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氏族庄。
山野寒寂,夜晚守庄门的换成了身体健壮的年轻壮丁,定时带着火把巡逻,深冬霜风凛冽,老门房们精神头好,能彻夜不睡盯着大门,但岁数上来了,身子骨实在顶不住。
族庄一年到头,也就冬祭和清明时繁忙,今年冬祭侯府提早来了信,主子们不能来庄子里小住,这个寒冬显得更加冷清。
如今天色黑得早,还没到亥时,已经要换第二批巡逻的人了。
火把重新浸油,刀棍器械交接,大门一左一右高矗两座瞭望小楼,守楼的家丁搓着手,正要往下爬。
忽地一个激灵,箭步三两下扑到栏边,眼睛望着远方,慢慢睁大。
天地幽白,唯有漆黑远路如长河蜿蜒而来,十数点昏黄光亮浮游夜色之中,闪烁摇晃的笼影逐渐清晰。
一列疾驰的车队正在逼近,地面都在微微震动,方知刚才耳朵突兀闯进来的马踏声不是幻觉。
“有人来了——”家丁立刻转身,敲响铜锣。
车队急刹停住,庄子大门依旧紧闭,侧边小门打开,负责门房的管事小跑出来。
提灯朝前照去,没看见侯府徽记,遂皱眉大喊:“是什么人?!此处是圣上御赐镇北侯府族地,擅闯乃是重罪,还不赶快离开!”
跑在最前面的马车已经开了车厢门,身形壮实的妇人探身出了马车,神色焦急无比,几乎快哭出来:
“我们是伺候玉姑娘的!快开门!叫大夫!姑娘来的路上发病吐血了!快叫医师啊!”
说着,从袖子里掏出一块令牌抛出去,准头极好,正中不远处管事的怀里。
门房管事接了令牌,脸色骤然大变,但看着眼前黑沉沉六辆马车,戒心没彻底消减,又喊道:
“玉姑娘?!那你们是什么人?伺候姑娘的关嬷嬷何在?行宫那边也没人来通报,这么多辆车是……”
贴身伺候玉怜脂的人他只对关嬷嬷和那位段姓女医有印象,眼前的这个妇人看打扮不是侯府的,但也保不准是玉氏的人。
这就罢了,可车队里所有赶车的马夫竟都是生面孔,从行宫里出来,车上也没有挂侯府的徽记,且玉怜脂若是真要来,怎么会在大雪天挑这么晚的时辰。
着实古怪。
马车上的婆子越发着急,根本不等他说完,哭着吼他:“你这天杀的!令牌难不成还能作假!上两月府里下人惫懒,大郎君才新换了我们去姑娘院里伺候,关嬷嬷年纪大了没跟来,后头的马车装的都是姑娘的物什,你们稍后再验就是了!先让我们进去!我告诉你,姑娘要是有个三长两短,看侯爷不扒了你全家的皮!”
吼完,像是听见了什么,又匆忙反身回了车厢内,惊呼哭叫:“姑娘!姑娘您怎么了!姑娘!”
门房管事的腿也有些抖了起来,族庄里伺候的人都知道主子爷和这位玉姑娘的隐秘。
去岁玉怜脂在族庄里养病的日子,庄里的人都是亲眼看着的,他们侯爷对这个名义上的干侄女是如何千宠万爱,以男人对女人的方式。
要是真耽搁了玉怜脂的病情,他十个脑袋也不够掉。
这婆子能说出这段联结,可疑度顿时降低不少。
但只有令牌,不见真人,也没有提前通报,按规矩,他真是不能放行一群深夜突访的生人。
眼睛盯着不远处传出阵阵哭声的马车,门房管事咬了咬牙,狠狠一跺脚,疾步朝马车跑了过去,嘴里大喊着:“姑娘!小的冒犯,得见姑娘一面!小的冒犯!”
而后,攀住了车板。
这样的行径实在放肆,赶车的马夫扬起鞭就抽在这个费力爬上马车的小老头身上,抽完就踹。
门房管事硬生生扛住了,一刻不停地高声喊着恕罪,车厢门关着,他满头大汗,不敢推门,只能死死扒着不下车求见,他年纪不小了,马夫也不能真打伤他,只能在旁边干瞪眼。
好一会儿,车厢门猛地拉开,妇人的怒斥同时响起:“还不抬起你的狗头!”
