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微瞧见男人断断续续的样子,一股邪火腾一下烧上头,烧红了眼。他前倾身子一把将人拽过来,掐住男人脖子,阴恻恻警告道:“别耍花样。”
这种走狗,最是会投机取巧。
要不是在周黎面前,他哪会给这畜牲开口说话的机会?
男人本瘦成一把骷髅,这么一拽一拉,浑身骨头像要碎了般疼出一身汗。他张着嘴,说不出话,眼前一阵阵发黑。而脖子上的力度只大不小,昏迷之际,一悦耳轻柔的声音传入耳边:“说清楚些。”
声音犹如甘泉。
周黎上前握着宋微手腕,对上他愤恨的眼神,耐心轻柔安抚,“他就在这儿,跑不了。”
宋微瞧见周黎潭水般眼睛里的自己,凶神恶煞。怔了怔,他松开掐在脖子上的那只手。
男人脖颈骤然一松,刚喘口气,整个人就被猛地一甩。他摔趴在床上,一时半会直不起身。
“说!”宋微的耐心快要耗尽。
男人抓着床单,勉强撑起身子,疼得不断倒吸气。虚脱之际,一股幽长的清苦香气探过来,沁入心脾,像在体内缓缓吹拂的凉风......
“啪”一声,汗珠滚落至床沿,溅醒了他。
如果是这三个人,那可以说。
“我是,岚水乡,胡地主家的长工。”他的声音比刚才更虚弱了,像摇曳的烛火,一声轻一声重,“一个月多前,老爷死了,二少爷怕我给外地的大少爷通风报信,把我关起来。”
说到这儿,男人垂下头喘息着,显然是身体快撑不住了。
宋微眉头就没舒开过,周黎看向男人,内心思忖。二少爷怕他通风报信给大少爷?这老爷死得有疑?被他发现了?
“后来呢?”身后周玉安沉静问道。
男人平复气息,继续道:“我想跑,他们拿铁链栓我。我答应什么都不说,只想离开,他们也不信。后来......”
男人停下来,闷着头没说话。
宋微哼笑一声,“你想杀他们,没杀成。”
男人顿了顿,僵硬点头,“他们,把我卖给拍花子。拍花子嫌我年纪大不好卖出去,把我扔到土匪窝里。我找机会在酒里下了药……跑了。”
“你的脸是那群土匪划得?”宋微压根不信,说这些话怎么听都是来踩点的。
“自己划得。”男人声音孱弱,“用刀。”
屋内瞬间鸦雀无声,三人连呼吸都停下一瞬。
“我怕他们找到我,拿刀划了脸,拿死人疮抹了身。”
话未说完,男人眼前一黑,闻着清苦香气晕了过去,重重倒在床上,溅起粉尘。黯淡的昏黄夕阳落在男人的脸上,淡化了狰狞的疤痕,给皱着的五官添上一抹平静……
周黎的心猛地震了几下。
那日男人身上疮口状如蜂巢,大块黑紫色的疮疤,竟是自己主动感染?就是为了让自己面目全非,躲开那些人?
混乱又有另一个念头升起,这些疮口是感染所致,那自己当初给男人抹的药就是错的,可男人身上疤痕已然结痂脱落......
难道是爹?
周黎回过头,看着伫立在背后的男人。那里没有一点光亮,什么都看不清,只看得出一个挺拔的轮廓,坚毅如松。
他用错了药,父亲没怪他,反倒帮他悄悄照料病人?这......是周玉安?
肩膀猛地一沉,一只粗糙的手压在上面,周黎回过神,抬眸对上宋微决绝的眼睛,“这个人绝留不得。”
“胡家,拍花子,土匪,三家要是知道消息追了过来,后患无穷。”宋微喉头一滚,可周黎却是丝毫没有意识到危机的神情,他恼着捏紧周黎肩膀,急切问道:“你知不知道?”
