悬日彻底落下前残留漫天余红,带着橘色与紫色杂糅的妖异,网罗天际下逐渐被夜黑覆没的一切。
园林正门前站满了人,融在夜色里,沉沉的一片。
女娘立在正中,提着琉璃灯,身影纤弱,云丝薄裙,如同堆满残叶的深黑池中孑立欲坠的白荷。
身边环绕着一圈人,年岁不大的女孩站得最近,正半扶着她的手臂,其余的人也都是面色难看。
飞红园大管事微躬着身,朝面前几人恭敬道:
“园子里能点灯的地方都点上了,姑娘只管沿着石子儿路走,林中但凡有个什么声音,也只是些鸟禽罢了。”
“今日派出来守园的全是耳朵最灵光的,就在外墙根下,若真有事,姑娘便叫喊一声,他们即刻就能赶到。”
玉怜脂握紧手里的提柄,点了点头,浅淡笑意里带着苦涩:“有劳了。”
她说话时声音很轻,脸色苍白,显然还在病中。
但这一进去,又拜又诵,焚烧经文,那些经文抄了五日,数量之多,没有一两个时辰,是出不来的。
谢滨就站在旁边,面上铁青,眼里杂糅着心疼和怒气,不发一言,眼刀刮向几步开外模样淡泊的老道。
王老太君没有到场,一切事宜都交给与云山观的人做主,还特召了飞红园的管事去润安堂,发了令,园子里的人都要绝对配合道士们做法事的要求。
她最是惜命,加上如今精神头确实好了起来,对道家丹符可以说是愈发深信。
清晖道人上前,拂尘一摆:“园中法坛已经布置妥当,姑娘只需按章程,诵经三遍之后在焚香炉里焚经即可。”
“切记,焚经之时需静气凝神,不可二心,若姑娘倦怠不察,错漏科仪,误了太夫人病情便不妙了。”
“时辰已到,请姑娘移步吧。”
玉怜脂垂下眼,应了一声,从关嬷嬷处接过装着经文的布包。
走出几步,回头朝满面担忧的谢滨、龙凤胎笑笑,又朝另一侧的段素灵和关嬷嬷点了点头,转身,轻步入了园中。
清晖道人慢慢抚着长须,视线投向她的背影,慢慢眯起眼。
身旁的徒弟不动声色凑近,唇缝处漏出几字轻若虚无的气音。
老道收回眼,垂首,眼神交接一瞬,手持拂尘一甩,挥袖而去。
…
琉璃灯轻轻晃着,绣鞋软底踩在路面薄铺的落叶上,窸窣擦响。
玉怜脂脚步缓慢,园里虽然点了火把,但地方太大,抬眼看去,满目漆黑里可怜有两分光亮。
走了许久,呛人的香火气钻入鼻里,已经瞧得见法坛两侧高挂的华幡。
焚香炉内闪烁着红光,火星呲啪爆闪,时不时带着香烬飞溅飘动。
整座法坛如同一座石铸的重墓,沉沉压在不远处,庄严,幽森。
穿林风声幽幽响在耳边,愈显四周漆黑死寂,空寥无人。
偌大园林里,似乎真的只剩下她一个了。
女娘脸上的苦色已经尽数褪去,面容掩在暗影里,看不分明。
提裙过阶,细眉似有若无挑起。
…
辰时中,天色已白。
安平伯府的角门打开,马夫套好了车,婆子们扶着主子踩上轿凳,入了厢内。
车轮很快转起来,朝镇北侯府而去。
赵庆姗刚坐稳,忙不迭朝面前人急问:“母亲,今日怎的这样早出来,是……?”
安平伯夫人轻摇团扇,瞥她一眼,压下声:“昨夜,那玉氏女已入了那园子。”
“今日之后,你便少了个心腹大患。”
赵庆姗倒吸一口气,眉心紧皱:“昨夜?可昨夜不是她第一次入园子焚经吗?立刻便动手,让表哥知道,一定会怀疑到我们身上的。”
她有些慌乱:“表哥本来就因为哥哥的事情不待见我们,又有那个玉氏的贱人吹枕边风,母亲你做的什么事,这下他肯定厌了我了!”