门房管事打了个激灵,连忙抬起头,一眼就看清了车内的景象。
女娘躺在婆子的怀里,身上盖了厚厚的被褥,脸色苍白无比,咳喘着,唇角不停地滑下鲜血。
眼睛半阖,手紧紧握着身旁婆子的手,虚弱求救:“我,咳咳!快……咳!快叫,叫大夫……”
面容何其熟悉,绝没有半分认错的可能。
抱着玉怜脂的婆子瞪着他,怒目大骂:“你满意了?!还不快滚出去!赶紧把大夫叫来!”
门房管事连滚带爬跌下马车,转过身朝大门跑:“快开门!快开门!”
族庄沉重的大门轰隆推开,车队立刻驰入,姚姓妇人从车窗探出头:“哪个院子离得最近?!姑娘的病来的路上就发作,已经拖不得了,你们快去把庄里得力的大夫都叫来,再把大管事们都请来,若是姑娘病情稳住还好,若是稳不住,要赶紧派人去行宫里请侯爷身边的乔诚乔大夫才行!”
她的话说完,跑着跟在车旁的门房管事再也没疑心了,这般熟稔说出乔大夫,绝对就是侯府里伺候的人没跑了。
连忙应声:“是是!已经有人去叫大夫了!这位妈妈,前头那几个人带你们去最近的院子,我这就去把大管事们请来!”
庄里的丫鬟婆子匆匆赶来,小院久未有人住,下人们以最快的速度清理打扫,换上新的被褥帐帘,铺暖毯,搬鼎炉,忙得不可开交。
大管事们从床上爬起来,和庄上医师顶着风雪踏进院门的时候,六辆马车上的人都还没下来。
院子里扎着的丫鬟跑上来回话:“房里还没收拾好,天太冷了,伺候姑娘的妈妈说马车里暖和,请大夫先上马车给姑娘看诊!”
情况不容犹豫,一行人赶忙又转到停放马车的小院另一边,此时只有六个马夫站在地上牵住马。
刚到最大的那辆马车下,还没张口禀报,车厢门就开了。
中年妇人轻盈下了马车,抬眼扫过眼前一群人,慢慢走近:“管事们都到齐了?医师们呢?”
管事们面面相觑,站在最前面、族庄资历最久的管事包九皱起眉:
“都在这了,医师都进小院里等着了,姑娘……呃!”
身形健壮的妇人出手如龙,两指速扣他颞颥,包九连改变表情的时间都没有,双眼一翻直直倒了下去。
在妇人进攻的瞬间,车旁的马夫也奔袭过来,速度极快,明显不是寻常家丁。
族庄管事都是有年纪的,根本来不及反应,惊电闪回间,已经膝弯剧痛,跪倒在地,站在后头距离远一点的,刚扭身高喊着想跑,后颈就被狠狠劈中。
惊变突生。
冷夜沉黑,每一个还清醒的族庄大管事都在发抖,因为锐利的寒光抵在了他们的脖颈上。
庄子里其他的下人们听见动静赶到,顿时被眼前景象吓得不敢再向前。
不远处,女娘施施然从车上下来,眼中幽冷,不紧不慢擦净唇边鲜血,哪有半点神志不清的模样。
被挟持的管事们看见她,惊怒困惑齐上心头,还没来得及发作,其余五辆大马车也有了动静,车上竟然跳下来十数个精壮武师,全都身上染血,最后的一辆马车上,两个麻袋被暴力扯下,丢在地上。
麻袋里的活物不断扭动,分明是人。
武师们解开麻袋,四肢奇怪扭曲的一男一女显露出来,衣衫俱是绫罗绣绸,腰间美玉,发上金钗,尽管形容狼狈无比,却丝毫不难看出这两人的身份不俗。
抬起头,被堵住的嘴不停发出呜咽。
“玉姑娘!您这是做什么?!”管事们回过神,顶着对脖上刀刃的恐惧,朝不远处的女娘大喊,“这里是族庄!侯爷要是知道……”
族庄管事的叫喊此起彼伏,玉怜脂摆摆手,张风钱庆已经移步上前,手从袖里拿出两个小瓷瓶,武师们手中的利刃重重压在管事们的喉间。
“张开他们的嘴。”瓷瓶打开,倒出一颗颗黑色丸状物。
族庄管事们的眼睛猛地睁大,开始挣扎着大叫:“你们要做什么?!住手!……唔唔!”
