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钦又有些为难地看了赵氏一眼。
赵氏白了他一眼,抱起一边的姚澈,屏退了所有下人,自己带着姚澈出去了。
姚钦咳嗽两声,说:“当年的事我记的也不甚清楚,你将就着听听吧。”
姚铄自然不在乎这些,她只要知道陈家大概是怎么犯罪的就行,回去再引经据典,绞尽脑汁地劝劝女帝——十五年过去了,她应该也不至于介怀这么久吧?再不济想个法子给陈婉卿弄个新身份也成,总不能真叫她一辈子束缚在这高墙里。
点来做伴读只能叫她脱离掖庭,到底也不能飞出宫墙。
凤鸟若无法展翅高飞,与笼中之雀又有何区别?
“我七岁那年亲爹就死了。”姚钦端起茶杯抿了一口,淡然说,仿佛轻飘飘揭过的那个人和他没有半点关系。
“当时母皇还是公主,一时也是萎靡不振。直到那年殿试。”
姚钦的生父是正月里害了急病死的。女帝或许真的挺喜欢他,为一个无足轻重的妾室伤了许久的心。殿试该到三月举行,一般都是由皇帝亲自监考,这也不过是个形式罢了,先帝总叫几个儿女轮着替自己值班。
当时二十六岁的女帝第一次切实履行了一部分属于皇帝的职责。也在那考场上一眼相中了梁家的小儿子——也就是当今皇后。有权有势的人不论男女都是这样,从来不会真心托付某一个人,最多也就是喜欢,谈“爱”几乎是不可能的。
女帝觉得那就是一见钟情,用计挤掉了梁氏子的榜上之名,想强逼着他做驸马。
可人家有个未婚妻,是陈婉卿的爹陈希懿的妹妹。本来就是一个文人,被家里教的傲骨铮铮,一心想着求官入仕,更何况有个青梅竹马的未婚妻,怎么可能放下身段,为了那一时的荣华富贵,放弃仕途去做驸马?
可执掌生杀的大权握在皇帝手里,先帝又把公主放在心尖尖上,不说要梁家子做驸马,便是抄了整个梁家先帝也依着她。
梁家人都是墙头草,见风使舵,没几日便把儿子药晕了送上了湘阳公主的床。
原本这样也算告结了,可那陈家女不乐意,偏要向陈希懿那里三天两头闹一次。陈希懿又是个古板的,原本就对公主强抢民男不满,他妹妹又在那添油加醋——他家里人怎么说姚钦不知道,反正陈希懿隔几日就得上书弹劾公主一次。
陈希懿自己是两袖清风,本来也没犯过什么大事,自己又有才能,家里还有丹书铁券,先帝都不能拿他怎么样,只好把公主一家子赶到了封地。
小小的姚钦永远记得在马车上出生的二弟。
眼不见心不烦,把公主送走也算是小施惩戒。反正湘阳长这么大是头一遭受到老爹的惩罚,在大臣面前也算有个交代。
陈希懿给妹妹出了头,依旧本本分分干自己的活,公主的事便绝口不提了。
可陈氏不甘心。
她雇了几个刺客,打算半路截了公主的马车。不出意外的失败了,刺客服毒自尽。
两年后梁氏都随遇而安淡忘小青梅了,陈氏还是不甘心,又买通了刺客,又失败了。刺客再次自尽。
又过了两年,老三出生了,陈氏还是不消停,又又买通了刺客,又又失败了。刺客第三次自尽。
大家都知道其中蹊跷,但公主照顾驸马的面子,没挑明说,驸马怕祸从口出连累自己全家,也不说。
两人就这样心知肚明又心照不宣地缄默不言,相安无事地过了一年。
然后陈氏整了个大的。
她也知道湘阳公主武艺高强,时不时还会领兵打仗,她雇的刺客干不过,于是把主意打到了孩子身上。
她倒也不傻,知道爹不疼娘不爱年纪又最大的姚钦好拿捏,便早早定了计划,准备拿姚钦的命要挟湘阳。
“哇塞,她疯了吧。”姚铄磕着瓜子,一针见血道,“这可是诛九族的大罪。”
姚钦只是微微笑了一下,说:“爹娘谈话时也未曾避着我,该知道的我也都知道——她当时确实是疯魔了。”
陈氏设想的是要挟,实在不行就拉个垫背的。
她千等万等终于等到了天祐节——这个时候公主必须回来的。
也不知道谁牵的线搭的桥,陈氏早几年嫁给当时的二皇子了,当天是盛装打扮一番,瞧着挺正常,结果当天晚上的宫宴上,贿赂了一名宫女,叫她用一块加了料的点心骗了姚钦出去,后面的事姚钦也不记得了,据说那天陈氏专门在身上加了一大堆落胎药做成的脂粉啊香料啊,娘胎里的姚铄差点就成了唯一受害者。
然后就有了陈家被抄的事。原本定的诛九族,结果行刑前一天不知道哪冒出来个仙人,拿了块免死金牌,指着陈希懿的夫人说了句什么,先帝便改了刑罚。
二皇子也被连累受了罚,发配边疆去了,从此与皇位无缘。公主隔日就受封了皇太女,陈氏倒像做了件好事。不过她怎么会知道那根将她与二皇子牵在一起的红线是公主放的呢?