“知道。”周黎点头,他怎么会不知道呢?那三家追过来,轻则不得安宁,重则……不堪设想。
他垂下头,轻声道:“抱歉,是我不清不楚把这个人带回来的。”
“没人怪你。”宋微立马松开手,“是这人诡计多端,吃准城东有你们这家善人。”
说着,瞪了眼男人,眼神犀利,仿佛能剜块肉下来。
周黎沉默看向男人。男人晕在昏黄夕阳里,缩着身子,不知是汗水还是泪水沾染,濡湿着的睫毛簌簌颤动。
“该怎么做?”他安静问道。
宋微在刚才那瞬间的沉默里,脑中激烈交锋。还好没急着把人送到官府去,土匪蛮横,拍花子无赖,两种畜牲最是记仇,也最是憎恶和官府打交道。要是送过去,怕不是以为故意和他们做对,结下梁子。
“扔了,对外面散布消息,说男人久病不治,死了。绝了来找人的心。”宋微果断转身,走到周玉安身边停下,“周大夫,这种事情我来就行。你们不用动手。”
“等等。”周玉安叫住刚抬脚的宋微,宋微抬眸,对上周玉安晦暗不明的眼神,“先打探一下,这人说的话是真是假。”
“不论真假,这人都绝不——”
没等宋微话说完,周玉安拍了拍他的肩膀打断,轻声道:“听我的,去吧。”
门被推开,柔和的夕阳大片大片铺洒进来,宋微看着周玉安泰然自若的脸,沉默着不再多言,走了出去。
“我去做饭。”周玉安语气安然镇定,随即走了出去。
屋内再一次安静下来,没有争执,没有惊吓,一切平静极了,平静地好像刚才那些混乱事情都没有发生,一切只是黑暗时的幻影。
周黎走到床边,看着这只不惜一切代价只为求生的野狗,抬手,摸了一下他的头。
天色暗下来,零散几颗星坠在上面,发出晦暗不明的光。
周黎坐在自己屋里,透过窗户看灶房处那一点温暖的火光,心中忧烦。手下压着的书不知多久了还停留在扉页,他叹了口气,起身去往灶房。
细微的风一阵一阵吹着,刺骨的凉。周黎双手交叉环绕,瑟缩着往前走。
灶房内,周玉安专注地摆弄碗筷,橙色火光映在他鲜明的五官上,给这张坚毅的脸镀上一层柔和的光。察觉有人来了,他侧过头,嘴角勾起一抹若有似无的笑,“马上就好。”
温文尔雅,让周黎晃了神。
阿爹,也会这般和他说话......
他垂眸看着熊熊燃烧的木柴,低声开口:“我给那个人开错药了。”
“嗯?”周玉安没反应过来,锅里还熬煮着粥,火势太猛,他得多看着点。
周黎眉心皱了皱,抬眸直接问道:“我给那个人开错了药,爹你不怪我?”
“哦。”周玉安不以为然地搅动勺子,“我最开始也没发现他的疮口有异常,后来注意到色泽和分布地方不对才发现。”
“色泽和分布不对?”周黎愣住,色泽他能理解,分布不对?
“他身上的大疮斑分布在腰背、手臂两处,前胸以及下半身都没有,色泽黑紫。”周玉安徐徐道来,“腿部那些细小密集的蜂巢疮口,色泽艳红,平日瘙痒难耐,多有抓伤,属于另一种病症。两者不同,你只知其一,自然当成一种病症来治。”
粥香宜人,白色蒸汽逐渐蔓延,掩住了周黎羞愧的脸,和红了的耳尖。
“爹,对不起。”他低头说着,“是我学艺不精还硬要擅自给人行诊。”
手僵硬垂在身侧,周黎静等着周玉安的批评。
行医最要谨慎,不能擅自妄为。这种在一知半解的情况下随意用药更是大忌,这此幸好被阿爹发现,下次呢?若是乱开药又害到人的性命呢?
往事在脑海一闪而过,周黎心猛地一沉,却迟迟等不来父亲的责备,一时手足无措,羞愧难耐。他倚在门边,攥成拳的手指掐着掌心,主动开口道:“一会儿我把药铺桌子搬回来,不胡闹了。”
白雾散开,周玉安注视着他,声音还算温和,但能听出责备:“知道错了?”
周黎的头更低了些,说不出话。
周玉安盛出碗粥放在灶台上,“闭门造车,难免有疏漏,你错在没来找我。”
“嗯?”周黎抬眸,这话,和想象中不太一样。
“这些日子不想理我?”周玉安又盛一碗粥,端着两碗走到周黎身边,淡然又温和地问道:“生爹的气?”
周黎愣了下神,“没有。”
说没有时,他避开了阿爹的眼睛,走到灶台把菜端起,跟在阿爹身后。
“没事。”周玉安步伐缓慢,像是特意想多和周黎走一段路,“这些年我照顾你照顾得太少,药铺里里外外都是你忙。刚才啊,我连米在哪放都找了半天,你生气是应该的。”
“可唯独有一点。”周玉安停下脚步,风吹散白粥的热气,尽落在一旁周黎的脸上,淡淡的湿热香气。“生气也好,面子也好,万万不能拿病人当赌注,用来逞强。”
周黎缩了缩脖子,用鼻腔嗯了一声,轻声道:“对不起。”
周玉安侧过头,“不用,要不是当时你给那孩子灌下回逆汤,那孩子也活不到现在这时候。”
“瑕不掩瑜,阿黎,你做得很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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