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药铺那张矮桌安然摆着,柜台下方却多了许多旧医书。
那是周玉安年少时苦读的家传,如今交到了周黎手上。
人群随着晨光陆续进入,周黎抬眸,瞧见父亲正在问诊病人,神情时而严肃时而哀悯。昨晚两人一番长谈,周玉安不厌其烦为他答疑结惑,直至深夜。
这是父亲这些年来头一回和他说那么多的话。
他看着满是墨迹的书,想起那句“阿黎,你做的很好”内心复杂,仿佛有什么东西堵着,闷一口气没法舒出来。
“阿黎……”他摩挲着书角低喃,眼眸晦暗。
“小黎。”一声轻唤叫回周黎的神,他抬眸对上一灰浊的眼睛,眼尾额头满是沟壑皱纹,瘦恹恹的,虽然站着,担总觉得他在打颤,随时能晕过去。
“郝叔?怎么了?”周黎轻声问着,顺手把书塞回抽屉。
“你那个膏药,能不能给我几张。”郝叔低头讪讪一笑,说到“给”字,羞涩的声音都微弱下来。
他缩头赔笑,“我家那个,腿疼得不行,实在没得办法。听王闯那孩子说你给了副膏药,想着,能不能也给我一副。”
郝叔笑着,声更小了些,整个人仿佛矮到地里。
“当然,我去取。”周黎不多犹豫,恰好他屋子里还有,也不多,都给了便是。
走出柜台,余光忽然隐隐感到一股热意,他回过头,对上父亲定然不动的视线,怔了下。
清明的视线仿佛给周黎提了个醒,他脚步一顿,朝郝叔看去,“除了腿疼,还有别的症状吗?身上可有异常?”
腿疼太过笼统,只凭一句话就去开药,也是有些草率。
“哎呦,她那腿可疼十来年了。”郝叔皱眉细想,“膝盖壳子那儿,突出来的,算异常不?有时候有些肿。”
“大抵是风湿。”周黎了然,“膏药你先拿回去贴上,过几日来药铺给好好看一下。”
郝叔讪窘迫着连忙摆手,“穷命两条,费那个劲。”
周黎温和淡然安抚:“来看看,不要钱。走不动的话,膏药用完了,我去给家里婶婶看看。”
“好好好。”郝叔两只手紧紧攥着,感激地说:“城东有你们父子两,真是福星哦。”
福星?
这种评价头一回落到周黎身上。耳尖一红,心里涌上热意,却又不知道回什么,他不自然挪开身子往后院走,低声谦逊道:“没有。”
踏出后门时,他不忘回头望一眼,周玉安微微点头,淡淡笑意。
这种温情,也是头一回落在周黎身上。他颔首回应一下,转过了身子。
取药归来,周黎匆匆瞥了一眼阿爹房间。宋微已经离开很久了,从昨天日落到现在,而阿爹也没对这个男人的去留下决定,一时间,男人成为了模糊的存在。
只好先这么搁置着,封存在房间里,反正他现在晕厥着,至于是什么结果......周黎看了眼天。
生死有命。
郝叔就站在门口翘首以望,紧巴巴贴在后门边上看着周黎,眼里急切又欣喜。
周黎不敢耽误,三两步走过去把膏药交到郝叔手上,“就剩三副了,先贴着,过两天我去看看。”
“好。”郝叔爱惜着摩挲膏药,小心翼翼将膏药塞进怀里,如珍似宝,塞进去拍了两下,确定不会掉出来后方才恋恋不舍地将目光挪到周黎身上,真挚到有些虔诚地说:“除了你们,谁还把我们这群人的命当回事哦。”
他抬头望着湛蓝的天,金色霞光灿灿,朝阳初升,无比广阔。窘迫又欣喜的神情变得平静,灰浊的眼睛渐渐添上一抹水汽。他长叹一声,看向周黎,眼中意味深长。
像是想诉说些苦水,却一时半会说不出来。最后也只是颤巍巍轻飘飘地叹一句:“人都是草哦。”
“还好,这天长了眼。”郝叔指了指天,恭敬道声谢,身子踉跄着回家,家里还有人在等他。
心控制不住地往下沉,药铺的嘈杂声在这一瞬远了起来,周黎怔然望着郝叔杂乱的头发和瘦条的背影,不自觉嗫喏,“人都是草......”
命轻,也贱。
看天吃饭,得一天太阳,就能好好长一天,风雪一吹,冻死一片,成了后山那一片片坟堆,成了荒山野岭的肥料。
“除了你们,谁还把我们的命当回事?”
耳边沙哑的声音犹在,周黎攥起拳头,回望后院那个封存的房间,那个他们刻意去模糊的人,眸色微动。
那里还有根拼死拼活往上长的草,盼着、等着、求着能看一眼太阳。
那个问题,现在又被翻出来,直愣愣的摆在脑子里:如果男人说得是真的,他要怎么做?