姚钦吹了吹杯底的茶叶,说:“我也算因祸得福吧。”
没了一小段记忆,终于得到了爹妈的重视。
驸马先前对他不冷不热的,出了事后反倒视如己出了,公主也勉强从闹的天翻地覆的三个小孩身上抽出了两分关爱给他。
姚铄一时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像这样的话本子写出去定然是要被骂的狗血淋头的。
“我真没想到咱们大齐还有这种女子。”姚铄无语地望着桌上的蜡烛。
本朝建国以来民间就争相教导女子不可为情爱耽搁,启蒙的第一篇读物就是《氓》。一百多年了,还能出陈氏这样为了一点男女情爱罔顾王法的女子,姚铄都替她爹丢脸。
确实有够丢脸的。陈婉卿她爷爷的爷爷是开国谋臣的侄子,文皇帝的堂小舅子,好歹也跟有大智慧者沾亲带故,现在……十五年前家里出了个蠢货,怎么也够丢人。
“那又怎样。”姚钦把杯子放下,起身敲了敲屏风的木框架,赵氏不一会儿就从后面出来了。
“我看你勾搭上那个陈姑娘就是个聪明人。”姚钦拉着赵氏坐下,继续吃桌上微凉的菜。
姚铄顺着窗子看了看外面的天,已经黑透了,早到了宵禁的点。
于是她干脆拿起姚澈留下的那双筷子,随便用袖子擦了擦,便也开始吃桌上的菜——总不能浪费,一边还能分神问:“什么叫勾搭……你怎么知道是陈姑娘?”
没跟他提过陈婉卿吧?就算是当年七八岁的时候也是避着他们吧?连东窗事发的时候陈婉卿的名号都被瞒的死死的。
倒是赵氏接了茬:“前些日子我娘家的一个穷亲戚上门打秋风,据说她闺女在宫里做差事,得罪过一个姓陈的罪女,求着我赶紧托关系处置那陈姑娘——你哥哥便略略托人打听,听到的却都是那女子的才名,又听到这姑娘跟你来往颇多,便没再管了。”
今朝不比前朝。前朝看中女子的才华,出了不少才女;本朝却是看重武德,出的都是将领。
有才名的女子在大齐也算举世罕见,除非是哪家病秧子不能习武,家里人才会叫女儿去学诗词歌赋,再送去考女科——本朝科举女子可以参加,只是官职少之又少。
这才名飘的哪都是,作为陈婉卿好友的姚铄却一概不知。姚铄难免有些羞愧,只咬牙切齿地问:“我怎么没见过她作诗?”
“哪有诗人天天作诗。何况你也从来不读。”姚钦打趣道。
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几个皇子都能把那圣贤书读透,偏偏长安读不下去,反而是男子本应该更擅长的骑射她更胜一筹。
姚铄的脸色红了青青了白,白了又红,最终也没说话,埋头吃完了盘子里最后一口菜,才抛了筷子,负气道:“等她做了我的伴读,我也能日日读书!”
