掖庭宫是宫女居住和罪臣家属配没入宫劳动的地方。
陈婉卿在这里出生,也在这里长大,在这一方院墙里看过十五次春去秋来。这里的宫人鲜少展露笑容,大家都是日复一日地劳作。
暮春时节,绕是桃花开的再盛也要衰败,风一吹便如同下雨一般尽数落在地上。这细腻柔软的花瓣洒扫起来可是麻烦事。
陈婉卿拿着扫帚费力地扫着落花。
桃花凋落,明年复开,人之凋落,再不复开。陈婉卿想着,一边又放轻手上的力度,尽量不伤了这些花瓣。
“诶诶,婉儿,你还是歇着罢。”掌事的女官见着陈婉卿拿着扫帚扫地,连忙上前去,劈手夺了扫把,又递给陈婉卿一册书卷来,嘱托道,“你去那花树底下看书罢。”
陈婉卿对这些宫女的品级了解不深,只知道这个女官是女帝的贴身宫女,一月也来不了掖庭宫一次,但她又是对陈婉卿最好的一个女官。
“黄姑姑,今日怎么得了空来掖庭宫?”陈婉卿笑了一下,轻问。
女官愤愤瞪了她一眼:“再不来,她们就磋磨死你了!”
陈婉卿是罪臣之女,许是母亲被押进掖庭时受了惊,她生来便体弱,时常生病,也干不得脏活累活。在这掖庭宫里有不少人同情她的际遇,却也只是同情,并不敢言语;更有人暗地里骂她“公主身子丫鬟命”,然后趁着黄姑姑不在使劲给她穿小鞋。
陈婉卿出生时黄姑姑级别不高,自己有个侄女又刚刚夭折,难免对陈婉卿疼护,也认了她们姐妹做干亲。
后来黄姑姑被女帝看中挑走,有人眼红,又不敢去挑衅权威,便拿着陈婉卿开刀,一开始是明里暗里给她派些累活,见陈婉卿一母同胞的姐姐会抢着替她做完,便改成了偷偷往她的衣服鞋子里扔老鼠虫子,好在这些招数对陈家姐妹并不顶用。
“扫个地还是没问题的。”陈婉卿捏着裙角,小声说。
黄姑姑并不理她,指了指方才塞给陈婉卿的书册:“这是陛下托我丢了的——此书是从公主房里搜出来的,陛下不准她看。我不识字,干脆就拿来给你。你那娇贵身子,还是去看书妥当。”
不识字大约是黄姑姑最大的遗憾,她本是贫苦出身,幼时没钱学字,现在有钱了,却又没时间学。因而她总爱给陈婉卿带各种各样的书,不管是什么书,出去采买时顺手带的也好,哪位皇子公主要丢的也罢,她总会给陈婉卿带来。
“劳姑姑费心了……”陈婉卿涨红了脸,接过书来,坐在树下看着。
陈婉卿那个姐姐陈婉玉作为大家闺秀,自然是识字的,一同押入掖庭时她十五岁,这些年也一直是她在教陈婉卿识字读书,黄姑姑不在时也是她尽心竭力地照顾陈婉卿。两年前的一个冬日,她突发急病死了。
姐姐给她讲过好多书,其中也包括这本《西子泪》。
陈婉卿缓缓翻着书,偶尔会有桃花落在书页里,又被轻轻翻过,夹在书中作签子。桃花笔墨相映成趣,花下看书别有一番风味。
这书讲的东西与《论语》《孟子》《道德经》讲的那些处世之道、人生哲学截然不同,也不似《法华经》那般讲些修身养性、四大皆空的白话,讲的似乎是男女情爱,人间烟火。
这些东西陈婉卿没见过,也想象不出来,可她知道黄姑姑提起宫墙外的世界时,总是满脸思慕向往。
一墙之隔的地方是后宫——是女帝养面首的地方,平日里鲜少有人从这里路过,此时却响起纷沓的脚步声,依稀还有人喊着什么东西——
黄姑姑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走了,陈婉卿右手边则多了一座花瓣山。陈婉卿合上书,站起身来,打算换个清静点的地方再看,却发现头顶的落花似乎更多了?
陈婉卿伸手探了探风向,无风。
那是怎么回事?
头顶传来树枝断裂的声音,紧接着几根带着残花的枝桠直直坠下,砸在了陈婉卿脚边。树上那人也伴着一声惊叫摔进了花堆。
陈婉卿顾不得其他,忙蹲下身子去看那人伤势如何。
那人猛的从花堆里坐起,是个穿着华贵的姑娘,和陈婉卿年纪差不多大。她四下张望一番,见宫人们尚在远处,猛的伸手拉住陈婉卿,不等她出声,另一手直接死死捂住了她的嘴,动作娴熟,干脆利落。
“嘘。”那姑娘朝着她嘘气,示意她安静。
墙外的脚步声方才停下,传来几个太监的声音:“怎么办呀!公主翻进去了!”
“这怎么跟陛下交代!”
