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下杏花疏影，闲云清风，春正浓。
昭月遣散了揽月殿的宫侍，摘下束缚了一天的帷帽，托着脖颈独坐在庭院中发呆。桌上摆了一坛杏花酒和两只空酒杯，她在等离舟。
自五年前听闻墨鱼止血效果好，每隔三月，离舟都会给昭月送墨鱼。
一开始昭月见到的是活蹦乱跳的活墨鱼，离舟不会处理。墨鱼汁喷的到处都是，昭月总是笑眯眯的躲得远远的。
之后又见到了剔了肉后打磨光滑的墨鱼骨和分装在葫芦瓶里的墨鱼汁，后来还有研磨成粉末和草药油脂混合一起做成的药膏……
可怜的墨鱼。
可怜的离舟。
“公主，在想什么？”昭月有些出神，没注意已经站在她身后的离舟。
她笑了笑，“在想告别时应当说一些绝情的话还是漂亮话。”
只见离舟解下腰间的招文袋，取出袋内的药膏和一个精致的方盒，背靠杏花树，坐在了她对面，
“公主要与谁告别？”
“秘密。”她本想斟上两杯酒却被离舟拦下，“上完药再喝”。
看着自己被扣住的手，昭月有些想笑，“离舟，逾越了啊。”
“也不差这一次了。”
离舟轻轻捋起她的衣袖，纤细的手腕上暴露除了密密麻麻的伤痕。离舟小心的用手掌托住她的手背，用另一只沾了药膏的指腹在伤痕上来回打圈按摩。
他的动作很轻，生怕弄疼了对方，昭月却早已麻木。这些年来，新伤叠旧伤，痊愈之后再添新伤，最早的伤痕是二百所年前划下的，早已经融入皮肤，渗入血肉，祛不掉了。
“离舟，很丑吧。而且……摸起来也有些恶心。”
“公主，当初为何救我？”他停下手中的动作，抬头看向昭月。
昭月顺势缩回手，“你听到宫女们的传言啦？”
“什么传言？”离舟不解。
“文昭公主爱上敌国质子，圈养在揽月殿当面首呗”昭月看离舟没什么表情又问道：“你没听说过啊？”
离舟轻笑一声：“你不爱我，我知道的。”见对方不语，离舟追问：“三年前我身中剧毒，回天无力，公主又是如何救得我？”
昭月装作没听见，继续拨弄着手中的药瓶，“以后就饶了那些墨鱼吧。”
离舟扣住她的手，“我想听真话。”
“离舟不也有很多事瞒着我吗，为何非要我坦诚相待呢？”明月不等离舟答话，起身快步离去。
她心里清楚，离舟和质子府其他的质子不一样。她不知道他在谋划什么，也不想去追问，只希望不是她想的那样，要推翻昭宗皇帝二百多年的统治，难如登天。如今他身处敌国为质，活路尚难寻，何况死路一条。
死……昭月突然想到了什么，再过一月便是孟夏，她不自觉的把手伸到脖颈处缓缓摩擦，好似下定了某种决心。
离舟走路向来没声音，昭月转身冷不丁的撞到离舟胸前，好似有什么东西硌到了她，昭月扶着额头吃痛后退，又被离舟圈入怀中。
这突如其来的接触让她有些招架不住，一边挣脱一边怒斥：“离舟，你真的是放肆！”
“公主，我要走了。”离舟把头埋在昭月的肩膀上。
他抱得很紧，昭月能感受到他身体微微的颤抖，本想学着话本里安慰情郎的样子拍拍他的背，却发现双手被他锁在胸前无法动弹。
算了，挣扎不掉，安慰不了，索性摊在那里，活了三百年，被个二十来岁的毛头小子抱一抱有什么大不了。
离舟逐渐平静，松开了她，“对不起……是我唐突了。”
“没事，也不差这一次～”看着离舟有些不知所措的样子，昭月笑嘻嘻的捏了一下他的脸道：“你还想知道什么一道问了，今晚本公主决定什么都告诉你。”
离舟沉默片刻缓缓开口：“世人皆道昭宗皇帝是天神转世，金钢之躯，不老不死。继位二百余年，以武治天下，好杀戮，善亲征，心狠手辣，战无不胜。”
他停顿了片刻，昭月大概知道眼前的千年接下来会说些什么。只是她没想到离舟会在她决定去死前离开，也没想到离开前二人会迎来一起剖心剜骨的摊牌局。
她不知如何应对，只能安静的听离舟继续阐述着那些不愿提及的过往。
