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铄这么闹了一出,全掖庭宫的宫人都知道了陈婉卿傍上了公主,一夜之间人们对她的态度算是天翻地覆,就连掌事看她的眼神也含了三分敬意。
这样也好,陈婉卿反倒得了清闲,更有大把时间去到处闲逛,或是坐着翻书,抑或思考宇宙、人生以及长安公主。
前三日未曾见过姚铄的影子,也许被女帝带走之后还是领了罚,倒是没空再来掖庭了。
也许……是她忘了她。
金尊玉贵的公主不必记住阴影里迷惘徘徊的罪人。
思绪万千挡不住猜忌明生暗长,思及痛处,陈婉卿还是拿起那本《西子泪》,有些落寞地坐回花树下,再度翻开这本奇书。
“家国兴亡自有时,吴人何苦怨西施。西施若解倾吴国,越国亡来又是谁?”
唐人罗隐的诗恰到好处,既能勾人同情,又能引人愤慨。
情到浓时,陈婉卿抛了书,兀自坐在花下伤神,早知如此,就该拿《法华经》来,读了这小说,偏偏更叫人伤心了。
可惜陈婉卿并非多情之人,伤心也不过一时。
朋友这东西去,失去了也便失去了,将来也还会有新的,不过是头一个比较特殊罢。陈婉卿拾起书,在心底嘲讽自己,便要起身回去。
忽而一物从墙头落下,哗啦啦停在头顶,本当是只鸟儿,陈婉卿便不甚在意。可紧接着一本《易经》落在脚边,她讶异抬头看去,只见几本书记正挂在枝头!陈婉卿回忆着那日姚铄爬树的麻利样子,伸手抓住一根树枝,往上借了力,将书够了下来。
正是她缺失的几本,另还有《韩非子》、《道德经》等一干名书数本。
是姚铄来了?
陈婉卿把书籍整理好,小心翼翼堆叠在树根下,自己则鼓起勇气,小心翼翼地往树上爬去。
另一头的墙根下果真站着那个姑娘,正笑意吟吟地往上看,手里还拿着只蹴鞠,正作势往里扔。
姚铄见着陈婉卿的脑袋露出墙头,脸上露出惊讶的神色,手上托着的那只球一时不稳,落在了地上。
旋即她脸上又露出了笑靥:“这才几日,怎的连爬树都学会了!”
陈婉卿有些羞赧地答:“还不是结交了公主的缘故?近朱者赤,近墨者黑罢了!”
“得得得,母亲看见了定会说你好的不学学坏的。”姚铄将鬓发在指尖绕着圈圈,百无聊赖地说。
“母亲给我关了禁足,前三日看的紧,我逃不出来。”姚铄脸上露出委屈的表情,“昨天江南水匪的折子又递了上来,那贼人不好对付,我娘亲自领兵去了,我大哥就去替我‘坐牢’咯。”
陈婉卿想到自己今日那些小心思,顿时觉得自己内心阴晦,实在太无容人之量,颊上不禁又烧了起来,只是嘴上依旧不饶人:“公主若能安静坐着看书倒也罢了。陛下也是为你好。”
“唉,我这不是放不下你吗。”姚铄顽皮地眨眨眼,“你看看能不能找根绳子来?母亲命人把当日我踩着上来那棵小树砍了,这两丈高的墙没个借力的地方我可上不去。她跟那些宫人打了招呼,我也进不了正门。”
陈婉卿心底也是希望姚铄能过来的。长安公主是天空中的鹰,草原上的马,不是笼中雀圈中羊。陈婉卿是个极重规矩的人,却也有自己的私心。烈马就应该肆意驰骋。
不过是犹豫了一瞬,陈婉卿便下定了决心。
“你且等我一等。”
说着她便小心翼翼下了树,从自己屋里翻出一截约有三丈长的绳子,将其中一头系在桃树的粗枝上,另一头用力抛出墙外——她自己真不敢再上那树了。
另一头的姚铄拽了拽绳子,确保那头系的足够牢靠,先是把那蹴鞠丢了进来,才一只脚蹬在墙上,两手牢牢抓住绳子,沿着绳子攀上了高墙,过了墙头她也没急着过去,不紧不慢地把那绳子拉上来系在腰间,方才踩着树枝下来。
姚铄一边解开腰间的绳子,一边对陈婉卿说:“你待会儿收到这绳子,每天这个点在这儿等我。我会往里扔一些书之类的,如果你没见我往里丢东西,那就是我娘回来了,你往后便别等我,等圣旨吧。”
陈婉卿躬身抱起那一小摞书本,听着姚铄的话频频点头。
“今日我教你踢蹴鞠,如何?”姚铄拾起地上的球,笑着问。
陈婉卿愣了一下,随即放下书本,微笑着答:“那就劳烦公主了。”
虽然太师说过,朋友之间不应以尊卑区别,但从陈婉卿口中听得尊称,还是别有一番滋味。姚铄摸摸微微发烫的脸颊,稍微有些不自在。
陈婉卿从姚铄手里接过球,仍是笑着说:“我从前只见过宫人踢球,耳濡目染之下倒也略懂一些,不过定然是不如公主的,还望公主见谅。”
“你跟我客气什么。”姚铄上前一步,夺过那蹴鞠,又四下张望一圈,问:“哪里有球门?”
