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周再度响起一片恭贺声,周玉安在嘈杂中向周黎点头一笑,像在肯定。
视线相撞,周黎也只是怔愣一瞬,全当没看见,转过了身……
顶墙的乌色药柜投下暗影,落在他的脸上,晦暗不明。
鼻尖凝着浓郁的药材气息,身后是人群在嘈杂交谈。声音极近,嗡嗡地响,一字一句紧贴在耳边上。听久了,一下子又退的极远,仿佛他处在空地,谈论的一切都与他无关。
连手中药方的字都开始模糊变形,逐渐陌生。
此时,宋微走过来兜住他的脖子,朝自己怀里一勒:“想什么呢?”
周黎思绪打断,猛地一激灵,朝后退了半步。抬眼注意到是宋微,方才匀出一口气来。
宋微嫌弃看着他惊红的脸,随即又觉得好笑,“这么大的人胆子还能小成这样?”
周黎看着他亮着的眸光,想起他们第一天认识的时候。那时候是宋微替他打跑小厮,今天也是宋微替他挡在身前……
他应该有些表示。
“在家吃饭吧。”周黎揉了揉脖子,挪步走到宋微身边,轻声道:“今晚。”
说完瞄了眼宋微,没见反应,眉心微蹙,难不成是不愿意?
宋微啊了一声,瞧着周黎这别扭的亲近,和看向含着期盼和询问的眼神,这才意识到:周黎想感谢他。
这是在……跟他示好?
这几天他也算是看出来了。周黎是个不爱理人闷头干活的主,哪怕他这么热情也只换来个那么一点点温度,不冷不热。就这和旁人比起来都是天差地别了,现在竟然留他吃饭?
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宋微咧着嘴,啪地一下拍在其肩膀上,看着他清秀的脸,“你还是有点良心的嘛,这样多好,一天天别那么冷淡。”
语气满是逗弄。
棉衣被宋微的手捏出了凹痕,灼热的力度隔着棉衣都能感受到。周黎无奈侧过头,抬眸想让他松开,却对上宋微深棕色的瞳仁,清清澈澈,里面有自己的倒影。
温暖而又真挚……
反悔的话哽在喉咙,咽进肚子里。周黎顿了顿,点头道了声好。
温润有礼。
柜台前的病人满眼赞赏:“谁家姑娘嫁给周黎,那真是修来福气哦。”
“小黎今年十七了吧,要不要认识我侄女?”
“我家姑娘再过两年也该嫁人了,要不……”
“那个。”周黎听不下去,打断起了兴致的人群,趁机将药方塞进扣在肩膀上的手心里,边走边说:“你留这儿抓药,我去买些菜。”
“不是,你留我一个人干活,想偷懒啊!”
身后是宋微在叫屈,然而周黎已经穿进人群。他吸了口气,往前走去。
一个个,一层层的人……
像是踏入一片野草蛮力生长的荒野,悉卒的声音、压人的黑影、隐匿着的观察的发亮的眼睛......避无可避。
然而他只是默默地前进。如以往一样,默默地走出自己的路。
终于......
周黎穿过拥挤人群,一只脚踏出门槛,走进大亮天光。
眼前,豁然开朗。
巷墙上蹦跳嘈杂的麻雀,巷后面遮挡不住的苍绿松树,浓绿之上,是铺满天的云丝,徐徐飘游,一片金灿。
周黎定在门口,仰头直望,静候着云彩流过,露出将天烧穿的太阳。
新鲜而庞大的凛冽空气让人脸庞发凉,可心底却越发清醒。
太阳久久地投照下来,软软落在周黎的脸上,细微的温热,化了那一层冰凉的壳。
这一刻,他才确定自己真的从荒芜中走出。
……
走出巷口,迎面撞见了妇人。妇人此时孤身一人,看见他身子一愣,脸色闷出绯红。
她咬着嘴,犹犹豫豫地走来,垂头勾了勾嘴,僵硬一笑,“小黎。”
周黎掏出怀中药包,拍了拍递过去,“桂贤姐,孩子好些了吗?刚才要不是姐姐你,我还不知道得等到什么时候才能给人治病,谢谢。”
“桂贤姐姐?”妇人愣了愣,像是听见什么怪语。
眼神一寸寸往下移动。最后,停在满是冻疮的手上,眼一酸,哭笑着落下热泪来。
她抬手一抹,接过药包,药包还带着丝丝温热,是周黎残留的体温。
周黎顺着妇人视线落在那双手上。指节粗肿变形,红的紫的冻疮有些开裂,透出血丝。他知道妇人今年二十二三,嫁来五年,以前是个温柔贤静的姑娘,如今......了无生气,满目苍桑。
“我都忘了,我叫桂贤嘞。”
她说了句她家乡的方言,但周黎能听懂,静候着她继续说下去。可桂贤只是用双泪眼凝望着他,像有千言万语难以言说,最后也只是低下头,苦笑着往回收了收下巴。
“算了。”她转过身,抬手抹了把脸,挪步往前走去。
妇人灰蓝色的身影消失在拐角尽头,窄小,浮肿,佝偻着背,挽起的发髻松松散散,随时能散开。
