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说这两颗珠子看着平平无奇,光华也没那么璀璨,但见惯了奇珍异宝的姚铄一眼就能看出来——这小玩意是南珠。
南珠不比同样享有盛名的东珠,南海珍珠以稀奇出名,产量小才是它最大的噱头。近些年有匠人研究出新的产珠之法,南珠的产量只略微长了一点,长出来那一点还大多是些质量低劣的次品。
若是陈婉卿手上这两颗重新找人打磨一番,怕是要奉为国宝的存在。
两颗珠子都有拇指粗细,连女帝凤冠上那颗也比之不及——那颗珠子是太祖皇帝亲自跑到合浦郡挖了两个月沙子才开出来的,已然是最大的南珠了——也比这两颗小一圈。
啧啧啧,不愧是权臣之后,就是阔气哈。
就是抄家时那官吏大概没长眼睛,漏了这宝物。
陈婉卿不明白为什么姚铄不要,也懒得再去问她,只凑近了一些,把那银制的钩尖塞进了姚铄的耳洞,将那小珠子牢牢挂在她耳上。
公主还一时间沉浸在那南珠的世界里出不来,等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之后为时已晚,陈婉卿把耳坠挂好,后退了一步,满意地打量了公主两眼,溢美之词刚刚到了嘴边还未出口,姚铄才刚刚反应过来,像是被烫到一般猛然后退一步,手忙脚乱地摘下那耳坠,又好生收在袖子里。
“乖乖,你这两颗小珠子够买半个长安城的铺子了!”
姚铄欲哭无泪地说。
上一个值当的还是被她三哥豪掷千金拍回来的步光剑——貌似是一伙盗墓贼从阖闾城带过来的,走到了长安便要转卖出去。
结果三皇子恰听到了风声,立时派人扣押了卖家,又叫来了几个金石大师鉴宝。正要交钱时在大理寺监工的老二恰巧进了他家,随行的大理寺卿马上扭送走了那几个盗墓贼,至于那千两黄金,全都充了国库。
步光剑则被放在御库留着当传家宝,老三甚至还没摸到它。
“嘶……御库里的东西有没有想要的?我看看能不能给你偷过来……”姚铄几乎是面容扭曲地说。
能跟这两颗品相极佳的南珠等值的东西不多。她要想跟陈婉卿等价交换,要么上御库偷传家宝,要么就得上云母山求那个祖传国师给一件。
陈婉卿是个聪明人,她能猜到这坠子价值不菲,可终归是她的东西,想送人便送人了,听了姚铄这话倒是略微惊讶,随后笑着答:“公主不必介怀,这物件再值钱,我想送也就送了。婉卿只希望公主不会抛弃我。”
在有些人眼中,真情不过是习以为常的东西,也有人把真情当做最廉价又最好用的利刃。可对于从小到大几乎只见过冷酷的磋磨的人,真情却是弥足可贵。
姚铄抬起眼,直视着陈婉卿,瞳仁微微颤抖,随后她说:“绝对不会。只要我活着一天,我就保你一天,哪怕刀山火海,风刀霜剑。若叫我丢下你一人,除非我死。”
陈婉卿苦笑了一下。
如果姚铄真能抛下她去死,孑然一身活着有什么意义。
她知道自己也许一辈子不能脱离这高耸的宫墙,等过两年黄姑姑出宫回乡,与她心意相连的便只剩了姚铄一人。
姚铄今日除带了那阮来,也没带旁的乐器,干脆缠着陈婉卿回屋里教她读书。
姚铄也不是学不会,反而还聪明的很。她只是不想学。皇家子弟向来如此,都是对那些风花雪月嗤之以鼻,女帝当年登基的时候甚至特意叫人把龙椅底下的台阶抬高了半尺,好用鼻孔对着底下那些一肚子墨水的官员。
一个个只会吟诗作曲,偶尔有几个有真才实学的,还看不起高位上坐着的胸无点墨的皇帝。
好在这两年女帝也懂了读书之乐,反而学那苏老泉,逼着自己的孩子好好读书。
可惜还在上学的就剩两个了。还都没有苏轼苏辙那两兄弟的天资。
于是被寄予厚望的长安就更惨了。
