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说从五点就开始进入晚高峰时段，但大多数人压根就没法儿那么早从牢笼里被放出来。反倒是这会儿，八点多了，上班族和学生才一波接一波从四面八方涌出来，急吼吼地往家赶。
变道不打转向随便加塞儿的四轮、开得跟杂技表演似的电驴、边过马路边刷手机的行人，最近还要加上冷不丁从哪条暗巷里冲出来的滑板车，所有不安分的因素全都汇集到了路面之上。
早知道就不急着回来送人头了，这会儿还不是要堵在路中央，程千玥懊丧地想。
大概过了二十几分钟，蜿蜒的车队终于开始缓慢地移动了。她脚下刚松开刹车，车前狭窄的空隙里就突然窜过了一个人，吓得她用力拍了一下喇叭，忍不住咒骂了一句：“急着去哪儿投胎啊！”
骂完之后，程千玥忽地顿了一下。
上次沈望晴坐在副驾驶的位置上，当时就训了她一句，问她从哪里学的难听话。
她反应了一会儿，才品出这句平平无奇的话好像是包含了那么一丝不怀好意的恶毒。
“我不是那个意思。”她辩解说。
“这些话讲出来就没有口误、失言一说。”沈望晴不容她置喙就下了定论。
“我没想那么多的弯弯绕绕。”
“但你应该懂这些弯弯绕绕，所谓说者无意听者有心，不过是不小心说漏嘴的人给自己找补罢了，只看有几分想让对方听懂。”
程千玥没有再继续争辩，至少在刚才的一瞬间，她心里想的确实是去死吧。直白的恶意容易分辨，但也低级，隐藏在嬉笑背后的暗昧才更危险，是裹着糖霜的毒。
“真正努力的人从来只会觉得自己还不够努力。”沈望晴平静得像深水湖一般毫无波澜和起伏的声音又在她脑海里回响起来了。
有些话要是听了不舒服，那就是对方的心意传递到位了，仅此而已。
从小时候开始，程千玥就发现了，沈望晴对她同班同学的情况好像了解得比她这个上学的人还清楚，姓甚名谁，父母什么职业，往上三代是怎么起家的，简直叫人怀疑她是不是通过什么不可说的手段买断了人家的个人信息。
除了学校同学，沈望晴还经常邀请朋友带孩子到家里做客，说一个小孩子会冷清。
可是久而久之，程千玥似乎有点儿脸盲了——因为那些孩子无一例外都是男孩子，长相可爱，性格乖巧，说话温柔，彬彬有礼，好像都是从某个精心雕琢的模子里刻出来的。
高一报到那天，她在教室里发现了一张熟悉的面孔，还有点儿高兴，回来还告诉了妈妈。沈望晴听了没说什么，只是淡淡地笑了笑。
这次，程千玥终于没再脸盲。再后来，她好像走到哪儿都能和陆迦南偶遇，一对一私教的钢琴教室、周末郊外的马术俱乐部、出国前的雅思辅导班……
该学的课她都学了，包括一丁点儿兴趣都没有的高尔夫，该出席的场合她也一个不落，风雨无阻，还要怎么努力？难道努力就能收获想要的结果吗？有没有可能沈望晴为她筹划的这条路从一开始就走错了方向呢？
在某次国际钢琴比赛出发前夜的练习结束之后，程千玥在练习教室外面喊住了陆迦南。
“如果这次比赛拿到名次，要不要一起吃顿饭？”
“吃饭？吃什么饭？”陆迦南不解地问她。
“就庆祝一下呗。”
“老师跟你说的？”
“不是老师，就我俩。”
“对不起，我不太明白你的意思。”
“那我就开门见山地说了，我挺喜欢你的，我们要多了解一下吗？”
陆迦南脸上并没有露出庆幸或惊喜的情绪，反倒是像是见到不明生物似的，压着些许不安，移开了视线，“……谢谢，但我还在准备雅思考试。”
“你的意思是要等到雅思考试之后吗？那就等去伦敦之后？”
“不，考完之后也……”陆迦南微微低头，像是在斟酌合适的字眼儿，轻轻说道，“我也没打算谈恋爱。”
如果一个男生当着女生的面说自己不会谈恋爱，潜台词大抵就是不会和你谈恋爱，当然就毒哑了程千玥。
然而，在这么一段不和谐的插曲之后，他们竟然后来还是搭乘同一天的航班飞往了伦敦。在机场出发口前，沈望晴和陆迦南父母站在一起，含泪笑着目送她进了安检口。
对于这场远行，程千玥似乎一点儿离家的不舍和对未知的恐惧都没有，因为她知道所有的一切都已经安排妥当了，就在前方等着，而她只需要像超级玛丽一样拾捡一路上掉落的金币，就可以毫无悬念地赢得比赛。
不过，坐在她旁边的那个沉默的男生好像并不是她人生游戏中的NPC。
如今，一切又都回到了起点。
伤心之余，似乎松了一口气，因为连她自己都分不清，那份沉甸甸的感情里究竟有几分真心几分执念。