无论醒的还是昏的,药丸全部顺利滑下几人腹中。
张风面无表情:“你们吃下去的毒不会立刻让你们丧命,只要两个时辰内解毒就没有大碍,若是毒解不了,就会肠穿肚烂而亡。”
“你们到底要做什么?!”族庄管事惊惧交加,愤怒直射缓步走到他们面前的玉怜脂,“玉姑娘!您是疯了吗?!这些都是什么人?!”
“您,您是被这群歹人胁迫的吗?”
他们再蠢,也知道现在发生的一切绝对不是侯府掌控之内了,但玉怜脂当初在族庄里留下的羸弱娇娘印象着实太深,还有人不敢确认她就是这场祸事的头领。
身后,剩下的武师正在把马车内伏击战受伤的人抱下车。
玉怜脂没有说话,手从袖中拿出那把塔碌国的短刀,褪鞘,反手握柄,身旁武师意会,将地上挣扎到脱力的任晟抓着拎起来。
任晟满身狼狈,蓬头垢面如同乞儿,被迫抬起头,看到玉怜脂的一瞬,眼神恨不得将她千刀万剐。
玉怜脂转过身,扬臂挥势。
一刀狠狠切进他的肩部!
“唔——!唔唔!!!”如果不是下巴被卸了,此刻任晟可能已经把舌头咬个半断。
任智妤还趴在地上,混乱发丝间看见这一幕,疯狂地扭动挣扎,眼角溢出血泪。
玉怜脂握着刀柄,慢慢扭动,脸转向左侧,扬唇,对上族庄管事们恐惧到极点的面庞。
他们已经不敢再问,更不敢再出声,只觉得天旋地转,心崩胆裂,眼前这张姣美笑脸比阎罗殿里的神像更加可怖。
“医师们都到了吧?”玉怜脂手里的动作没有停,浅笑着柔声,
“放心,只要治好我的人,我保证,庄子里没有一个人会受伤,只是要委屈各位,暂时当一下人质了。”
—
行仁斋里的气氛骤然绷到顶点,谢文嫣和谢文霖下意识地贴在一起,谢滨一头雾水,又惊又懵,一时间都不知道如何反应。
高眉湘对上几步外谢砚深弑人一样的眼神,花了好几个时辰做的准备全数作废,人一下就从椅子上弹了起来,脸色煞白。
她从来没见过谢砚深这幅模样,往日他只是肃厉少言,但大房和主院之间一直都算是和气的,谢砚深对她这个大嫂也是从无怠慢,虽然并不熟悉,但谢砚深向来恪守礼仪规矩,不会因为官位高低悬殊就轻视大房。
但现在,他看她的眼神,根本……根本就是想杀了她!
谢砚深站在厅中,武将官服加披丧白,满身落的雪方才融化,鬓角的寒水幽幽滑落,他来时势胜雷霆,高大身形投散下阴影,像一座巍峨巨山,压得厅中所有人快要喘不上气。
“人呢?”盯着高大夫人再问了一遍,冰冷到极致。
身后,站着焦急慌乱的青娘,还有刚赶到行宫不久,面色严肃的福明。
高眉湘强行忍下恐惧,扯起笑:“怜脂去族庄修养了,二郎,你,你这般着急,是怎么了?”
谢滨也反应过来,连忙挡在妻子身前,忍不住带上些斥责:“二郎,你这是做什么?往日你从未这般无礼。”
谢砚深没有理会谢滨,眸中敛着厉光,直射枯瘦女人:“你若什么都不知晓,怎么知道我问的是谁?”
谢滨扭头,拧眉看向高眉湘。
高大夫人心中一抖,但依旧抵抗:“二郎你,你说什么呢?你真是在找怜脂?你找她做什么,她和你……”
“从上一次冬祭开始,再是春花会,一直到今天,但凡她要做什么,你一定帮她,为什么?”谢砚深一步一步逼近。
“我再问一遍,人在哪?还有,今日她走前,说了什么,发生过什么事?”