皇子要考虑的只是继承皇位罢了,公主考虑的可就多了。
姚铄毫无形象地躺在陈婉卿的大腿上,听着她一字一句给自己解读论语中的句子,时不时还引经据典说明那奇奇怪怪的解说哪来的。姚铄只管躺着看陈婉卿漂亮的嘴唇一开一合,偶尔抱怨两句自己要学东西的更多。
“这说明陛下重视你呢。”陈婉卿微笑着回答,“陛下至今也未曾立太子,怕是想等你领了军功封皇太女。”
姚铄嗤笑一声:“嗤,她要敢立我当皇太女,你看那群老头子不扒了她的皮。”
陈婉卿困惑地俯首看姚铄。
宫中无人不知公主的待遇有多高。当年泓阳公主的封地有方圆八百里,她成亲时巨大的婚车甚至进不了城,陪嫁的嫁妆里甚至有十五颗硕大的南珠,那驸马的虞家还被封了侯,世袭爵位。
作为本朝第二个公主,湘阳公主甚至挤掉了那个活着的兄弟,被封为皇太女,得以登临大宝。
要是女帝愿意,长安公主很可能成为第二个女帝。
姚铄坐起身子,拍拍陈婉卿的肩膀:“你没出过宫墙,未免太天真。”
“宫里和朝堂是两个世界,宫里,皇帝说了算,公主就是天下人奉承的对象,理所应当的被放在心尖上;朝堂上,皇帝说了不算,天下怎么说才算。天下人愿意宠着你,你就是公主,损害了他们的利益,你就是草芥。”
“立太子嘛。那群老头说过好多遍了。他们绝不肯我做的。”姚铄笑了笑,“天下还是男人说了算,他们不准女子走的更高。”
这也是为什么开了女科官职还是少之又少,许多女将军凯旋之后却仍被家里人扭送去成婚,无数才女明明能写出传唱千古的诗句,却总会被父兄挑断手筋,从此只做个贤妻良母。
这种局面不是谁能改变的,那些女官不行,女帝也不行,但……总有人要迈出这一步,哪怕马上被滚滚红尘淹没。
陈婉卿把论语合上,放回那一方桌案,又从书架上挑出两本书,一册《墨子》,一册《太平经》。
神佛无力扭转的局面,不代表凡人无计可施。
姚铄拿起那本《墨子》,随口调侃道:“哟,你怎么还读这个啊。我都觉得这些书的作者比朝堂上唾沫喷人的老头还没意思。”
墨子从儒又弃儒,活着的时候没比过孔子,死了留下的学说也没比得过儒家。世人一听墨说都是不屑,就连读书人也不爱读《墨子》。
“唉。”陈婉卿叹口气,“公主确实该好好读书了。”
墨子本人可不像他的学说,书里写兼爱非攻,可他自己到底也会做守城器械;就像孔子本人与他的学说,一个孔武有力,一个古板繁琐。
“在改变那些人的看法之前,公主还是先多喝点墨水吧。”陈婉卿一边说一边翻开书。
光靠拳头可没法打天下守江山。
太祖就只是个平平无奇的文弱书生,没有什么武功,也没什么大智慧,可他就是运气好,撞了大运,白捡了几个智囊一群大将,还有老丈人在背后鼎力相助,连妻子都是千古难遇的奇人。
隔了两天,刚刚打完水匪的女帝又生龙活虎地回来了。
这一回来就出了事,抄了好几个大臣的家——据说是密谋造反,想废掉女帝拥立那个被挤兑到天边的韩王。
韩王本来就快被发配到北海学苏武放羊了,北边就是虎视眈眈的匈奴,根本就反不起来,此人又是个软包子,无脑姐控,那几个人背地里给他送信,全都原封不动被送进了皇宫里去,还附带着十几封求情的——给自己。
女帝回来第三天,长安那被一削再削的禁足日期也到了头。
隔日去请早安时姚铄就见着自己亲娘毫无形象地坐在书房的椅子上,光着两只脚,一只踩在椅子面上,一只踩着地上的修鞋。头发也没梳,妆容也没化,一只手里举着一封信,手肘搭在高高翘起那条腿上。
这场面也够震撼的了。毕竟姚铄八百年也难请一次安,更没见过人前又美又飒的女帝这幅尊容。
女帝打了个哈欠,把信丢给姚铄,说:“来的正好。你舅求我给他换个封地,你说我答应不答应?”
