乱嘈嘈一片。
废墟下救出了不少人,更多的却是被折磨到惨不忍睹的尸体,各处忙碌的身影已经分不清都是哪家弟子,因为就连气质不凡、被大家戏称为飘在天上的神祇宗弟子都已经是灰头土脸,跟他们的宗主一样彻底融入进了凡俗百态之中。
到底发生了什么?
冰禅教两尊主已死,机关阵停止运转后流窜在醉虚林里的魔宗弟子一部分被逮捕,一部分则脱逃而去。
有一个人格外醒目,他脸上的神情很奇怪,没有劫后余生的欢喜,也没有惊魂未定的后怕,而是一种难以形容的懊悔,没有人知道他对这云遮雾罩机关残骸充满了恨意——璇玑机关往后在天下人眼中恐怕就只是歪门邪术了。
很多人还是不明状况,愤怒悲痛的情绪里都掺杂了迷茫,传说中的罪魁祸首神祇宗宗主就在眼前,和他们一样走过了千种机关,现在又在救助他们,他们一时无法去分辨是非黑白,只希望那些凶残可怖的噩梦真的已经结束,而几日前还令他们充满了向往、立誓必须得到的通冥幽兰早已化成心间的阴影,提都不愿再提。
可惜当下仍是不能放松,不远处马蹄震响,杀伐之气穿过枯枝残雪传来,有人想把他们诛灭在醉虚林中,尚有行动能力的都已经跟随喻将军去战斗,剩下的人身体已经伤重,神经还被醉虚林西南的动静吊着,大气都喘不顺畅。
项柔看着这一切,心内有一种难以消散的恍惚感,她从前无论处于何种境地都会很有劲头,浑身总有使不完的精力,对她来说没有闯不了的难关,没有过不去的危境,而现在她却清楚地感觉到了自己的疲倦,身体麻木,心里空白,她看着手中的弯刀,一时竟回忆不起来走过江湖十几年风雨的自己是什么模样,危机尚未解除,她竟然已经提不起力气再去战斗了。
“项柔。”肩上多了一件披风,项柔抬眸,意外看到了卓诩透着病气的脸,他问,“都结束了吗?”
项柔听到自己的声音很干涩:“我不知道。”
她稍稍拾回了一些精神,看到秦度坐在一棵枯木旁,与越锦书对战造成的伤势不可逆转,他两鬓星白,神色颓败,似乎心也跟着外貌一起苍老了。
束流觞痛哭过一场之后又恢复了平日里的模样,尽一个医者的本能,给人看伤用药不出一点乱子,不教任何人看清她心里的伤痛。
拜遥很紧张姬随雁的情况,抱着人小心翼翼,他的言语不会表现出来,但项柔与他那么多年姐弟,对他很是了解,一眼就看出了他的在意,那种在意绝不只是出于对后辈的担心。
镜心澜倒是一直平静着的,她坐在越锦书身边,不曾流过一滴眼泪,也没有说任何话来倾诉内心,似乎对当前的境况也没有任何打算,只是当她起身的时候,身体却沉重又疲倦地晃了两下,吐出了一口血。
“镜姐姐!”项柔回神,连忙过去扶着她,然后看到了她双眸间缭绕不散的黑沉戾气。
走火入魔?
镜心澜不想让人为她担心,竭力压抑着自己,抓住项柔的手想说自己没事,却又是一口鲜血吐了出来。
束流觞跑了过来给她探脉,眉头越皱越深。
项柔也便跟着揪心不已。
“怎么样?”拜遥问。
“她把自己逼的太狠了。”秦度道。
他们几个对阵越锦书时都有些下不去手,心底满是犹疑,然而高手对战容不得半点松懈,犹豫的他们即便联手也不可能打赢越锦书,是镜心澜以超凡的清醒领着他们保持战斗的意识,哪怕在最后,也是她毫不犹豫向越锦书打出了致命一击。
这绝不仅仅是镜心澜无论面对什么样的对手都能够保持理智的问题,他们都知道必须制伏越锦书,必须要动手,所以镜心澜逼自己先下狠手,然而……哪怕越锦书恶贯满盈有诸多不是,若要把他逼到死路他们心里还是会万般痛苦、往后恐怕也永远不得解脱,所以镜心澜逼自己去打出致命一击,如此,最深重的痛苦便都由她来承受了。
她什么都不说,他们却不能不明白。
项柔低声道:“对不起。”
镜心澜抬手揉了揉她的发顶,清冷的表象下温柔一直都在,无论过了多少年,项柔都还是可以向她撒娇由她护着的妹妹,她又看向秦度与拜遥,让他们也不要放在心上。
“不要压抑自己。”一人走了过来。
“小竹?”