“从你姨母请云山观的人回府开始,你表哥就注定要把帐算到我们头上了,我养你这么久,怎么还是这么蠢。”安平伯夫人冷冷道,
“我告诉你,你若是心爱你表哥,日后多想些办法让他念着你的好便是了,横竖男人不就是喜欢奉承小意那一套么。如今你姨母松了口要你嫁过去,纵然你表哥不肯,可你姨母要是再病上几回,孝字当头,父母之命,他早晚要松口。”
“眼下扫清那些个碍眼拦路的东西是最要紧的事,我好不容易让你姨母信了玉氏女冲克她,而你旺她命格,你可别给我出什么茬子,你表哥厌恶你又如何,你要做的是侯府主母,不是去争床榻三分地的贱妾通房,少给我成日摆这种上不得台面的扭捏样子!”
谢砚深议亲的事情越来越紧,赵庆姗也到了岁数,若是从前,大可徐徐图之,但如今没有时间了,最迟明年,婚事必须定下来。
谢砚深是将帅,没有常驻京城的道理,总要出兵打仗的,说白了,赵庆姗嫁过去,为的还是谢氏主母的位置,至于和夫君情浓意浓那些事,都是次要。
将来侯府主君不在家中,自然一切是主母做主,赵庆姗只需要得到王老太君的支持,压得住府里人就行,熬到生了嫡子女,掌了实权,后半辈子便顺风顺水,富贵无极。
世族男子三妻四妾本是寻常,若是成亲之后,谢砚深要纳一两房妾室,也不打紧,寻些没身份没家底的女子就是了,翻不起什么风浪。
可偏偏谢砚深看中的是大房迎进府的玉氏女,是个有靠山的,敢和名分上的叔伯厮缠,料想也不是什么省油的灯,瞧着城府没多深,但肯定是个贪婪无耻的。
王老太君年纪大了,虽然身体底子强健,但也不可能万岁常青地护着赵庆姗,将来若她糊涂了,亦或是人没了,玉氏女背靠着大房,又有主君偏爱,非得夺宠争权不可,届时赵庆姗内无依仗,外无助力,多少苦也得往心里流。
说不准,一个不慎,就被那女人坑害了,就如同侯府大房先前那样,主母名存实亡,连嫡子女都归到个小妾那养大了。
若不是思虑到这些,她也不会非要立刻冒险解决那玉氏女子。
赵庆姗的脸色惨白:“可是母亲,你又不是不知道表哥的性情,他发起怒来,谁的话都不会听的……”
安平伯夫人嗤笑:“怕什么?万事有你姨母在前头挡着呢,大不了到时我与你跪下发些毒誓,做些苦肉计便是了,哪怕咒伯府断子绝孙都不打紧。”
“你表哥何时归京无人知晓,但是我料定大房那边定会给他去信,要他传令回来阻止你姨母,京城和北境书信往来耗费不过半月,此时不动手,等你表哥的令信回京,再想动手也来不及了。”
赵庆姗还是有些犹豫:“可,表哥若是要为她出气……”
安平伯夫人眯起眼:“玉氏女不过是凭着容色狐媚勾引你表哥,那绿巩油和了水浇上去,如同烧伤一般,伤处骇人异常,无药可医,不论她伤在哪处,你表哥看过,没有不厌恶的道理,他一时之怒后,定然就把她抛到脑后了。”
“等气消了回过神,终究还是咱们多年的亲戚情分、还有他与你姨母的母子情分要紧,难不成,他还能为了那女人报复自个儿亲娘?况且,那玉氏女容貌尽损,还有没有脸再待在侯府还两说呢。”
听到末尾,赵庆姗心神定了些许:“玉氏女,真有可能会自己离开?”
“当然。”安平伯夫人冷笑,“古时武帝有宠妃李夫人,貌美而得爱幸,死前以被蒙面,不肯让天子见到将死之容,坏了武帝心中往日她姝色姣好的印象。以色侍人者,莫不如此。”
……
说话间,马车已经开始放慢速度。
马夫在外通报了一声,车厢门打开前,安平伯夫人拉住女儿的手,低声警告:
“记住了,进去之后,别提任何和法事有关的事,你什么都不知道,只是来看看病情如何的,等到你姨母提到昨夜玉氏女烧伤之时,作戏作全套,手里摔些茶盏也不算什么,听清了么?”