高大夫人已经双股战战:“我,二郎,怜脂身子不好,今日来求我出行宫去族庄修养,我不过是同意了罢了,别的真的……”
谢砚深目中沉戾,偏首:“福明!”
“立刻着人去族庄,若人不在庄内,本侯以高家开罪!”
话音落下,高大夫人不敢置信地看着他,惊撼到无法言语。
以权势威压,他从未对自家人这般做法,强横,霸道,毫无道理可言,且他说得出,就有能力做得到。
谢砚深说罢,挥袖转身。
高眉湘眼见此状,已经想不起别的,几乎是立刻扑着跟上去:“二郎!二郎你等等!”
此时此刻,她哪里还顾得上和玉怜脂的约定,谁又能料到祭礼会提前结束?比起遥不可言的威胁,眼下已经架到脖子上的钢刀才更加恐怖。
她实实没有料到,谢砚深会为了一个根本不能迎娶,甚至关系不能为外人知的禁-脔做到这种地步!
谢滨连忙上前扶住妻子,情况混乱得让他六神无主:“到底怎么回事?啊?怜脂不是就在庄子里吗?”
龙凤胎也紧接着跟上,谢文嫣吓得止不住眼泪,她和谢文霖本就对这位叔父又惧又怕,今日见到这一遭,腿都在发抖。
一扭头,看见的是跌撞慌乱的母亲,院外护国公府走水的叫声还没停。
谢文嫣脑中思绪混乱飞窜,胸膛猛然涌上一股气,开口叫道:“今天,今天玉姐姐和我碰到了护国公府的四小姐!”
厅中瞬间寂静,目光齐齐转向她。
男人停住,回身,眼神投过来。
谢文嫣顿时心慌腿麻,声音越来越小:“玉姐姐当时,被吓到了,会不会和这件事,有关……”
谢砚深朝她走近,俯视:“护国公府?”
…
行宫南门缓缓打开,十数匹骏马飞奔而出,入官道后右侧两匹转道奔向京郊大营,主队直线南下,深山雪夜之中,蹄声轰然如雷鸣。
战马奔袭速度远非寻常马匹可比,很快逼近山群南侧最显眼的双尖峰高山。
即将转道之时,猛地急刹住。
从远方飘出的焦糊气息与浓重腥味几乎埋没风中,但绝瞒不过战场尸山血海爬出来的人。
“常五、常七留守,等福明带人会合。”
“属下明白!”
谢砚深勒缰转马,除了点到名的两人,其余亲卫策马跟上。
荒山的寒黑袭身而来,火把无法彻底照亮幽深曲折的道路,尸身木材燃烧的呛糊越来越重,巨量鲜血的浓腥钻入鼻中,连胯下战马也因为这些熟悉的气味绷紧肌肉。
“侯爷!”左侧亲卫扬声,火把指向之处,马车掉落的残片尚留在坡上。
火把聚在一处,缓慢接近左前方,停住,抵达坡顶边缘。
向下望去,破碎的马车压着堆叠在一起的人,归功于坡底两侧密集的树,白雪还没有把他们彻底覆盖住,但在这样极寒的夜晚,没有火源取暖,九死未必能有一生。
谢砚深冷声:“留两个人。”
“遵命!”
向官道深处继续纵进,雪地上出现第一支深深插入泥土的箭。
光亮越来越近,马车的黑烟尚未消散,尸与血的战场终于现出真容。
“这……”亲卫们睁大眼。
行宫之外,天子近地,一场胆大至极的截杀就这么发生了。
所有人下马而行,散开,无比娴熟地开始侦查战场。
“两批人!”拔出地上箭矢,“箭矢交战方向分为林内与林外,不是正面交手,是伏击!”
“受袭击的人兵械精良,来自军中,伏击者的武器,不出意外是民间自造。”
“发现弩箭!箭尖有毒,勘察小心些!”
“是护国公府的令牌!被袭击的是护国公府的人!”
