巳月,槐柳阴初密,帘栊暑尚微。
本是天气温暖而不灼热的宜人时节,西院里却阴云沉沉。
方氏已经到了弥留之际。
流芳庭那边拖了又拖,等到方氏将死的消息彻底瞒不住的时候,高大夫人终于松口,很快搬回了西院。
…
绿漪居。
大夫们叹着气,摇了摇头,默然退出房外。
谢文嫣和谢文霖守在方氏的床边,哭得快要窒气。
他们虽不是方氏所生,但自小就是她养大的,方氏没有自己的儿女,时间久了,真是把他们当亲生的孩子来疼。
养育之恩,不下生恩。
谢滨脸色灰白,坐在一旁,看着床上形容枯槁的瘦弱女人,哽咽垂泪。
当年他遇见方氏的时候,她只是个湖边贫家的采莲女,羞涩,痴心,只一面便跟定了他,即便要做小。
彼时,高大夫人刚怀上龙凤胎,原本还算康健的身体竟然开始虚弱,偏偏大夫说不能灌猛药打落孩子,否则母体受不住药毒,只会母子俱亡,还不如生下来,或有一线生机。
高大夫人身子衰弱,心神也浑噩起来,院子里的庶务自然支撑不住,能保下命都是菩萨保佑了。
许多人都劝他娶二房,以备不测,便是王老太君也有往他院里塞人的意思,思来想去,他将方氏带回了府里。
这一晃,就过了这么多年了。
“菡儿……”谢滨的声音因为低泣而模糊。
但床上的方氏已经听不到了,她的脸色青黑,身上起了浮肿。
玉怜脂站在谢滨身后,捻着帕子,默默擦着眼角落下的泪水。
低声劝道:“滨叔,我知道您难过,可您病才刚好,要保重身体啊。”
谢滨捂着脸,脊背颤抖。
子哭夫泣,一片惨淡。
远一些的小榻上,还坐着一道瘦削身影。
高大夫人看着眼前痛人肺腑的景象,只想发笑。
面上没有表情,眉弓处轻扬,眼里尽是冰冷。
月光从窗纸透进来,屋子里的烛火摇晃几下,黯淡下来。
“姨娘!姨娘——”崩溃的哭嚎传出。
院子中的下人们全部跪地,垂首齐声丧哭。
方氏断气了。
谢滨强撑着站起身,伏在床边,谢文嫣谢文霖扶着他,俱是痛哭流涕,不能自已。
玉怜脂在旁边,面上是心疼与不忍,流着泪偏过头。
眼神对着的方向,小榻上的女人正拿着铰刀,伸向逐渐昏暗的灯盏。
利铁交落碰出轻响,剪去烧尽的烛芯,烛火又开始明亮起来。、
抬起眼,和往这边投来视线的女娘对上眼神。
不着痕迹勾了勾唇角,随后放下小剪,站起身,走出房外。
廊下,西院的管事已经候着。
“方姨娘去了,她虽是妾室,但操劳多年,丧事办得体面些罢,”高大夫人沉声吩咐,
“备好孝服,庶母新丧,嫣儿霖儿发丧时要戴孝。”
管事恭敬颔首:“奴才明白,都是一早预备下的。”
方氏重病不起开始,棺材都备好了。
说着,管事面色带上犹豫,道:“夫人,嫣姑娘和霖少爷是否要守孝……”
谢文嫣和谢文霖可是从小被方氏带大的。
然而,冷漠的女声下一刻砸了下来:“你也是做事做老了的。怎么,如今糊涂了?”
管事冷汗立刻下来:“夫,夫人……”
“嫡子女,哪有给妾室守孝的,让他们给她戴孝一段时日,已是仁义了。”高大夫人侧首,斜睨眼前人。
她这个生母还在,谢文嫣和谢文霖却跑去给方氏守孝三年,算是怎么回事?