揪出来那几个乱臣贼子也算戴罪立功。
姚铄也不是无端前来的,给母亲哄开心了才能说下面的事,于是她使劲想了想:“换吧,老叫他呆在那儿也不是事儿啊。哪天匈奴打过来给他砍了咋办。”
女帝笑了笑,问:“那换哪儿去?”
姚铄突然觉得女帝就是坐在这儿等她来的,但还是不假思索地说:“那当然是南越啊!”
女帝点点头。
南越濒临南海,物产虽然不丰富,但是有珍珠啊!而且韩王老嚷嚷着北边冷,那南越可一点不冷。
“嗯。”女帝极其满意,“那姓陈的小姑娘真是不赖。”
比她那个蠢货姑姑不知道好了多少倍。猪脑子才会想着天天打打杀杀,聪明人都是“令天下运于掌中”。
姚铄笑了两声:“嘿嘿。”
随后便跑到椅子背后,替女帝捏肩捶背,自豪地说:“我的眼光可不会出问题!这可都是随了您的!”
她一边奉承女帝,一边往桌子上瞟,见着那明黄圣旨上写的居然又是“抄斩”“流放”一类的字眼,不由有些失望。难道女帝还是不能介怀婉儿的存在?可是她那天明明都答应了。
女帝也不理她,兀自从纸堆底下抽出一份卷好的诏书,递给黄姑姑,叫她带给门前的侍卫——姚铄怀疑女帝跟那侍卫多少有点私情,每次传诏都是叫他。可是又说不通为什么不把他收进后宫。
大概是皇后疯起来很可怕?
前两年女帝选了几个新面首,没两天就被梁氏提着剑杀上门了。也许是怕了,也许是梁氏这个样子让她有了新鲜感,反正往后没再找面首,反而提了好几个宫女做宫妃,甚是奇怪,先前女帝也没有这些癖好吧?
女帝收了腿,趴在桌子上开始写给韩王改封地的诏书,卷好放在一边,然后又开始看大臣们送来的折子,那些字密密麻麻的,写的又臭又长,姚铄根本看不下去,只趴在母亲背上跟着她的动作起起伏伏。
长安要是个小孩子还好,可她今年都十五了。
将近半个时辰后,女帝终于受不了了,腾地从椅子上起了身,姚铄冷不防没了支撑,整个身子往前一倒,然后就被女帝眼疾手快地提起了耳朵:“你在干什么?想弑君吗?嗯?”
略带愠怒的声音传进被揪疼的耳朵里,姚铄连忙站直身子,往女帝的方向凑近了一点,嘴里嘶嘶抽着气。
“不、不是啊。”姚铄偏着头解释,“母亲,你不会把婉儿的事忘了吧?”
女帝松开手,坐回椅子上,几乎是怒极反笑:“哼,那封诏书半个时辰之前不是送走了?答应你的事我何时忘过?”
姚铄有些尴尬地笑了笑,揉了揉被拧疼的耳朵,忽然小声问:“母亲,我也……没那么重吧?”
至少不该压死人吧……
“呵,你明天去校场上。”女帝冷笑了一声,说。
姚铄也顾不得自己体重什么的了,只高兴的凑近问:“真的?真的?我明天可以去校场?真的吗真的吗?”
女帝啪一声放下笔,笔尖的墨汁立时在桌上洇出一小块污渍。
“背着陈婉卿围着校场跑半个时辰再来找我。”
陈婉卿看着瘦瘦的,体重肯定不比姚铄,那就上难度,叫她跑个几圈再说。
姚铄的笑容僵住了。
姚铄甚至不知道自己怎么出来的,又怎么去掖庭接走了陈婉卿,再怎么躺在床上入睡的。
整天浑浑噩噩的,弄的陈婉卿欲言又止,以至于后者第二天出现在她背上时整个人都是懵的。
保守估计,陈婉卿至少比她轻十斤,背着一个人跑完半个时辰之后,姚铄终于有些明白了女帝昨天的感受。
女帝至少不用担心自己掉下来,姚铄还得时不时注意陈婉卿的情况。
跑完之后陈婉卿连忙从她身上下了来,扶着人到一边树荫下坐着,手里还拿着帕子给她擦汗。
“现在知道自己重不重了吧。”女帝逆光站立,微笑着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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