“十七年前，昭宗帝率兵连破我南桢三城，父皇亲自出征誓与昭宗决一死战。昭宗不知我国有御兽师可操控灵兽，得灵兽相助，纵然昭宗有千军万马也难分胜负。父皇与昭宗正面对敌，深知他残暴，誓要与其同归于尽，以保万千子民安居其所。厮杀到最后，昭宗和父皇皆身负重伤无力起身，两军亦两败俱伤。昭宗提出撤兵议和，父皇接受了。可在回营途中，父皇却被短时间内离奇痊愈的昭宗偷袭，一剑封喉，不治身亡……”
她背过身不忍再听下去。十七年前，南桢帝暴毙荒野，只见尸身，未见头颅。御灵族折损过半，南桢国民心大乱。太子登基后割让三座城池，派送年仅八岁的三皇子于昭国为质以换和平。
这位在昭国受尽屈辱的三皇子，便是离舟。
“公主，十七年前，你在南桢对吗？”
昭月一怔，离舟继续说道：“昭宗继位的第十三年，太子起兵谋反以失败告终，昭宗皇帝为除后患竟直接将其三子斩杀，只留昭和公主一条性命，传闻昭和公主亲眼目睹兄长死于自己父皇剑下，日夜惶恐，后与疯人无异，没几年就死在那揽月殿。
自此，百余年间，昭宗再无子嗣。直至十七年前，昭宗从南桢带回一女，赐居揽月殿，封怜妃，恩宠不断，为昭宗育下一公主后便难产而死。公主封号文昭，体弱多病，从不以真容示人。”
“离舟，你到底想说什么？”昭月眼神带有躲闪，尘封在心底的往事仿佛被撕开了口子。
离舟沉声道：“怜妃……是你吗？”见昭月不答，离舟追问：“长生不老的，除了昭宗帝，还有你，对吗？”
十七年前，身为怜妃的昭月见到了年仅八岁的离舟。
初见时便看他被逼到假山的一处角落，身边围着三五个与他年纪相仿的孩童对他拳打脚踢。他不还手，也不求饶，像被困的幼兽，恶狠狠的盯住对方，等待时机便可将对方撕个粉碎。
欺负他的恶童边打边挑衅他：“南桢狗皇帝的头要于三日后悬挂在城楼示众喽！”
彼时的离舟应该想不明白，他的父皇一生严明律己，勤政爱民，宽厚他人，是百姓争相称赞的明君。可为何会落得如此下场……
昭月示意贴身嬷嬷出面，嬷嬷厉声道：“都住手！聚众伤人，成何体统！若是惊扰了怜妃娘娘清净，五个脑袋都不够你们掉的！”
这些孩童听到怜妃的名号慌乱而逃。人人皆知怜妃肚子里有皇帝血脉，而这位皇帝在此前已百年余未给后宫妃嫔留下任何子嗣的机会。
待无人后她缓步走到离舟面前半蹲下，帷帽遮住了她大半个身子，她无暇顾及，伸手拍了拍他身上的灰尘，递给他一瓶药膏，“拿着，止痛的。”
离舟紧咬着嘴唇，拿起药膏重重扔到了地上。
昭月也不恼，捡起药膏轻放在他的脚边。撇了眼一旁的嬷嬷，嬷嬷知趣的行礼后退。
确定嬷嬷听不到谈话后，明月轻声说道：“小公子放心，三日后，你担心的事不会发生。这宫中无人可助你，日后，且记得保护好自己。”
次日，宫里到处都在传言，陛下不知怎的，突然要把南桢皇帝的头颅还回去。
只有离舟知道，是揽月殿那位娘娘的恩情。
-
昭月径直走到杏花树下，捡起一片残花放在手中仔细端详着。半响转身看向离舟，“夜还很长，不妨坐下说。”
半盏茶的时间过去，离舟没有再逼问，只是安静的倚在杏树旁，看着昭月把玩药膏瓶，每次离舟带来的瓶子都让昭月觉得新鲜。
这只上面刻着吉祥纹，昭月总觉得有些眼熟。她忘了，这是她十七年前送给离舟的那只。
她放下药膏，猛灌了几口杏花酒开口道：“文昭是我，怜妃是我，疯癫的昭和也是我。这些年我换了很多身份……”
她尽量克制自己的情绪，努力把这句话说得平淡些，再平淡些。
“南桢一战救下昭宗的是我，害你父亲惨死的是我，迫你入昭国为质的还是我……”昭月有些哽咽，“离舟，对不起啊……”
离舟看着眼前的昭月有些心痛，昭国为质十七年，他是住在这皇城里的下贱“草民”，是达官贵人口中的断头余孽，是宦官也可随意折辱的败国弃子，他的尊严早已被这个傲慢冷血的国家踩于泥土之下。
这皇城之中，人人都不觉得对不起他，偏偏那个救他性命、护他尊严、对他最好的人却觉得对不起他。
五年前，他被平阳王爷当成活靶子取乐，利箭穿心，他仰面朝天重重地摔在地上。正午的阳光格外耀眼，他努力侧头却从胸口猛然呛出了一口鲜血，血腥味陡然弥漫开来，撕扯般的疼痛席卷全身，他有些累了，眼前眩目无际的白好似也渐渐变成了摸不见底的黑。
