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黎静静凝视着床上躺的男人。男人眉心微蹙，睫毛颤栗，睡不安稳，这五日以来都是如此。
尽管知道像这种虚损过度导致的晕厥之症一时半会难以醒来，十天半月甚至一年半载都是常事。可周黎翻遍医书，针灸汤药一一试过都毫无起色后，还是慌了神。
阿爹从头到尾没和他说过这人病情一句，他的诊治应该没有问题，可他还是常常在质疑自己是不是太过刚愎自用......
所幸，上天不负有心人。
周黎小小叹了声气，心头的淤堵仿佛都随之散了出去。风透过没关紧的窗缝吹在他脖子上，他瑟缩了一下，回头看见宋微正看着男人，眸色深沉。
“怎么了？”从未见过宋微这副神情，他提心问道。
“唉——”宋微悠悠叹口气，揉着肚子打圈，“吃累了，歇会儿。”说着，打个嗝，又走回到桌子上继续吃了起来。
周黎无奈，原来是在发呆，他还以为宋微看出了什么问题。
他跟着坐回桌前，宋微瞄了一眼他，边夹菜边问：“那男的醒了，你接下来打算做些什么？”
接下来？
周黎细细嚼着口中的菜，垂眸看着水杯中自己的倒影。
学的东西没问题，自然是要多上手，只是有人愿意让他看吗？万事开头难，可头已经开了，后面再难也难不过前面，想到这儿，拧起的眉头又舒展开来。
“在药铺多给人看病。”他咽下菜，喝尽杯中水，语气笃定。
继而又看向宋微，瞧着吃的差不多的样子，筷子在盘子里拨拉，挑来挑去。便问道：“你呢？不是说要忙自己的事吗？什么时候，明天吗？”
宋微闻声筷子一停，斜睨着他，“怎么，想赶我走？这么着急？”
那神情那眼神，活脱脱写着三字：白眼狼。活干完想赶人走，过河拆桥的负心汉。
周黎喉头一哽，这人好不讲理，说要走的不是他吗？
瞧着周黎耳朵闷出红色，张着嘴说不出话来，宋微嗤笑一声，转过头继续慢条斯理吃了起来，语气逗弄，“急什么，有人给你干活还不好？又不要钱。”
是，是不要钱，可......
两天后，周家变天了，一半改姓宋。
自打宋微吃完那顿饭，后院就成了他的自由场所，出入不禁，禁也没用。
周玉安自然对从小看大的小辈来帮忙没意见，甚至提出要给工钱，被宋微拒绝。周黎偶尔提出意见又被宋微几句话堵了回去，说不过便由着他，只是再三强调不许进自己屋子。这一点，宋微嫌他矫情，却也答应。
“现在多了个人给你们帮忙，福气哦。”药铺柜台前，老妇笑眯眯看着周黎，周黎将药包好递出，点头道：“确实。”
虽然他常被宋微怼的生闷气，但也不得不承认，宋微帮了不少忙。中午来不及吃饭，宋微会回去拿馒头，不让他们像以往一样扛到下午。药铺外有人病痛走不动路，也是宋微把人背回来。甚至还时不时帮父亲外出跑腿送药，毫无怨言。
连他都有疲累的时候，可从没在宋微脸上看到过，从早到晚都是精神抖擞，好像累这个字跟他不沾边，他永远有使不完的劲儿。
想着，周黎瞧着紧闭的后门，也不知道宋微今天要忙的什么时候。
老妇仔细将药塞进怀里，也没急着走，反倒慢声问了句，“你如今会给人治病了，怎么还干抓药的活呢？”
“老祖宗哦。”后面男人探出脑袋，“后面人还排队呢，再说，这事能着急，不得慢慢来？”
听有人催，老妇也不恼，笑呵呵点头，颤巍巍挪开身子，“是哦，得慢慢来，急不得。”
“小黎给，我的药方！”男人走上前匆忙将药方递过来。
周黎接过药方看着纸上的锋锐墨迹，顿了顿，转过了身。抬头，是顶墙的乌木药柜，他与这柜子朝夕相处五年，每个抽屉都熟悉得不能再熟悉……