赵庆姗抿着唇,忙不迭点头:“母亲放心,我明白。”
车下轿凳已经摆好,两人一前一后,扶着贴身婆子的手下了马车。
整理好了衣容,进了门。
乘着小轿,一路向润安堂过去,润安堂吩咐了两个年轻的小婢子来迎她们。
轿子微微颠簸着,安平伯夫人摇着扇子,笑着侧首,朝轿下跟着走的小婢女问:
“你叫什么?往日都是你家太夫人身边几个草字辈的丫头过来,今日怎么点了你们两个年岁不大的。”
王老太君给院子里看重的婢女起名字,都用草啊花的,什么英草、莲芯、蓝蕖,一概如此,求个水木花草,清灵芳华的雅意。
从前过来,多是这些大丫鬟来,今天却换了还没晓多少事的小丫头来。
小婢女看着方十岁出头,听着问,有些惶恐,连忙答道:
“回姨奶奶的话,奴婢叫满绿,现下我们院子里头正在诵经,太夫人正离不得人,叫贴身伺候的几个姐姐都在身边听经文,一同去去晦气,便打发了我们两个过来。”
安平伯夫人唇角一僵,但笑容还是没有崩解:“诵经?可是清晖道长在润安堂里?”
小婢女眼里带上些迷茫:“不是呀,是玉姑娘。前段日子不是清晖道长说,要玉姑娘夜里在飞红园焚了经文,第二日清晨便到我们太夫人这诵经的吗,姨奶奶怎么都忘了?玉姑娘一早便来了呢,此刻该念完了吧。”
“本来清晖道长要来看着的,可今个儿天才亮,就报信说研究出了新丹方,要闭门炼丹,来不了了,只差了两个道童过来。”
话音落下,一声帛料撕裂的声响从后头传过来。
赵庆姗手里紧攥着帕子,深深低着头。
小婢女回过头,吓了一跳:“这是怎么了……”
“没什么!”安平伯夫人扯着笑,
“是我糊涂了,全然忘了这事。你们玉姑娘如何了?我听说前两日,她病了。”
小婢女回过神:“哦,今日玉姑娘瞧着确实脸色不大好,不过应当不打紧,姑娘念经的时候没见着什么不适。”
安平伯夫人僵硬着点头,唇角已经在隐约抽动,出气也粗重起来。
轿子到了润安堂,两人快步入了院门,却只见院子里一片寂静。
贴身伺候王老太君的蓝蕖先一步出来,笑着拜她们:
“姨太太,表小姐,可巧您二位来了,太夫人刚喝了药,听了经文,此刻精神头正好呢。”
安平伯夫人站在原地,感觉喉咙里出声都颇有些艰难:
“那可真是巧了,我来的路上,听底下丫头说怜脂过来诵经,还怕撞了时辰,得等上一等。”
蓝蕖:“也是时辰接的好,玉姑娘方才回了珠玉院,您们就到了,太夫人定然高兴。”
安平伯夫人浑身凉透,强扯着脸皮笑:“好,好。”
赵庆姗站在她身后几步的地方,低着头,破天荒地一直没有张口。
脸上的表情谁也瞧不清,只看见她的肩头好似有些颤抖。
…
今日她们待的时辰比往常短许多,辰时尾来的,没到午时就出来了。
角门处守着的安平伯府下人都是吓一跳,上回他们主子这么快出来,府里少爷被打得半死。
但今天却不见谁伤着,可两人的脸色都是不一般的古怪,明明妆粉白面,与侯府送人出来的丫鬟还笑眯眯的,一转头,神色却把整张脸都带得黑沉了。
一言不发上了马车,伯府的马夫不敢说话,无需吩咐,立时挥鞭催动马匹。
车厢里像是灌了水,沉闷到窒息。
赵庆姗手都在抖:“母,母亲,你不是说……!这是怎么回事?”
安平伯夫人的面容已然没有往日温柔,紧着牙,吊着眉,鼻翼颤动,怒目恶容。
没答她的话,而是赤着眼,不知在想什么。
赵庆姗也不敢再说话,只在一旁缩等着。
行出不久,马车忽的重重颠簸一下,很快又归于平静。
赵庆姗一肚子惧怕怒气没处发,立时转头,厉声呵斥:
“没长眼的东西!好好的平路也不会走,是想害谁?!再不尽心,明个儿把你全家一同发卖了去!”