练清竹点头,同镜心澜道:“镜宗主,可否让晚辈为您疗伤?”
镜心澜看向他,看出他突破了她未能突破的魔心禁锢,内功已然大成,不免心生感慨:“多谢。”
几人让出空位,练清竹盘膝坐在地上,以神祇正心温和又清正的功力为镜心澜运功疗伤,或许当今之世也只有他可以帮助镜心澜调节心魔作乱时混乱无章的内息了。
项柔紧张地在一旁看着。
过了片刻,她想起了什么,猛地转首,果见卓诩就在身旁站着:“你何时过来的?”
卓诩:“方才。”
项柔:“你到这里来干什么?醉虚林那么危险!”
担心你……卓诩道:“练大人和喻将军有托,我便给他们帮了一点忙,另外……”
醉虚林西南方的动静不知何时已经消失无踪,而后再起的马蹄声让众人心里的紧迫感加倍,直到看清当先一匹马上年轻将军鲜艳的麒麟赤袍后才总算松了一口气。
喻尺夜跳下马,几步奔到练清竹身边,守在一旁,在练清竹帮人运功结束后道:“清竹,敌军暂退。”
练清竹道:“穿云骑如何?”
喻尺夜:“只有一小半兵力在此,不战而退,不知深浅。”
练清竹:“宿怀行恐怕很快就会有后招。”
喻尺夜点头:“我们也得加紧准备,此地风波刚停,不宜久留。”
说罢才转向醉虚林深处聚着的各路江湖人马,直接道:“诸位,霖川郡王有颠覆大黎之心,与冰禅教阴谋设局于醉虚林,意欲以我们的尸骨酿成一场血祸栽赃神祇宗与永昌公主,机关阵破,为防事情泄露于外,他必然对林中之人皆有杀心,此地仍是危险至极,不可久留。”
“什么?霖川郡王?”
“果然是冰禅教!”
“原来是栽赃吗?”
“不然还能是什么?练宗主对我们一路相助,何曾有过歹意?”
“没想到……”
林中一时议论纷纷。
众人进入林中,目的不同,身处林中的位置不同,遭遇的险境也不同,对于醉虚林真相的了解自然也有所不同,很多人都是直到看见被抓住的冰禅教弟子才反应过来他们遭这一通难跟魔宗有关,直到面对穿云骑围攻、喻尺夜说出口才确信醉虚林机关阵是霖川郡王设局。
“喻将军,我们该当如何是好?”
“轻驰骑会护送诸位走出醉虚林。”
年轻将军只是站在这里,便会让众人心觉安定,仓惶与惊乱都不知消散去了哪里,似乎有他在,便没有解决不了的难题、突破不了的困境。
喻尺夜说罢,转向卓诩道:“大家需要一处安全之所休养,有劳卓公子了。”
卓诩:“卓氏在醉虚湖北岸有一处别院,位置较为清幽隐蔽,想必安全。”
众人相携而行,在大黎最擅长作战的轻驰骑精锐的护送下赶往了卓家的别院,走出醉虚林时才终于呼吸到清新的空气,沐浴到久违的阳光。
喻尺夜在与宣鸣等人议事,练清竹没有参与,因为在醉虚林外负责调查南部武林的晋离也赶来了别院。
听完晋离的送来的消息后,练清竹在别院里随意晃悠,由完全恢复好的五感尽心感知所遇的一草一木,可惜今岁天寒,尚未有青芽出新,唯见红梅一枝斜过月亮门,抚过花蕊,转过门洞,却见红梅下杵着一个人。
表情冷硬,像是谁欠了他八百两银子不肯还,看见练清竹,他下意识地就想避开,却又生生止住了脚步。
“仇冥。”练清竹道。
仇冥俯首,硬邦邦地向他行了一礼。
醉虚林混乱不堪之时,他本有逃走的机会,却不知为何没有逃,且跟着大家一起到了卓家别院,但当下没人有空闲管他。
练清竹:“醉虚林惨状,可看清了?”
仇冥垂下眉眼:“看清了。”
练清竹没再说什么,越过他打算晃悠到别处去。
仇冥反而忍不住:“……练宗主,我该做些什么?”