不知睡了多久，舌尖再次传来阵阵异样的血腥味。离舟费力睁开眼，眼前好像有鲛绡一样的东西挡住他的视线，下意识的伸手，却被另一只冰凉的手按了回来。
慢慢恢复了一些神智后，他发觉自己在不受控制的吮吸着不知来自何处的血液，想要推开，却又被按住。
他无奈试探性的咬了一口，女子吃痛弹开，手指一阵酸麻，她一边甩手一边跺脚，嘴也没闲着，没好气的对着费力撑起身子的他理论：
“离公子，贵国皇帝死于昭宗剑下，本宫是这昭国公主，咱们中间隔着血海深仇，你恨我是正常的。可话说回来……虽说我救你只是举手之劳，但你咬我……也太不厚道了吧！”
他有些恍惚，直到听到了锁链碰撞的声音。
离舟思绪被眼前昭月不安的走动声拉了回来。离舟慌忙解释：“公主，我没有任何怪你的意思，只是想在走之前确定一些事情……”离舟顿了顿，“还有，我从未恨过你，你也未曾对不起我。不止我，你没有对不起任何一个人。”
“你不用安慰我，我知道自己是昭国暴政下最大的帮凶。”昭月无奈道：“可是，离舟……我不想这样的。”
不想这样，如笼中困兽，蹉跎一生。
离舟半蹲在她面前，用手轻轻拨开她的裙摆，“你脚上的铁链……我看得到。十七年前，怜妃向我走来时，也如这般。”
昭月震惊的说不出话，这困仙锁非肉眼凡胎所见，“你怎会……”
离舟走到昭月面前屈膝半跪，伸手挥了一下，困仙锁显现出来。“我母亲是御灵师，天生通灵，所以我能看见一些常人看不到的东西，也能操控一些低能灵兽。”
昭月晃了晃双脚，链条碰撞发出沉闷的声响，“好神奇，虽然它时刻束缚着我，但不瞒你说，我这是第一次看见它。”
昭月突然想到什么，忙问道：“那些倒霉的墨鱼不会就是那些灵兽下海抓的吧？”
离舟有些不好意思的点了点头。“这锁链……是何时戴上的？”
“一百多年前吧，具体记不清了。以前我总是逃跑，后来昭宗不知从哪寻来了这东西。”昭月心中有些酸涩，“这么多年，早习惯了。对了，你是凭这锁链推断出怜妃和我是一个人的吗？”
离舟不答，反问她：“昭月，你信我吗？”
昭月对着离舟努力释放出她认为最真诚的笑容，盯住他的眼睛一字一句的回答：“我啊，只信自己。”
-
昭宗二百八十二年，春末。文昭公主于揽月殿无故身亡，听闻死状惨烈，血染素衣。
昭宗帝下令将公主遗体封于冰棺之中，不许下葬。未曾想遗体于次日离奇失踪，昭宗悲痛万分，不老之身竟长出一缕白发。
同年仲冬，南桢三皇子为推翻昭国暴政，同三国联手，携御灵族率兵攻打昭国，一举收复三城失地，势如破竹，直逼皇城脚下。
昭宗帝身体却每况愈下，内安抚不了朝臣，外稳不了人心。昭国上下人心惶惶，更有大胆者道昭国气数已尽。
又一年春。昭宗身死，昭国战败，享国三百三十七年，共历三帝，昭宗帝历位长达二百八十二余年。
后有民间传闻，那位南桢三皇子便是当初从那昭国逃出来的质子。战功赫赫却拒受封赏，只愿游历天下，未曾想是个短命鬼，次年便殒命于西行途中。
我脑袋里有很多灵感，大多禁锢在了不太灵活的笔头上。
第一次写文，如果有幸被看到，那就太感谢你啦！
新手村选手欢迎朋友们帮我提意见，二次感谢！！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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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开局双be怎么不算h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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