确实急不得，可五年时间，足够了。
眼睛往左侧瞥去，那里刚好有个空处，是柜台的出口，放张诊桌，再合适不过。
“小黎！”身后男人催促一声，叫回周黎的神，他按照药方将药包好，送了出去。
响午的太阳穿透人群丝丝缕缕落在手边，周黎顿了顿，转身看向屋外，这么快一上午就过去了？
正想着，后门“砰”一声打开，柜台瞬时大亮，周黎看过去，宋微揣着几个热馒头走过来放在柜台上，行色匆匆：“来吃饭。”
“哎呀宋微，刚轮到我，先把我的药抓了再吃嘛，不急这一会儿。”排队的男人面色焦急，侧头又对着周黎讪讪一笑，“对吧小黎，你就先帮我把药抓了嘛。”
男人语气哀求，确实也不急这一会儿，周黎便应了声好，接过男人手中药方，可手还没收回来就被宋微一把抓住手腕。
手停在空中挣脱不开，周黎拧眉看过去，几乎是语重心长地道：“真不差这一个。”
宋微嫌弃地啧了一声，对他哀求的视线无动于衷，直接拽回他的手，拿起一馒头塞进他嘴里，果断道：“别想。”
“还有你。”宋微上下打量着男人，“天大地大吃饭最大。吃的就是这口热气。你的药都得煮热喝，凭什么让他吃冷饭。”
男人被说得愧红了脸，侧过头咳了一声，不好再说什么。宋微毫不理会，揣着馒头又往周大夫那边走去，还贴心地倒了杯水。
周黎咽下嘴里的馒头尴尬笑了笑。余光瞄见宋微走来的那个豁口，又瞧了眼手中馒头......眼神突然清明。
“唉。”他拉住折身又要去后院的宋微。
宋微回头看他，眼神诧异。
“帮我。”周黎又一次，用这般笃定的语气跟他说话。
往日疏离冷淡的少年此刻眼神清灵，知道他不会拒绝，眼底还带着些许羞涩笑意。
这份信任和坦然，宋微还是很受用的。他耸了耸肩，“说吧，让干什么？”
周黎微微一笑。
……
宋微吭哧搬来那张矮桌，堵住柜台的那个出入口，对上周黎感激的眼神，道：“行了，看病这事我帮不了你，你自己来吧，我后院还有活呢。”
周黎点头。
宋微起身要走，又不放心回头看他一眼，“有事喊我，我听得见。”
“知道。”
宋微走了，其他人纷纷围过来，好奇地看周黎在那张矮桌上摆弄，“小黎，这干什么？”
周黎顿了顿，放下东西回头对大伙儿认真道：“要是在我爹那等不及，也可以到我这儿来看看。”
话一出，刚还笑着私语的人们神色一怔。上次是治了个小孩发热没错，可万一是歪打正着呢？谁能真把自己性命交到一毛头小子身上？
众人尴尬笑着，摆了摆手。
周黎微微笑着，不急不恼。他知道众人顾虑，也料到如此境况。不过总会有人来的。一天没有，十天呢？十天没有他就去城东街头义诊，就不信没人需要他看病。
“那我们先把药抓了。”周黎对众人道。
众人这才收回尴尬，又热络起来，往柜台里面挪了挪，纷纷应着，“先抓药先抓药。”
私语嘈杂声渐熄，柜台抓药的人越来越少，周黎趁隙往周玉安那边看去，也只剩下七八个人。
日落昏黄，映在周玉安鲜明的五官上，让这坚毅寡言的人也多了分温暖。
许是这道视线太过专注，他匆匆扫了一眼，看出白衣少年眼神里那一点点钦羡。
孩子所心所念不过上手治病，如今自己在这儿，多看着些也不会出问题。正想开口，药铺大门突然踏入一精壮身影。
那是……王闯？
王闯对周玉安轻轻点头示好后，径直朝周黎走去。
周黎眉尾跳了跳，这来者不善的气息太过显眼。
还没开口说话，王闯直接搬把凳子坐到矮桌面前，对周黎招了招手：“听说你要给人看病？来，看看我的。”
语气不屑，态度粗鄙，嘴角鄙夷，眼神讥讽藏笑。
摆明是没事找事的，不过……
危险也是机遇。
他平静走过去，抬手搭上王闯手腕，细细凝思。