两人原地急了一阵后,其中一人喊:“公主殿下!您快些出来罢!否则陛下要责罚的!”
陈婉卿这下知道她是谁了。女帝的掌上明珠长安公主。据说陛下只有这么一个闺女,宝贝的不得了,三个皇子也是对小妹千娇百宠,有求必应。
这也将她宠的娇蛮任性,随着年龄增长也越发恣意顽劣,怎么也不肯好好读书。
“他们怎么看见了!”公主小声抱怨了一句,恰传进陈婉卿耳中,好在外面那声音又尖又细的太监似乎没听见。
谁知道他们真看见假看见,万一是诈自己出声呢。
外面安静了一会儿,除了簌簌落花的声音,这一方院子的时光如同凝滞,再无他物作响。
“走吧,去别处看看。”外面说话声再次响起,紧接着脚步声也远去了。
“呼。”长安公主送了一口气,松开了禁锢着陈婉卿的手。
长安公主站起来,拍拍衣摆上的花瓣,笑着说:“对不住啦。我母皇逼着我学那些仁义礼智信什么的,没劲极了——还不如校场比武有趣儿!”
她笑起来两颗小虎牙露出来,很是可爱。陈婉卿不由愣了神。
长安公主以为陈婉卿维持同一个姿势太久站不起来了,便挽着她的胳膊一把将人拉了起来,一边絮叨:“啧,瞧你这细胳膊细腿,肯定不能上阵杀敌……”
陈婉卿回过神,不动声色地抽回胳膊,恭恭敬敬福身行礼:“见过公主……臣女僭越了。”
掖庭偶尔也有贵人来访,那些礼数陈婉卿也学了个七七八八,只是不甚熟练罢了。
长安公主一皱眉,似乎很不喜陈婉卿的态度,但她没说话,只是颇有戏谑意味地看着陈婉卿。
记得掌事教新来的小宫女时曾说过:“贵人不叫你起就不要起,起了也不能和他们对视……”
于是陈婉卿只能维持着半蹲的姿势,等着上位者的赦免。等了许久也没动静,长安公主似乎并不想放过她,陈婉卿甚至能感觉到自己的腿在发抖。
“噗嗤。”公主笑了,“哈哈哈……”
陈婉卿也顾不得礼法了,只迷茫的抬起脸,公主正抱着肚子笑的开怀呢。
待到笑累了,公主才信手抹掉眼角迸出的泪珠,直起腰来,上气不接下气地说:“谁教你这么行礼的哈哈哈……”
陈婉卿站直身子,无措地回答:“回公主殿下,臣女地位卑贱,自然无人教导……”
长安公主一屁股坐到树下,摆摆手说:“谁在乎这些虚头巴脑的东西。等什么时候有机会,这些礼数我一一教你……我们可是朋友了……算是朋友了吧?。”
陈婉卿咬咬下唇,不知道该如何回答,最终只说:“不敢当……”
长安公主捡起一旁不知什么时候被落下的那本《西子泪》,边翻边说:“母亲不准我看这书,叫黄姑姑丢掉他,没成想居然被送到这儿来了……也是,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呢。回头我问问我爹娘能不能饶你爹一命。”
“我叫……陈婉卿……”陈婉卿仍有些局促,上位者再随和也无法掩盖骨子里带来的威压,臣民们被迫像她折腰屈服。
长安公主眼神一亮:“你是陈婉卿啊?”
旋即不知想到了什么,眼神又暗淡了下来,添了一丝说不出的感伤,又把眼神挪回书上。
“你不必怕我……”长安目不转睛地盯着书,好像能盯出一个窟窿来,言语间带着一点说不出的悲哀,又被很好掩埋,“我们既是朋友了,自然可以呼唤表字相称。你要是公主公主的叫我,就好像我没有名字一样……我叫姚铄,你知道吧?不过我没有小字——皇家子弟不需要字,你直接叫我名字就好了!话说你的字是什么?”
“臣女还未及笄,不曾有字。”陈婉卿有些局促地回答道。
黄姑姑没教过她如何跟上位者说话,现下她极其不安。
姚铄微微歪头想了想,忽然一本正经说道:“既然如此……我给你取字吧?‘青扬’如何?青色的青,飞扬的扬。”
有美一人兮,婉如青扬。识曲别音兮,令姿煌煌。绣袂捧琴兮,登君子堂。如彼萱草兮,使我忧忘。(出自唐代贯休《善哉行·伤古曲无知音》)
“谢公主赐字。”陈婉卿眼眶有些湿润,她读过《全唐诗》,也欣然接受公主的赞美。
姚铄略带天真傻气地笑了一下,又露出了那颗小虎牙,拍拍旁边的地面,示意陈婉卿来坐下:“来和我一起看呗。我可喜欢这书了!翻了好几遍呢,可惜是**——你看到哪里了?”