“……”
“侯爷!”亲卫手中拿着一物,远远跑过来,欲言又止,“……这是在林子里找到的。”
谢砚深接过他手上的物什,一个裂了的药瓶,瓶壁残存些许粉末,闻气味,是用来处理严重伤口的金疮药。
药瓶倒置,底部印着几个红字,每一家医馆药局都会在开出的药包药瓶上做标识。
火光照下,朱砂印成的小字不曾模糊。
——药玉堂。
谢砚深握着药瓶,许久,忽然,冷笑起来。
“长能耐了。”噙着冷淡的沉语。
亲卫低着头,不敢言语。
此时,向前侦查的三名亲卫奔回来:“半里外还有死尸,雪地里布置了带毒的扎马钉,人尸和马尸的数量对不上,少了两个人,应该是被伏击的那批人带走了。”
“那些人逃跑的很匆忙,可以追踪。“
谢砚深抬首:“方向朝哪边?”
“似乎分了两路,一路继续沿西南官道南下,还有一路……朝东北去了。”
那个方向,通往各个世家的族地。
说话间,身后官道传来马踏震地声响,大营谢氏的亲兵到了。
“清理陷阱,追。”下令。
“是!”
—
族地祠堂巍峨庄严,就连打扫也都是管事们亲自来,然而今夜,族庄的下人们一圈圈围在外头,像无数只找不到回巢之路的蚂蚁。
惊变突然在这个寒冷的夜晚降临。
一伙匪徒骗开了族庄的大门,挟持着庄里的大管事们还有医师进入了祠堂,命令下人们在祠堂外不断地烧热水,每过半刻钟,就会有人出来取,如果不照做,里头的人质有的是手脚可以砍来进行威慑。
庄子里的壮丁们都醒了,人数上完全占优势,可他们不能冲闯进去,否则占据祠堂的歹人被逼急了在里头放一把火,他们所有人的脑袋都保不住。
但已经有人拿着令牌,骑马深夜去了行宫通报,只要主子们知晓,就有办法可想了。
祠堂里,灯盏全部点燃。
族庄的大管事们被环着巨柱捆绑结实,蒙住双眼,堵住口耳。
张风擦了擦汗,站起身,朝站在一旁的女娘微俯首:“少东家,师父他们的伤势暂时稳住了。”
玉怜脂淡淡点头,眼睛一眨不眨盯着段素灵色如金纸的面庞。
张风欲言又止,最后还是犹豫着开口:“少东家,此地不宜久留,既然伤势稳住了,那我们是不是该赶紧走了?”
“外头的那些下人肯定已经去行宫通知侯府了。”压低声音。
玉怜脂没有看他,吐出四个字:“走不掉了。”
从掉头回来,进入谢氏族庄开始,他们就走不掉了。
时间已经不够了。
张风瞳中缩紧,话都说不稳:“那,那我们怎么办……”
玉怜脂没理会,而是蹲下身,从段素灵的腰间解下她的香囊,同时把自己的香囊也拿下来。
“手。”
张风心中焦急无比,但还是伸出了手。
两个香囊依次解开,里头的东西倒了出来,香粉抹扫掉,剩下三颗小小的殷红药丸。
“这是?”张风睁大眼。
玉怜脂拿起三颗红丸,握在手中。
这以毒攻毒的东西,她自己带着一颗,身边亲近的人如关嬷嬷也带着一颗,而段素灵作为制出这药的人,会随身多携一颗。
上一回,有段素灵的提前施针,她服了两颗红丸,还是伤了元气。
而这一次,已经没有人提前给她用针了。
“我说过,会尽我所能保全你们,放心,我不会把你们推出去顶罪,自己苟活的。”淡淡说完,向祠堂深处走去。
…
任智妤的下颌被接上,发髻上朱瑙冰翠不断荡飞摇摆,泪如泉下,脸上脂粉糊成一片,眼睛紧紧盯着不远处。
任晟被吊了起来,身上血肉模糊。
“滚开!放开他!!玉怜脂!你这个贱人,贱人!!别碰我弟弟!放开他——!”,口中尖锐癫喊之声几乎刺透人耳。
“阿姐……”任晟的声音已经虚弱至极,吐出口中鲜血,“别求他们……你们这群……贱民……胆敢,以下犯上……”
他是被寄予厚望的护国公嫡子,从小到大,谁敢忤逆他的心思,无论走到何处,哪怕是宫里,也只有他被捧着的份。
下人们忠心做得好的要赏,要仁厚相待,而不识时务,逆他意的,轻则发卖,重则杖杀,父亲教导他,此乃宽严相济,否则,此等卑贱之人易起反心。
尊卑有别,贵贱有等,上驭下,下尊上,这是刻在骨子里的规矩。
而今天,今天,
要他如何接受他们堂堂护国公府,竟然是落败在一群商贾贱类,乌合之众的手中,败给了这些他们脚下踩着的贱民?!