男人如果真的被奸人所害,一路奔逃至此,他要不要帮他一把?
金色霞光落在他脸上,他根根分明的睫毛簌簌颤着,眸色闪动。倏尔,那眼睫低敛下来,笼起一层薄而淡的灰色阴影在眼睑下方,显得面色沉重。
哀怜之心撕扯着他,可无能为力又让他生出退缩。
熟悉的温热视线再一次投来,他缓缓抬眸,看向周玉安关怀的眼神,久久后,神情生出一丝松动。
或许,还真有一线生机。
朝阳淹没了他,周黎浸泡在金色盛大的光海里,他眯了眯眼睛,对面药铺的人在呼唤着他。
“来了。”他坚定走去。
手中药方层层叠叠,他全然专注取药包药,再一字一句认真嘱咐递给病人。宋微没不在,手中的活突感增多,明明自己以前也是一个人做这些事情,可现在竟觉得吃力。
周黎抽空看了眼药铺外,快到晌午,宋微还没回来?
正想着,一熟悉的高瘦身影出现在门外。
“宋微。”周黎按耐着雀跃的心,片刻功夫,宋微已然来到他身边。眼下乌黑,满脸疲惫,神情凝重甚至有些漠然。
周黎皱了眉头,扬起的嘴角放平,他看着眼前陌生又熟悉的人,思忖后谨慎问一句,“怎么样?”
看情况,不太好。
宋微沉沉看着他,幽深眸色里满是不可言说。
“怎么了?怎么不抓药了?”柜台外的人催促着。
“没事。”宋微僵硬对着周黎一笑,熟练地包好药材递给病人。
周黎瞧着宋微眉心那道皱起的沟壑,也沉默下来。
柜台前的人越来越多,将太阳堵在外面,柜台里彻底暗沉下来,黑黢黢一片,周黎半天看不清药方,停了一下,拿起地上的油灯点亮。
火苗映在他细腻皎白的脸上,闪闪跳动。他将药方往火苗处凑着,正看得专注,门外突然传来一声大喊:“周黎!周黎!——”
声音急迫,周黎手一个没抓稳,药方差点被火点着。
那声音?王闯?
还没细想,一道黑影冲了出去,周黎眼前一晃,便见宋微嘴里叫着让开,冲进人群直接一脚将王闯踹倒在地。
王闯猝不及防摔在地上,来不及起身,一只筋骨分明的手便拽着他的衣领拖去屋外,猛地往巷子的石墙上一推。
又是一声巨大的闷响,震得他五脏六腑都要碎裂。
“啊!———”
人群瞬间一片轰然,刚没反应过来,现在意识到眼前发声什么,瞬间如同沸水般滚烫嘈杂起来。
“血!”一人指着王闯高喊。
王闯死死盯着宋微,顾不上疼痛,扬起下巴,眼里露出不屑的光,戏谑笑着,“你怕了?你怕我说出来——”
话没说完,宋微又冲上去,不犹豫,一拳朝王闯右脸脸上抡,目光冰冷,可谁都能感到那熊熊怒火。
一拳,两拳......
王闯只觉得自己脸颊骨头碎成了千百块,毫无还手之力。牙混着血水一股股往出冒,血腥味像海一样淹没着他,眼前一阵清晰,一阵模糊。
刚还叫嚷试图阻止的人群此刻一片死寂,疯的怕不要命的,宋微此刻就是那不要命的。
拳头沾满血,举起的时候顺着指缝往下滴落,殷红血迹“啪”一声摔在黄土地上,像是一朵朵花,金阳照过,折射出一点点亮来,诡异而恐怖。
又是一拳高高抬起,还没抡下去,被一只极其坚硬大力的手捉在空中。宋微转头,对上周玉安怒不可及的眼睛,带着深深痛惜与错愕,“宋微!”
“宋微!”背后又是一声尖鸣。
周黎冲开人群奔了过来,没站住跌跪在地,满是狼狈。他抬手试图扶正王闯沾满血色的脸,却不敢下手触碰,随即转过头怒斥道:“你干什么!发什么疯?”
发疯?
寒风呼呼吹过,宋微回过头看见惊恐避而远之的人群,又瞧着手下正胸口剧烈起伏,一时半会儿难以开口的王闯,他隐忍着怒火,“疯了的可不是我,是这个畜牲。”
王闯低低笑着,嘴里的血水随着他胸膛的颤动一股股往出冒,染湿了黑衣。他睁着眼,眼神有些涣散,可里面的戏谑明显极了,他说出话极其含糊,可周黎和周玉安还是听清了。
“周黎,你把土匪引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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