陈婉卿脸色微红,终究是走过去坐下随着公主一起看书了。
两个小脑袋凑在一起连着看了几个时辰,直到日薄西山,竟也无人发现。宫女们白天是要做活的,没人会注意到某个角落里哪个闲人在干什么。
烟粉色的天很美。但公主看到**处因共情而微微泛红的脸颊更美。
姚铄看完书,伸了个懒腰,又躺进花堆:“啊,终于又看完了~”
陈婉卿合上书本,看了看依然漆黑的夜空,有几颗星子在天上发着微弱的光。
“您还不走吗?”陈婉卿试探着问,“您若再不回去,那些宫女怕是要……”
公主丢了是大事,一直找不见的话她宫里那些太监宫女一准遭殃。
“怕什么。”姚铄伸出手指指着天上的星星,“今天是个晦日,叫他们慢慢找吧。至于我宫里的人……除非找见我的尸体,母皇也不会动他们。”
陈婉卿坐到花堆旁,仰头看了看满天星斗,又看了看姚铄,终于鼓起勇气去问面前人:“公主……可会看星象么?我还未曾看过《礼》《易》之书。”
姚铄偏过头,忽然伸手,迫使陈婉卿也躺倒了:“这个我学的不好。不过这几颗我还是能认全的……”
白嫩修长的手指挨个指着今夜为数不多的几颗星星:“太白星,岁星,镇星……那个红红的是荧惑。”
“《吕氏春秋》的制乐篇说‘荧荧火光,离离乱祸’……就是……就是……”公主苦恼地挠挠头,向陈婉卿拓展知识的企图落了空,怎么也想不起来后半句。
陈婉卿莞尔一笑,接上了话:“就是星星看着像燃烧的火焰,行踪迷离不定让人迷惑。”
姚铄忽然翻身扑到陈婉卿身上去挠她的肚子:“你读过《吕览》呀?!你怎么不告诉我!你坏死了!”
她闹得太狠,陈婉卿不得不扭着身子大笑起来,两人很快笑成一团。
星星也是很无聊的东西,至少对一位只喜欢舞刀弄枪的公主来说是这样。
姚铄打了第不知几个个哈欠后,陈婉卿终于忍不住提醒:“公主,你要不还是回去歇息吧……也免得让陛下担心。”
“哼,”姚铄哼了一声,“她可一点都不会担心。要真担心早就把我提走了。她忙死了,都没和我一起玩过,每天就知道催我学习,还不想让我练武……她简直就是世上最坏最坏的母亲!天天就知道骂我,父亲给我找了只雀儿,她说我玩物丧志,大哥他们踢蹴鞠,她也不让我玩……难道我不是她唯一的女儿吗?!”
姚铄抱怨母亲真是跟竹筒倒豆子一样,真没想到公主也有这么多烦恼。
“为什么一定要练武?”陈婉卿撑起身子问。
姚铄也坐起来:“哎呀婉儿你待在这儿怎么什么也不知道……”
大齐皇室阳盛阴衰不是一天两天了,要求宗室习武也不是一天两天了,皇子与公主一视同仁更不是一天两天了。
遥想当年太祖建国时立下数百条家规,着重强调了习武的重要性,尤其是规束泓阳公主极为严苛。对于小女儿,太祖是把她放在手心上宠着,但是关于习武说一不二。
久而久之也就在长安城乃至整个大齐掀起了拼女儿、教女儿习武的热潮。
可陈婉卿作为一个罪臣之女,又是个病秧子,知道这些好像……也没什么必要。
“啧。”姚铄又想起了亲娘的苛刻要求,两条秀气的眉毛也拧在了一起,“你住哪,我今晚和你住一起……不,我要一直和你住,直到我娘找到我!”
陈婉卿觉得这不是个好主意。先不说陛下乐不乐得理会这些小孩子把戏,这掖庭宫人多眼杂,几乎人人见过公主,估计明天就能把她供出去……而且罪臣家眷住的地方也都简陋,不知道姚铄住不住的惯。
陈婉卿委婉地说了一下:“公主,我那里实在简陋……”
“没事儿没事儿!”
姚铄兴奋的接受了。这可是她第一个朋友!这宫里除了陛下养的面首就是太监,那些宫女不知道怎么回事,看见她都吓得不成样子,好像看见了什么洪水猛兽,至于同龄的世家小姐,一个个鼻孔朝天娇蛮任性,没一个处的来的。
陈婉卿可是她第一个朋友!认识朋友第一天就能和她抵足而眠!想想都激动!姚铄恨不得能爬上屋顶对月长笑——尽管今天没有月亮。
嗯,等什么时候女帝找到她了,一定要像大哥二哥三哥那几个蠢货好好炫耀炫耀,还要向父亲提议让他把陈婉卿放出来——毕竟枕边风最管用。
至于逃课啊、不写课业啊、失踪啊这一类的小事责罚什么的,随便向父亲母亲撒撒娇好了。
不过要是被禁足就糟了。
想到这里姚铄不禁皱起脸,活似刚刚生吞了黄连,把陈婉卿弄的又是一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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