他们也配杀他?!
这是何等奇耻大辱?他宁愿是死在陛下赐死的圣旨之下!
玉怜脂走近,站在他身前数步,笑起来:“贱民?你和你姐姐,有些地方, 还真是相像啊。”
任晟摇摇晃晃地扬起头,一口含着血的唾沫吐到她的鞋前。
“下贱的,贱妇……”任晟喉中发出呼哧声,“……等我父亲知道,定要把你……充军为妓,先奸后杀,千人骑,万人——啊!!”
武师迅狠将布团塞入他的口中,随之而来的是一盆热盐水。
玉怜脂的表情没有半点变化,笑容加深:“相信我,我比你更想让你父亲知道。”
知道家破人亡,满门被屠,究竟是什么滋味。
朝一旁的钱庆投去一眼,后者神会,递上一颗乌黑药丸。
武师扔下盐水盆,将不省人事的任晟下颌捏住,使其张口。
玉怜脂拿着那颗药,投进了他口中。
随后转步,朝地上被武师们挫断手臂压制的任智妤走去。
“要是护国公知道,自己断子绝孙,后继无人,恐怕会生生气绝而亡吧。”蹲下身,笑盈盈地看着她。
手中,已经握着那把削金利刃。
任智妤疯狂大叫着,辱骂,诛心,将丹阳山庄死去的亡魂踩的一文不值,于是乎又被卸掉了下颌。
玉怜脂微笑着,手中刀开始一点一点划过女子娇养的白滑脸庞。
任智妤开始恐惧地喘息,恨意滔天,但她不敢乱动,因为眼前的人错手一刀,就会毫不留情地切入她的脸肉里。
“咻——咻——”
刀刃划过一段,刀尾入空后,持刀者手腕一扭,利器发出破空之声,反手一抵,又开始新一轮磋磨。
此刀过于锋利,瞧着刀刃只是轻轻贴过皮肤,实际上刀气一过,便留下一道血痕。
某一刀划过眼部,任智妤爆发出骇人的厉声痛叫,似浑浊将死之人回光返照般暴烈,收尾后只余口齿不清的模糊咒骂,要不是入祠堂前被灌了醒药,她现下应当已经昏死过去。
但无人悲怜她,这里注定是她的死地。
“你知道,我第一个杀的人是谁吗?” 柔声中夹着丝丝吴语饶软音调,令人心低徊之。
声音钻入任智妤耳朵里,只让她更加深惧。
“是我一个远房的堂舅,远到我祖父可能都不认得他,祖父去世之后不久,他来投奔我们家,我阿爹不知道这门亲戚,还是翻了族谱才勉强找着一点痕迹,看他要养活一家老小,女儿又生了病,我阿爹心软,收留了他,安排他做了一间铺子的掌柜。”
“后来,他第一个踹翻了我阿爹和阿娘的供桌。”
她依旧是往日姣柔盈盈的模样,笑起来如碧玉着雨般润透明丽。
然而手中的刀一刻未停,血腥流满了双手。
“我买通了他的妾室,给他下了药,那药让他不断地梦魇,最后疯疯癫癫,四处乱跑。某个晚上他又跑出门,那一次,他家里的下人没找到他,因为我让人把他绑走了。”
她的语调轻柔,像是在诉说诗词:“我亲自动手,挑断了他的脚筋,一刀,割了他的喉咙。”
“你不知道吧,挑筋也很难呢,我手上没什么力气,练了好久的巧劲。”慢慢幽幽。
笑得越发开怀:“我杀他用的是普通的刀,杀你用的这把可是贡品,你下了地狱,也要记得我这份恩情。”
任智妤睁大眼睛,开始挣扎。
此时,领头的武师快步到她身边,俯首沉声道:“姑娘,侯府怕是要来人了,事不宜迟。”
玉怜脂却无丝毫惶恐之相,泠软笑意在烛火映照下,仿佛嵌入夜叉鬼聻之阴寒。
她轻轻一瞥,高健的男子脊背上像是爬了蛇虺,湿冷足以透进皮肉,钻进心髓。
声音依旧轻柔:“莫要怕呀,好好的催人做什么?”