练清竹道:“你想做什么?”
仇冥抿住嘴唇,过了一会儿道:“赎罪。”
练清竹:“云遮雾罩机关阵破,魔宗两尊主身死,与魔宗之人合作布置机关阵的璇玑阁主要人物却逃之夭夭,你若有心,便帮忙找出他们的行迹,这些人不付出代价是不行的。”
仇冥垂了头,内心想必十分挣扎。
练清竹道:“你可以配合束前辈推演出醉虚林机关阵十五处机关生门的变化规律,想必在机关术一途颇有天赋,倘若有心,未尝不可有所大成。”
仇冥纠结道:“璇玑机关是歪门邪术吗?”
练清竹:“那要看使用之人的选择。”
说罢,他继续往前逛去,不远处的观景风亭四周生长着滴翠绿竹,观之赏心悦目。
“练宗主!”亭子里冒出一个脑袋,是正抱着烧鸡啃的小朋。
“怎么在这里?”练清竹赏着风景慢悠悠走过去。
“卓公子叫人准备了好多好吃的,大家太累,吃着吃着就睡着了,我怕吵着他们,就跑出来吃,结果院子太大,走迷路了。”小朋嘿嘿一笑,递来烧鸡道,“练宗主,您要吃点吗?可香了。”
他这样小的年纪,遭遇如此险境,一路魂儿都要吓没了,却又很幸运地没有受到什么伤害,旁人无论武功阅历如何,云遮雾罩中脱险之后难免都有些戚戚然,他却是吓过就忘,笑嘻嘻的,脸上不见阴霾,有着令人羡慕的天真懵懂与少年朝气。
练清竹摇头,没接那烧鸡,道:“下次若再遇到醉虚林一样的地方,还会去吗?”
“去啊!有好玩的地方我肯定还会想去!”小朋说着说着想起来练清竹之前跟他说过不可鲁莽,便又认真想了想,“但是我太没用了,只会给人添麻烦,练宗主,我想过了,以后寻到机会我要拜名师学武,有了武功傍身就不会总是拖后腿了。”
“不错的想法。”练清竹给他肯定。
小朋看着他,眼睛一亮……名师就在眼前啊,这不就是机会吗?!
“练宗主,”他急忙小跑到练清竹身边,“您可以收我当徒弟吗?您是我见过的最厉害的大侠,如果可以跟您学上几招我肯定什么都不怕了!”
练清竹含笑打量着他。
小朋不太灵光的脑袋终于思考起一些复杂的问题……大家都说神祇宗是天下第一宗门,神祇宗宗主收徒弟会不会有非常严格的要求?看出身?还是看根骨资质?
他连忙补充道:“就……不收我也行,可以求您教我几招吗?”
练清竹:“等你吃完东西,我先教你一套拳法。”
小朋满目欣喜:“真的吗?”
练清竹:“当然,这套拳法还是别人教我的,嗯,就是喻将军。”
他本来还想含蓄一下,说着说着就忍不住跟一个小孩子炫耀起来,简直是随时随地都想把心上人挂在嘴上说给别人听。
“哇!喻将军!喻将军也好厉害的,但是我不敢寻他说话。”小朋立马烧鸡也不吃了,搓了搓手道,“那……那师父!现在就教我吧!”
“好。”
“那边在干什么?”束流觞从屋里出来,站到项柔身旁,从她们身处的阁楼望出去,可以一览满院风光。
项柔:“武门传承,小竹有了新弟子。”
束流觞朝风亭的方向看了一眼,距离太远,看不太清,她道:“这家伙还是那么随性随心,收徒只看缘分和心情。”
“不是挺好吗。”项柔道。
“是挺好。”束流觞在心里叹了口气,以往有项柔在的地方从没有冷场的时候,她们两个相处也绝不会这般沉闷,她很不适应。
“镜姐姐怎么样?”项柔问。
“在休息,有神祇正心帮忙,她暂且压住了魔心。”束流觞补充道,“三哥和阿遥那边也没有大问题。”
项柔点了点头,沉默下来。
“你不问问卓诩?”
“你已经够忙了。”项柔道,“他有什么问题?”
束流觞:“愁结在心,拖累身体,长此以往下去……医者也没有办法。”
项柔皱眉:“他在想什么?”
“你跟他相处了那么多年都不清楚,我怎么知道?”束流觞道,“他一向最紧张你,怎么没跟你在一起?”
项柔:“不知道。”
束流觞:“生气了吧?”