作为当下时髦的游戏,不论是哪里都有人顽的,长安城的女子更是以会蹴鞠为荣——又在武艺强前面加了一条。而大家最喜欢的玩法莫过于“单球门”踢法与“双球门”踢法,无球门仅靠花样取胜的少之又少。
也不能怪姚铄上来就找球门,人家金雕白玉砌的一个娇娃,自然只学过为大众熟知的玩法。
陈婉卿颇有些尴尬,只得讪讪开口:“公主,没有球门的。宫人们月俸不多,自然也难凑钱修球门,大家都是玩花样。”
姚铄听了这话才想到这一茬,这下也有些窘迫,一时也不知说些什么,两只手在轻薄弹软的精细球面上掐了几个来会,终于说:“是我考虑不周了,今日咱们先玩些花样,日后我接你出去了,有机会再教你踢有球门的。”
陈婉卿接过球,轻轻抛在地上,又拿脚尖勾起,像踢毽子一般将球来回踢动,随后猝然将球踢给了姚铄。
姚铄真不愧是皇家子弟,常年在校场演习,早已练成了超凡的反应力,霎时接住了球,却又不急着传回去,反倒带着球在院里跑起来,引得陈婉卿练练追逐,一时间院子里盘旋着两个姑娘欢快的笑声。
到了日薄西山的时候,姚铄也不愿离开,但每天晚上都有人去查房的,姚铄必须赶在嬷嬷查房之前马上赶回去,要是被发现房中人早已被“狸猫换太子”,不说女帝回来姚铄会面临什么狂风暴雨,光是那嬷嬷给皇后通风报信也够她吃一壶。
“皇后殿下不是很好说话么?”陈婉卿不解地问。
陈婉卿眼见着姚铄翻了个大白眼,说:“他好个屁!看着一副人畜无害的样子,你都不知道背地里多可怕!要是像母亲那样直接禁足啊抄书啊还好,可是他总是从书架上随便拿一本书,随便翻开一页,随便问我一句话,然后再随随便便地让我去背全书去!”
皇后是的母家是朝中大员,这种人家大多效仿皇室,致力于让女儿跟公主看齐,自幼就要上马习武射箭;儿子却要死读诗书,考取功名。可皇后母家怎么也没想过,刚刚中了举人的儿子被流氓公主一眼相中从此无缘功名,更没想过继承大统的是公主,更更没想过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梦想以另一种方式实现了。
故而皇后本身带着一种阴测测的狐鬼书生气质,端的是口蜜腹剑,实在是芙蓉面蛇蝎心。偏偏女帝就是被弄的五迷三道,也不知道着了什么魔。
“也是,上次陛下刚把烂摊子丢给他,这次又要出兵江南,留殿下独守空房,怕是正在气头上。”陈婉卿看着姚铄气鼓鼓的脸,噗嗤一笑。
姚铄见她还笑,心中更闷,甩了绳子出去,兀自往外爬:“你还笑我,不与你说了。今日我先回去,明日记得等我。”
“好好好。”陈婉卿笑着应答,待到姚铄在那边落地之后便拉回了绳子,回屋掌灯看长安送来的那些书去了。
姚铄桥摸摸回到自己的“天牢”里去,却发现并未掌灯,屋里黑洞洞一片,明显没一点人味,她小心往里走了几步,眯着眼看了看,她大哥姚钦也不知道哪去了,难不成没等她回来便先走了?
或许是有什么急事吧。
姚铄这么想着,便往自己床上摸,却冷不丁摸到一个人,她只当是姚钦,便狠狠掐了那人一把,咬牙问道:“你躺在我床上做什么!”