时间一点点流逝，王闯哼笑一声，声音陡然提高：“不会是看不出来吧——”
周玉安听闻眉头一簇，看了过来。
周黎神情专注。
倏尔，他收回手，看着眼前神色得意的人道：“脉象平稳，并无大碍。”
男人哼笑一声，不屑笑道：“就这医术也敢给人看病？”
见有人视线看过来，王闯往后一仰身子，态度跋扈，“我明明夜夜失眠，你怎么看不出来了。是不是没有学到位？”
说着眼神上下在周黎脸上打量，笑着凑近：“也是，要不当年怎么给人连药都抓错，差点害了性命？”
话一出，前门刚还在私语的几个人瞬间鸦雀无声，纷纷看向周黎。他们神情诧异，还有的看周大夫眼色，想要不要去劝两句。
僵滞气氛蔓延，周黎平静的脸也添上一抹沉重。
王闯见此更加得意，自那日周黎药铺出尽风头，他爹娘回去日日碎念，翻来覆去就是嫌他不如周黎出息。
也好，刚听说周黎现在也出诊，他就是想来试试，这草包现在是有多出息，值得爹娘这般挂念。
“是我错了……”周黎垂眸，声音轻飘幽长。
王闯听闻浑身舒爽，宽容大度道：“没事，反正周大夫给你兜底。就是下回可别这么着急给人治病，你一边害人，周大夫一边救人，不知道以为你们父子俩演双簧，一个人挣两份钱。”
周玉安神色凝重，眸色沉了下来。刚要起身，却见周黎忽然抬眸，对上王闯满是戏谑的眼睛，“我错在只看脉象，没顾后忧。”
王闯一愣。
“《黄帝内经》云：肝者，将军之官，谋略出焉。”周黎起身，去药柜前取出几味药，“眼下虽无实证，可已有病忧。失眠多梦，烦躁易怒，牵连他人，肝火旺盛。这是副清肝火的药，回去一日两次，自然安枕无忧。”
他包好药放到矮桌上，又从怀里掏出一贴膏药递过去，“我看你右臂一直垂在身侧，应该搬猪时候拉伤抬不起来了。这副膏药，我调的，你回去试一试。”
“你！”
王闯最厌恶别人说他搬猪，正要拍桌而起，门前那些人却纷纷笑着夸赞起周黎。
“没想到周黎现在这么厉害，可真是小周大夫了。”
“城东如今是真的有两位大夫了，周大夫福气哦。”
众人上次只是想卖周大夫个面子，如今确实真的拜服。
“行了小闯，拿了药快给你爹回去帮忙吧，别赖在这儿了。”
“是啊，这时候你爹娘正忙着，快回去吧。”
势头不对，王闯脸憋得发红，拿药走前恶狠狠看了眼周黎，阴沉一笑：“别得意，日子长着呢。”
周黎淡定一笑，目送王闯气急离去的背影，又侧头看向这张矮桌，心头一热。
终于，开张了。
后院。
宋微拿着扫帚在周大夫房内扫地，唰唰声响，一声连着一声。他扫了一个下午，硬是没吵醒床上那个男人。
真睡还是装睡？
宋微把手里东西一放，停下来看着那“死人”。脑中猜疑，脚步不自觉靠近。他谨慎走过去，把手放在“死人”鼻下，呼吸孱弱均匀，面容平静，睫毛都没颤动一下，这些细节不会骗人。
“还真是能睡。”宋微冷冷地扫了眼男人，收回手，转身拿着扫帚往出走。
刚走到门口时，突然莫名感受到一股异样……后背一僵，他猛然回头，随即看见床上的男人缓缓睁开了眼。
“呵。”宋微眉心紧蹙，冷哼一声，这人真是会挑时候。
不过，也好。
瞥了眼手里的扫帚，娴熟地从里抽出几根木棍折断。走出门外转身将木门闭上，缝隙中，男人一双大眼茫然看着屋顶。
宋微面容发冷。
闭紧木门，随手将木棍插进门栓，大步离开……
关门，才好打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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