的脸庞。这一次,不再是透过前世血色的迷雾,不再是隔着愧疚与恐惧的障壁,而是尝试,真正地、清晰地看向“他”——仅仅是井宴。
“说来……真是惭愧,”她嘴角弯起个苦涩又坦然的弧度,“我还发现自己的一个……大错特错。”
“我以为,在哥哥离开后,踏上地球的轮回,我是在寻找,在等待……一个能爱我的人,一个能填满我灵魂里那个巨大空洞的救世主。”她的目光变得清明,直视着沉睡的他,也直视着自己内心的深渊,“可原来,这生生世世的辗转,我是来……学习的。学习如何‘去爱’……”
“学会不求回报地、勇敢地去付出,而非索取……去承担,而非逃避……去真正看见对方灵魂的光辉,而不是只盯着自己缺失的一角。去爱……本身就是走出这无尽轮回的唯一出路。”
这个领悟像一道温暖而强大的光,瞬间驱散了盘踞在她心头的阴霾和自怜。她感到一种从未有过的清晰和力量。
她微微倾身,靠近井宴。病房里惨白的灯光勾勒出她侧脸的轮廓,她的声音很轻,却带着磐石般的坚定。
“井宴……”她唤他的名字,“我亏欠你的……太多了。前世今生的愧疚和业障,像一座无形的山,沉沉压在我心上,它不会消失,也……不该消失。但是……我选择不再让这份愧疚成为阻隔在你我之间的高墙,不再让它扭曲我看向你的目光。它就在那里,我背负着它。但我要跨过去。”
她的指尖轻轻拂过他额角,眼神异常明亮,带着破釜沉舟的决心,“我要跨过去。不是抹杀它,而是带着它,走向你。”
短暂的寂静后,她再次开口,声音轻得像叹息,却又重得足以撼动灵魂:
“我选择……爱你。”
这几个字,她说得异常清晰,掷地有声,在冰冷的仪器声中显得格外震撼。
“不是因为你用身体挡在了我和死神之间,”她的声音不可避免地带上了一丝哽咽,但她努力维持着平稳的语调,每一个字都发自肺腑,“不是因为愧疚驱使着我要去赎罪……而是因为……我看见了。井宴,我终于……在看清自己灵魂的沟壑与尘埃之后,也能……看清别人,看见了你。”
她的目光如同温柔的画笔,细细描绘着他沉睡的眉眼。眼泪再次无声地滑落,沿着脸颊滚下,滴落在洁白的被单上。但这一次,不再是痛苦和绝望的泪水,而是带着洗涤后的澄澈,以及磐石般的坚定。
“我选择留在这里,陪着你。无论你是否能感知到我的声音,无论你……沉睡多久,会不会醒来……”她的声音轻柔得像叹息,却又重如千钧,“这不是一个请求,井宴。这是我的选择。”
她像是猛然想到了什么,唇边竟漾开一个极淡的笑意,“就像曾经在杂货铺,你让我尊重你的选择那样。井宴,现在,我也做出了我的选择。那……你会愿意认识这个新的我吗?”
“也许我这副样子笨拙得可笑……但我会学。学着像现在这样,毫无波澜地袒露我的不堪、我的罪孽、我的领悟和我的决心……把我最真实的、未经任何修饰的样子,完完整整地呈现在你面前。学着在你身边,只是安静地存在,感受你的呼吸,分享这片寂静……不期待回应,不索取救赎。”
“这……就是我的当下,我的存在。”她最后说着,声音里带着尘埃落定般的平静和力量,“我选择为自己,为你……走出那个举着空碗、只知乞讨‘被爱’的……无尽轮回。”
漫长的倾诉似乎抽空了她所有的力气。龙吟感到一阵天旋地转般的疲惫和虚脱。
“其实,我真的很害怕,我好像还是那个胆小鬼……”她勾起个自嘲的笑,单薄的肩头无助地蜷缩,“哥哥消失了,徐出羽不在,你也无声无息地躺在这里……我其实很害怕……但我有了全新的勇气。”
说完,她不再强撑,顺从着身体的重量,微微前倾,将额头抵在了井宴的肩头。这个依靠的动作,带着全然的信任和放下所有防御后的脆弱。她闭上了眼睛,紧握着他的那只手依旧没有松开,仿佛那是维系着两个灵魂的、唯一一缕微弱却顽强的电流。
病房里,只剩下生命监护仪永恒而单调的滴答声,以及她疲惫至极的呼吸声。窗外桂花的甜香似乎更浓了些。
时间在沉重的寂静中缓慢流淌。惨白的灯光照着她散落在他肩头的乌发,也照着他沉睡中毫无血色的面容。
就在龙吟的额头轻轻抵靠着的、井宴颈窝下方一点点的地方——那覆盖在蓝白条纹病号服下的、原本沉寂如石的喉结,极其轻微地上下滑动了一下。
如同深埋于干涸河床之下、濒临枯竭的泉眼,被来自地心深处的微弱震动所唤醒,本能地、挣扎着,涌动了一下。
这细微到几乎湮灭在仪器滴答声中的生命迹象,没有激起任何可见的涟漪。疲惫到意识模糊边缘的龙吟,对此毫无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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