话音刚落她便一拍桌子,起身去自己房间了——按照律法,女子兄弟家中应当为她备上房间。
这法律原本是保护那些不受娘家待见,又在婆家受委屈的女子的,如今男子家中为姐妹修的房间多不多,精致不精致,已然成了炫耀的资本。住不住没关系,必须修的精巧,叫外人看了连连夸赞才好。
姚钦和赵氏对视一眼,忽而同时笑了出来。
姚铄的确任性,这些小性子在兄嫂眼中怎么看怎么像猫儿撒娇,无论如何都是极可爱的。
第二日姚铄要走时,从姚钦家里顺走了一把阮外加一本不知道从哪讨来的哪朝的诗集,书页子黄的不成样子,仿佛碰一碰就会稀碎。阮这东西小巧轻便,不似琴筝一般难以携带,倒是适合教陈婉卿来弹。礼射乐御书数一个也不能落,虽说老师本人是个二半吊子,教的东西还不够大才女学一天。
就是陈婉卿比较抵触射箭,昨天那一遭姚铄也大概能摸出来她那一把子聊胜于无的力气。唉,普通人到底不能和他们这种从记事起就在练力气的皇家子弟比较。
只恨太祖爷定家规时忘了叫后辈们多读书,到现在皇位传了四代人,五个皇帝,宗室有近百人,一半都跟蛮子没什么区别,顶天也就是比他们懂礼法。
姚铄摇摇头,把乱七八糟的想法晃出去,走到那处墙根下,掂量了一下那诗集,最终还是卯足劲扔了过去。那书页子哗啦啦在空中展开,然后碎了太半,飘了满天纸屑。
墙里墙外那两人都呆愣愣地看着那碎屑飘下。陈婉卿反应稍快,赶忙先接住了那没碎掉的半本书,可落下时那书也受了力,又碎了一半。
陈婉卿惋惜地叹了口气,把这残本小心翼翼的放在一边,转头抛了绳子。
姚铄的爬墙技术也算炉火纯青了,轻巧地落了地。她读进肚子里的书也不多,自然不太懂这孤本的价值,只笑着上前勾搭陈婉卿。
走近了才见着对方一脸扼腕痛惜的悲痛之感,霎时意识到是自己一时失误将那古书弄碎了,怕是陈婉卿正伤心着呢。
于是她只好讪讪止了动作。
陈婉卿拿起那孤本,谨慎地翻了几页,依稀见得一句“车错毂兮短兵接”,才终于叹了口气。
“可惜了,看这年头,怕是汉朝的物件了。”陈婉卿喃喃自语了一句。
姚铄走到她身边,蹙眉问道:“这书上写的什么?我改日再给你找来一本……”
陈婉卿摇了摇头,将这残卷放在一边的一个小木盒子里,说:“公主也不必伤心费神,一卷楚辞罢了,黄姑姑曾经给我拿来许多本。只是可惜了这老物件了。”
温室里长大的公主见过的天材地宝多了去了,从不觉得一本古书有什么稀罕,见陈婉卿也没有想象中的怒而绝交,心中也就不再介怀了,只调侃道:“你还懂金石之道?”
“偶然读过一些讲分辨古书的书籍罢了,也不能说懂……”陈婉卿无奈地说,“今日公主带的这个是什么?”
掖庭这地方实在无趣,乐器并不多见,偶然有几个宫女受了谁的指使,学的也都是弹琴鼓瑟,抑或是琵琶箜篌,尚且未曾见过这形似满月的弦乐器。
“这个叫阮!”姚铄觉得自己又能在陈婉卿面前抬起头来了,不由昂头挺胸,骄傲地介绍。
陈婉卿微微笑了一下,问:“公主能弹与我听听么?”
可惜姚铄不会弹这玩意。
女帝要她学的也是琴瑟箜篌,还有擂鼓。这阮倒也是从未碰过。
姚铄脸上的笑容僵住了,旋即搂着陈婉卿的肩说:“我弹的不好,到时候叫教我音乐那个乐师教你好了。这阮就当是送你的礼物了!”
陈婉卿把手指伸到耳边,有些羞赧地说:“公主送了我这不少物件,我也无以为报……”
“咱俩谁跟谁——”姚铄当即拍着胸口表示不要陈婉卿的东西。
接着她另一只手上被塞了个小玩意——那是两只耳坠,做工素雅,并不是什么精细的东西。陈婉卿竟是把耳环摘了下来。
“这东西还是我母亲留下的,只是些廉价珍珠做的,公主不要嫌弃……”
姚铄却跟见了鬼一样,把那珠子看了又看,紧张地咽了口口水,把耳环又塞了回去,凝重地说:“这我不能收……”
陈婉卿蹙着眉,还未等发问,姚铄才说:“你要真送,我改日得搬出来母皇送我那套压箱底的霓裳羽衣了……”
这哪是廉价珍珠啊!南海的廉价珍珠吗!
听说这东西在那群假神棍真道士中间也是千金难求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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