她吼完,拿起帕子狠狠抹了眼角的泪。
一通怒斥,外头却没个讨饶的回声,只是马车还平稳走着,速度似乎还提起来了。
过了好一会儿,又是一次把车厢压得一震的颠簸。
这回连安平伯夫人都露了怒气,赵庆姗咬着牙,侧身推开窗,掀开轿帘:“都是死人了……”
眼睛看清外头,猛地僵住。
平日走在车马旁边的婆子小厮,全都不见了踪影。
马车也没走在往常她们回府的道上,而是拐进了不知道哪处不见人影的巷子。
“母亲!”赵庆姗尖叫一声,而后惊恐地朝外喊,“李嬷嬷!红玉!人呢?!”
外头没人,可马车还在往巷子深处走。
安平伯夫人也扑上来,顿时也慌了,她立时转向车厢厢门:
“是什么人?!好大的胆子,皇城根下,你们敢绑架官眷?!”
说着便要去推那厢门。
然而不等她推,厢门自个儿便从外打开了。
一阵浓重的血腥味扑了进来,随之而来的是一具满身是血的沉重男子身体。
细看身上,还看得见被染浓的太极八卦图。
半死不活的道士还有些意识,脸上身上全是烧伤一般的伤口,双手却带了厚厚的套子,套子是湿润的,却残破,像是被套子上覆盖的东西腐蚀着。
男人如同要食人的恶鬼一般,扭曲着爬动,一下,握住了两人的脚踝。
“救,救我……”挣扎嘶喊着。
然而回应他的只有回荡在车厢内,撕心裂肺的凄厉尖叫。
——
是夜,玉怜脂坐在美人榻上,段素灵站在她身后,提着装了火炭的鎏金球炉,久违地为她烘香湿发。
关嬷嬷快步进来,阖了房门,低声快速说:
“姑娘,那清晖道人向润安堂请辞了,说云山观有要事处理,不能一直在侯府里长住,往后每七日会亲来府里一次给王太夫人把脉,其余时间,就留两个徒弟在府里看着。”
“啧,耗子似的,溜得可真快。”玉怜脂慢悠悠翻着手上的书页,
“那安平伯夫人和那位表小姐呢?”
这回是段素灵答的话:“主院那边传信,已经都办妥了,昨夜藏在园子里要害您的道士被扔上了安平伯府的马车,那安平伯夫人此刻知道了厉害,绝对不敢声张。”
玉怜脂浅笑:“我们的王太夫人是只爪牙钝了的猛虎,这位伯夫人便是毒蛇,钻进草丛里只是蛰伏起来,心里头还是想着咬人的。”
段素灵:“至少数月之内,她们都不敢了。”
玉怜脂抬起眼,轻舒口气:“还是要防备着,去准备纸笔吧。”
她受了“天大”的委屈,可得和谢砚深好好说道说道。
安平伯夫人和赵庆姗吃了教训,云山观那个老道却挥挥袖就跑了。
她可没什么容人的慈悲心肠,断没有打一只害虫放走另一只的道理。
而且,她还真的挺好奇,安平伯夫人和清晖道人之间,究竟是个什么关系。
关嬷嬷立刻应下:“是。”
段素灵拿着软布揉擦她的发尾:“姑娘,明日我要出侯府,京畿最外围的地方有个消息需要去确认。”
玉怜脂立刻转头:“什么消息?”
段素灵扶着她的脑袋,又把她转回去:“传信来的游侠儿只说,或许我们会感兴趣,不过具体情况还得去了才知道。”
那些游侠儿报信,刚出京畿的地方前不久发生了一次刺杀,是在官道上,消息被压下来了,鲜有人知。
而那条官道一般是去两江的人会走的,被刺杀之人似乎是有品阶的官员。
所以,她必得亲自过去看看。
玉怜脂轻皱眉:“那阿姊多带几个人,路上可不太平。”
段素灵自然点头:“知道了,如今出城没前些日困难了,但京畿内外还是戒严的,便是盗贼都少了许多,我们出了城,乔装便是了。”
还有一章,宝贝们别等,还要修(困得睁不开眼睛)
下章时间**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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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2章 烧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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