管事擦着汗,连连点头:“是,奴才糊涂了。”
高大夫人收回眼,陈妈妈扶着她,朝院外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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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旬之后,西院挂着白,愁云密布。
谢滨身体不支,在灵堂上哭昏了过去,在房中养了几日,终于缓了过来。
高大夫人不大理事,谢文嫣谢文霖戴孝,也没法照顾,只有玉怜脂时时去问。
谢滨清醒之后,才让人叫她。
玉怜脂拎着食盒进屋子里时,谢滨靠在椅上,脸色青白。
“滨叔,”她担忧唤道,“您感觉好些了么?我给您带了药膳,问了大夫,对您身子好的,您多少用一些。”
说着,亲手把食盒里的药膳端出来。
谢滨抹了把脸,笑中有掩饰不掉的苦涩:“……好。”
药膳的香气浓郁,但丧事催人哀,他用了半碗,便吞不下了。
玉怜脂蹙眉:“听陈四管事说,您这几日都不怎么进水米,您病才好起来,这样下去可不行啊。”
“方姨要是知道您不爱惜自己的身子,也会难过的。”
谢滨眼中有泪意,深叹着气:“院里的人都好起来了,她怎么就……”
此时安慰之语也无大用,玉怜脂无言坐在一旁,默默陪着。
许久,谢滨擦干净泪,转了话头。
“如今我大好了,再过几日便回官署。”他说道。
玉怜脂眉心轻皱:“这么快?您的身子还虚弱,应当再养养啊。”
谢滨摇头:“病了几月,已经不能再拖了。”
“你深叔三日前刚到北境,他为了国事连议亲都放下了,我怎好在府里闲下去。”
玉怜脂眼神微闪:“深叔,三日前到的北境?消息准确吗?”
“当然是准确的,刚传回朝廷的军报。”谢滨说。
他病好复官,朝里的事情自然开始接触了。
玉怜脂微垂首,眼睛不着痕迹轻眯,一瞬而过。
复又抬起眼,说道:“原来是军报,我还说呢,怎么这样快。这些日子也不知出了什么事,城里驿差传信特别慢。”
谢滨:“怎么?你要传信给谁?”
玉怜脂叹气:“两江春夏多雨,前段日子我便想让苏州那边去查看阿爹阿娘的棺冢,怕有什么闪失,结果光是递出信就花了好几天,一直到现在都没回信。”
她的话音落下,谢滨眉间皱紧。
他是知道京畿戒严是为了什么的。
淑妃案闹得太大,文武百官皆知。
而两江那边……
他面上闪过犹疑,最后压低声:“怜脂,听滨叔的,最近,还是不要往两江频繁递消息了。”
玉怜脂惊讶道:“您说什么?”
然而谢滨只是摆摆手,讳莫如深:“如今不太平,时候到了,你自然就知道了。”
谢砚深和逸郡王抵达北境的消息传回来的第二天,平武帝忽然下旨,要彻查数月前两江军器监和武库署官员死亡一案。
当初两江传回来的消息是,冶铁造兵的地方出了差错,炉工不慎,冶炉接连倒塌,铁水炉渣流出来,灼浇了巡视的官员。
有的当场死亡,有的侥幸存活,却因为伤病太过痛苦,自缢而亡。
此案传回来的时候,刑部承王一党的官员举荐了门下之人往事发之地查案,最后回京定案,只是意外。
现如今,平武帝忽地翻旧账了。
不顾群臣反对,将原审官员下狱,又亲指了大理寺新上任的寺正前往两江,一个无根无基的六品小官。
淑妃死后,平武帝行事越发让人琢磨不透。
——只怕要有大事发生。
谢滨:“朝廷的事尚未有定论,不好尽数同你说,你听滨叔的,滨叔不会害你。”
玉怜脂抿了抿唇,乖巧点头:“是,我都听您的。”
谢滨欣慰笑起来:“好孩子。”
…
申时,玉怜脂才出了善启堂。
关嬷嬷扶着她,慢慢走在游廊上、
“让阿姊动一动埋在其他府里的人手,探子也放出去,查一查这两天,朝上出了什么和两江有关的大事。”眼中漠然,压低声。
关嬷嬷垂眸:“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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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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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6章 姨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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