沈望晴可以指责她能力不足，她甚至可以承认或许是自己的魅力有限，但唯独不该说她不努力。
曾经有多努力，现在就有多狼狈，因为在感情面前，努力本就是最不值得一提的东西。沈望晴不会不明白这个道理，她和程澍近三十年的婚姻应该早就教了她这一课。
虽然号称出差，但程澍好像忘记了程千玥还能通过公司邮件看到他的日程表，其中三天确实是在出差，还有两天却标着休假，而家里却没人知道他此刻在哪里。
沈望晴不在意，程千玥也不过问。反正不管答案是什么，结果都一样。尽管不是什么新鲜事儿，但想到这儿，心还是蓦地往下沉了沉。
过了两个绿灯，就到了海州大酒店门口。难得准点下班，一通折腾还是绕回来了。
停好车后，她刚走进大门，就见到范经理步履匆匆地从前台后面出来，直奔自己而来。
“程小姐。”范经理焦急地喊了她一声，却欲言又止。
程千玥抬眼，“什么事？”
“您回来了，是今晚住在这里吗？”
程千玥打量了范经理一眼，然后摇了摇头：“不，我只是东西落在房间里了，取完就走。”
范经理保持着待客的笑容，点头回答：“明白了，程小姐，不好意思。”
看范经理的反应就知道，肯定是沈望晴提前往酒店打了电话，让她留意点儿情况。两人相互窥见了对面的端倪，谁也没有主动挑破。程千玥没再多说什么，直接进了电梯。
一进房间，她就把包甩到了沙发的角落里，鞋子也没换就走到洗手间，抓起洗面台上的瓶瓶罐罐，一股脑儿地就往化妆包里塞。塞到一半，无意间一抬头，却看到了镜子里自己快拧成麻花的眉头。
程千玥哑然失笑，自己这是在做什么？难道还要像青春期叛逆的孩子一样来一场离家出走的闹剧，然后等着下次回家的时候给沈望晴多一个教训她的理由？
就算在这儿过夜，沈望晴也绝对不会主动找上门来，知道又如何呢？从走出家门的那一瞬间起，她就已经输了这场母女之间的冷战，沈望晴永远都是居高临下地俯瞰她，从来不会乱了阵脚。
她颓然地松开了手里的化妆包，回到套房客厅，在沙发上躺了一会儿。
忽然，茶几上的电话响了两声，程千玥心头一惊，下意识就接了起来。
电话里传来了一个机械的声音，“您好，您的外卖已送达房间门口，请开门。”
哪儿来的外卖？虽然疑惑，但人还是从沙发上爬起来，走到玄关打开了房门，门外是个机器人。
点开按钮，里面是一个巨大的新鲜果盘，旁边还摆放着一张金色的卡片，一看就知道是谁送的。
伴随着欢快的背景音乐，显示屏上“请您取件”的提示和倒计时也不断闪烁，叫人格外烦躁。程千玥深吸了一口气，按下返回键，转身就关上了房门。
她从沙发上抓起了挎包，又从墙上取下房卡，重新出了门。
走到电梯口，发现刚才的机器人也在等电梯。电梯门一开，机器人就先她进去，转了一圈，乍一看像是在等她，场景显得有些古怪又可笑。她立即转身，按下了对面一排电梯的下行键，进了一架没人的电梯。
电梯快速下行了一段就减速了，在八楼叮地一声停下。
虽然电梯里就她一个人，但她还是在电梯门完全打开之前就让到了旁边的角落。
“程经理，才下班吗？”
电梯门缓缓合上，程千玥扭头，才看到刚才进来的客人几天前就见过，是汇泽建筑的人。
“许先生，你怎么会在这里？”
“我住在这儿。”
“你不是我们海州人？”
“我是，”许泽熠顿了一下，“但我在海州没有家，暂时住这儿。”
程千玥一时不知该接什么话，怔了一下才缓过来，“住得还好吗？”
“挺好的。”
电梯很快就到了一楼，两人一前一后出了电梯，又一起往大门方向走去。
远远就看到了前台，范经理也还在。程千玥心下一动，忽然停下了脚步，转身朝向许泽熠：“许先生，你接下来要去哪里？”
“我去附近散个步。”
“你……想出去兜兜风吗？”脑子一热，顺势就说出来了。
许泽熠放缓脚步，露出了困惑的表情，“兜风？”
程千玥回过神来，恍惚地笑了笑，“开个玩笑，不好意思。”
“就我俩？”
“我刚刚嘴瓢了，你就当什么都没听见。”程千玥微笑着摆了摆手，抬脚准备走。
“你想去哪里？”许泽熠的声音不高也不低。
程千玥停在原地，回过头看了看身后的人，认真地说：“哪儿都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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