说罢,又是一刀,轻轻划在身下满脸浸血的女子眼皮之上。
武师咽了咽口水,僵着身子慢慢退后,不敢再说话。
他们的少东家心性不定,说是有些疯魔都不为过,否则也不会选在镇北侯府的祠堂里处决护国公府的仇敌。
层层供桌摆放着历代谢氏家主的灵位,武师们都有些犹豫,因为在祠堂里造杀孽,实在损阴德。
而玉怜脂进来时扫了一眼,说:“你们杀的人加起来,都不到上头随便某一位杀过的零头。”
镇北侯府战功累累,一将功成万骨枯。
武师们无言相对。
突然,他轻动耳廓,瞳孔一缩,脸色急急变幻:“姑娘,有人来了!”
而且听脚步声,绝对不是族庄里的那些壮丁。
他话音刚落,众人身后轰然传来震天巨响,祠堂沉重庞大的黑木大门应声倒塌,铁甲银刀的兵士持重槌顷刻间破门而入,千钧万丈寒气以摧枯拉朽之势浩荡闯进,瞬间障迷堂内所有人——
玉怜脂反手扣刀,狠狠刺入身下人胸口!
刀拔出来,“噗呲”一声,红色慢慢由一点扩散到一片,腥气与暗红幽幽钻进人的鼻中,眼里。
“呃——你,我,我做鬼也——”任智妤还想再说话,但不断从喉肺涌出来的血灌了她满嘴,她只能像失水过多的鲶鱼一样抽搐弹动。
那雪光般的一刀没有立刻杀死她,留给了她一毫丑陋难看的挣扎生机,挣扎着,慢慢死去。
玉怜脂完全忽视背后的风雨,笑着看任智妤的死状,一丝一毫也不舍得放过,左手扬起,掌心的东西入口,压在齿与肉的缝隙间。
入堂兵士皆为曩昔马足龙沙之精锐,毫不费力便将堂中江湖武师尽数拿下,唯余半跪于地的女娘不敢动犯分毫。
男人身上的大裘落了许多雪粒,踏进门时带着冰气霜风,往日平静清肃的面容上满是沉郁冷寒,他面无表情地走到满手血污的玉怜脂身旁,没有分一眼给地上受刺的女人。
武将凶锐枭血的长刀“铿”地一声极速出鞘,立时削断她被屋外凛冽寒风扬起的一丝墨发,铁光毫不留情横于她颈前——
似是过往柔情全然不复。
但半跪在地上的人一点也不怕他,她慢慢抬起头,水润的眼还像从前一般纯粹,目中甚至还带着迎接情郎的喜悦。
就如同完全没有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
谢砚深冷冷盯着她,像是从未知道面前人的真面目。
玉怜脂轻轻笑出声,猛地把脖子往前边的刃锋一送!
男人目眦欲裂,飞快抽刀,只不过女娘白嫩的喉部皮肉到底留下一道血迹。
玉怜脂开怀地大笑出来,扶着双腿直起身子,一下子扑进谢砚深怀里。
“砚郎,你来了。”她紧紧搂着男人腰身,小脸贴在他胸膛,听他如擂鼓般的心跳。
末了,抬起头望他,委屈轻声:“你拿着刀,难道是要杀我吗?”
声音柔软黏人,白玉般的手指滑进男人另一只布满糙茧的大掌,十指相扣,贴着他的掌心:“砚郎非是那薄幸人,我晓得的。”
谢砚深目中黑沉,低下头和她对视。
“那不如,砚郎便替我将这里收拾干净吧?”
她的眼中充满爱慕,思恋,依赖,全然不似作假,可她脸上溅到的点滴猩红提醒着他,她的情意是虚假的漩涡。
谢砚深没有言语,半晌,右手收了长刀,。
慢慢抬手搂住她曼软纤腰,面无表情。
玉怜脂笑着,乖顺伏进他的怀里,满足地叹息。
“把这些人都押下去,等候发落。”扫视被亲兵压制的玉氏所属,沉声。
将怀中人打横抱起,疾步出了祠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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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4章 亮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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