那人疼的抽了一口气,腾地坐起来,他手里的火折子也一下烧起来,映亮了那人半张脸,正是不久前姚铄刚骂过的皇后。
“亲爹呀!”姚铄吓了一大跳,往后退了半步,又重心不稳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哈哈哈哈!”皇后见着女儿的囧样,高兴的抚掌大笑。
确实是她亲爹。姚铄揉着摔的生疼的屁股站起来,顺手摸起桌上的火折子点燃油灯,抬眼去看皇后,旋即反应过来,连忙去抢他手里的火折子,一边大叫:“你不要命啦!谁教你在床上玩火的!你当心我到外祖那告状,让他打你屁股!”
“我都四十了!”皇后愤愤吹灭火折子,眼珠一转,“你别去告状,我就不计较你让老大顶替你,自己跑出去玩。怎么样?”
到底是父女,两人心连着心,当即拍掌合计,不过姚铄还是得在女帝回来后乖乖坐牢。女帝的事情,皇后怎么好做主呢。
“爹,跟你说个事呗。”姚铄坐在床上,抓住皇后的胳膊。
“干嘛,伤天害理的事我可不干。”皇后警惕地盯着乖乖女儿。
从前帝后二人对着这个闺女有求必应,后来女帝发现小姑娘真是青出于蓝,比自己不知道难管了多少倍,便不再依着她,反而严加管教,皇后也在吃了几次亏之后生了戒心,不敢再随便答应姚铄的无理请求。
“诶,能不能想办法除掉陈婉卿的贱籍啊?”姚铄的星星眼一闪一闪的,满怀期待地看着皇后。
以往这时候皇后必然是心软了,可一听到陈婉卿的名字,立时变了脸色,好似青天白日见了鬼,竟斩钉截铁地说:“不行!就算要脱籍,也得得了你母亲首肯,陛下是万万不可能同意的。”
照理来说,皇后不该认得陈婉卿。
“那等她回来你劝劝她呀,婉儿可是我唯一的朋友了。”姚铄眼神微变,不信邪地抓住皇后的胳膊继续蹭,“去年也不知害了什么病,竟还把我忘了!只是一年没见——”
可今日皇后好似王八吃秤砣,铁了心,竟然漠然地抽回了手臂,一口咬死了不行,最后还甩开衣袖,扭头回自己宫里去了。
“婉儿是什么洪水猛兽么!”姚铄不可置信地看着皇后离去的方向,自言自语道。
“何况她一个弱女子,能翻出什么水花来?”
那查房的嬷嬷不知道什么时候到了,幽幽地在姚铄背后说了一句:
“这些事公主不知道也好。那姑娘脱不了籍,届时寻个由头不叫她出宫去,照样能在公主身边长相厮守,再不济也能靠个假死药蒙混过关。”
那嬷嬷满头银发,据说是太后留下来的遗产,还做过女帝的乳娘,是大家里养出来的丫头,忠心护主心思缜密也就不说了,在这高高的宫墙里、人心的暗面下当差几十年,还能好端端给长安支招,绝对是有些手段的。
那她估计也就知道为什么皇后不愿意帮陈婉卿脱籍,估计也知道当年陈家案的真相。
姚铄前几日托二哥带来了一些相关的卷宗——她二哥这一阵子在大理寺监工,准备翻翻看那十几年前的陈家究竟犯了什么滔天大罪,可翻来覆去,眼睛都要瞪瞎了,那卷宗上也只写:
“户部尚书陈希懿欺下瞒上,按律当诛。”
后面就什么也没了!
八成是先帝传了口谕,金科玉律改了结果,这才叫陈婉卿得以在掖庭降生。
这要是想知道除非去翻史书。关键是史书是不准当朝人看的,虽说先帝的事算是前朝,可那些前朝史书全被运去了长沙城,高祖的发迹之地,长安离长沙城十万八千里,最快也得十天半个月,更何况她现在还在关着禁闭,哪那么多闲工夫去翻史书。
还好这里有个当事人!
“阿婆,你就告诉我当初发生了什么事呗。”姚铄跪坐在地上,牵住嬷嬷苍老枯瘦的手,摆出极为低下的姿态,几近哀求道。
嬷嬷冷硬摇头:“公主即便知道,也只是徒增痛苦。你好歹也是老奴看着长大的,也是太后最后的挂念。若是受了一丁点苦头,叫老奴何颜面见太后去。”
“如果不能直视痛苦,那便是麻木不仁。麻木不仁,又如何建功立业。想必太后也不愿见到我颓唐终日,不仁不义吧?”
姚铄生为皇家子弟,油嘴滑舌、讨巧卖乖的本事耳濡目染,半是随了爹娘,半是随了太监,只是眼珠子一转就想出了说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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