在湛蓝天色和青灰石板之间,她融了进去,像是风的尾端。
她想说什么呢?周黎不明白……
日头西移,影子晕在地上,连接到别人的影子里去,一时半会难以分开。
周黎在主街上走着,人群如往常般嘈杂拥挤,偶尔有人上前和他攀谈药铺之事,周黎也只是笑笑。他不习惯突如其来的热情,所幸旁人也习惯他缄默的样子。
周黎买了些菜往药铺走,进去后,贴着墙像埋头鸟一样钻进后院。
后院清净极了,东边还有块空地,上面有周黎之前栽的一排小葱,绿油油的,长势正好。
他走过去拔了几颗,和今天买的菜一同拿到灶房去。
灶房不大,东西占的满当,屋内仅容得下两人。他把菜放在灶台上,先从里面掏出二两五花肉来,肥多瘦少,碰一下,肉腻便沾到手上。
这是不可多得的宝贝。
周黎盯着沾油的手指,天光照过来,能看见葱白指尖上一层薄薄的油亮晶莹。
他放在鼻尖嗅了嗅,湿而沉的温厚的猪肉气味。
今日的饭菜,与过年相比也不逊色。他丝毫没打算吝啬,只想感谢宋微对他的庇护情谊。
切菜、点火、肥肉熬油,火光与滋啦声响齐齐共舞,滚滚白烟顺着门一涌而出,香味飘散四溢,在院中盘绕,弥漫。
白烟中,周黎也看不清什么,仅凭着手感挥舞锅铲,待白烟散开一些,眼前清晰时,余光处有一硕大黑影靠在门框上。
周黎惊呼一声,仔细瞧瞧,原来是宋微,也不知道在这儿站了多久。
“怎么这么慢呢。”宋微毫不客气,搓手就进来端菜,转身走到院子里还嚷一声,“去哪吃?”
周黎端着盘馒头进了屋子,“这,在这儿吃。”
宋微将菜放在窗边矮桌上,半趴着身子深吸口气,点点头嗯了一声,表示肯定。
见周黎站着,指了指旁边的凳子,“坐啊,待会儿菜凉了。”
周黎习惯了他的做派,拿起筷子夹了片肉放到宋微碗里,“尝尝这个。”
宋微没急着吃,反倒静静看着凳子,顿了顿,眼神一寸寸往上移到周黎脸上。
“怎么了?”周黎又夹了满满一筷子菜放到他碗里,又拿起一馒头递过去。
宋微接过馒头,反手又放到周黎面前,挑眉:“别给我夹,吃吧。”说完笑了笑,“功夫不负有心人啊。”
“啊?”周黎疑惑着看向他。
“以前哪回不是避得我远远的,今也算是认可我了,我很欣慰啊。”宋微笑着,故作一番苦楚,长叹一声:“当哥哥的不容易啊。”
周黎低下头看两人凳子的距离,仅有三个拳头那般近。
宋微竟如此细致?周黎略略惊讶,不过也好,他倒杯水放到宋微旁边,“今天,谢谢你。”
“就今天?”宋微歪了歪头,看着他。
“一直,以前,和现在,和今天。”周黎将筷子上的菜放到他碗里。
“知道我的重要了?”宋微挑眉,将水一饮而尽,又架起二郎腿悠悠讲道:“不过你现在能当大夫了,我也就放心了。后面慢慢的,我就要去干自己的事了。”
语气难得正经,正经得让人不习惯。
“是用帮忙吗?”周黎认真看向他。
“你?”宋微停下筷子,嫌弃看着他瘦胳膊瘦腿,“管好你自己吧。”
“……”
宋微瞧他吃瘪模样嗤笑一声,环顾一圈问道:“这是周大夫房间?”
“嗯。”
“那你就把那人放到周大夫床上,合适吗?哪天死了都不知道,到时候和死人睡一张床上,多隔应。”
宋微嫌弃看着床上隆起的一团,黑乎乎的,跟烧过的木炭一样。
“他活着呢。”
周黎平静说着,每日早晚他都会给男人把脉,却是活着,只是醒不过来。
“那也不能让他在这儿躺一辈子。”
“再等几天看看。”周黎依旧平静,丝毫不受影响。
“没看出来,你还挺犟。”宋微白他一眼,转回身子继续吃饭。
断断续续的聊天声音,萦绕盘旋的饭菜香气……不知不觉,床上的那个男人眯开了眼,睁开条缝。
脑中一片茫然,身体软而沉动弹不得,朦朦胧胧中,隐约瞧见眼前坐着一黑一白两个男人,黑的高一些,白的矮一些,两人悉悉卒卒吃着饭,不时商量什么。
他……死了吗?是要带他走吗?那怎么还不过来呢?
所思有所想,那白的还真站起身走了过来,背着光,看不清模样。对了,老人说过,就是看不清的。只是隐约瞧着,也不算凶神恶煞。
还有股熟悉的味道。
这味道……一直留在他梦里的,让人无比安心的清苦香气。
眼皮不受控再次阖上,他又回到熟悉的梦里,温暖而安全。
“怎么了?”宋微走过来,盯着周黎暗沉的眸色心中发紧。
“他刚才,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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