项柔:“啊?”
束流觞:“在林子里那会儿,人家在你身后站了半天你都没发现,必然是生气了。”
项柔:“他生什么气?你别乱说。”
“我才懒得乱说,”束流觞干脆挑明,“求而不得,心生郁结,是他现在主要的病因。”
项柔直接色变,震惊道:“我们差了快十岁了,哪有你说的那种事!”
“最多九岁。”束流觞道,“你这个故作糊涂的样子,怪不得人家不敢挑明,要在心里发愁呢。”
项柔继续震惊,扑过去晃着她:“束流觞,没想到你原来这么八卦!是谁占了你的躯壳?!”
束流觞抓住她的脸,扯了扯,道:“你肚子里的蛔.虫占的,它叫我提醒你别再装糊涂了,时光不等人,白白蹉跎下去只会徒留遗憾。”
“蛔.虫哈哈哈……”项柔听到前半段就笑了起来,“流觞你怎么那么招笑……”
束流觞面无表情。
笑完,项柔扶了下额头,很久之后才道:“真的没问题吗?”
束流觞:“你不觉得有问题,便没有任何问题。”
项柔愣了愣,反应过来了什么,一把抱住她:“流觞,你突然说这些从前不感兴趣的话题,是想安慰我吗?”
“是啊。”束流觞拍了拍她的背,放轻了声音,“阿柔,我们……往前看。”
面对越锦书时,情绪最崩溃的是束流觞,而今最先冷静下来的也是她。
项柔哽咽了一声,差点又要哭出来。
束流觞道:“好热闹。”
项柔转首看过去,发现风亭那边已经聚了很多人。
“魔宗戕害武林同道,此仇不报非君子,不能再任由他们猖狂下去。”
“我师弟因那机关术断了一条手臂!”
“冰禅教实在可恨!”
“……想不到冰禅教背后竟然是霖川郡王。”
“醉虚林这事弯弯绕绕的,我根本想不明白,如今走出了林子却还是会心悸,总感觉事情没完。”
“练宗主,敢问神祇宗接下来有何打算?”
……
练清竹一时兴起,直接在别院里给小少年教起武功来,神祇宗的心法不容易理解,他便先从拳脚功夫开始。
小朋很兴奋,耍了半天都不知道累。
练清竹看着,不免回忆起自己刚刚入门学武时的情形,宛若进入了一个全新的世界,体悟武学真谛的那一刻当真美妙至极。
他回过神,风亭里多了不少人。
在别院里稍稍休整过,伤势不严重的人缓过劲儿来,知道当下仍是不能轻松,便都自发寻到了风亭里,练清竹看到了不少熟面孔。
众人仍是避免不了讨论醉虚林,既论醉虚林,就少不了提及冰禅教,吵嚷一番,最后又都来问练清竹的打算。
因为明眼人都知道眼下不止是一场江湖纠纷,无论是想报仇还是奉行侠义惩恶扬善,都不是凭靠着一腔热血就能够实现,对付背靠着霖川郡王的冰禅教,离不开在朝堂上扎根、地位特殊的神祇宗。
一开始大家对神祇宗充满了恐惧与怨恨,神祇宗宗主对于他们来说既陌生又格外令人唾弃,不少人进入醉虚林其实就是想要讨伐在南部武林为非作歹的神祇宗,进入密林,一步步深入陷阱,一步步接近死亡,同时也一步步接近了真实……神祇宗宗主也在林中,他是一个很好说话的年轻人,遇到落难之人都会搭救一把,他的武功造诣深不可测,武道前辈都对他颇为信服,他未曾言于口,其实一直都在以己身贯彻着大是大非,为了毁掉机关核心甘愿以身犯险。
动荡一场之后,迷雾被震散,呈现在眼前的是狰狞丑陋的真相,同时还有温和平静的希望。
他们不是无路可走。
练清竹没有愤慨激昂,他冷静道:“冰禅教倒行逆施,恶贯满盈,谋害江湖同道,我神祇宗亦不能幸免,魔宗诱我神祇弟子入魔,夺我神祇心法秘籍,污我神祇声名,今我欲讨伐之,将其彻底铲除,诸位同道,可否助我一臂之力?”
众皆抱拳:“愿助练宗主一臂之力!”
练清竹抬眸,隔着众人看到了与部下议事结束后走过来的喻尺夜,两人眼神交流一番,都明晰了对方的意思。
接下来他们要奔赴不同的战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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