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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玛格丽特

“权杖选择了这里,神明的代言人,耶和华所衷之地。”

这里是格伦大陆,在伟大的基罗帝国的统辖之下,强大,神圣而丰饶的土地。

在教廷与皇室的联合统治之下,基罗帝国领土纵横千里,属国无数,其皇城格伦比更是繁华富饶,拥有着全天下最新鲜的事物,最稀奇的宝贝,以及称得上是基罗帝国半个统治者的教廷规格最高,最为隆重的神像与圣殿。

而女巫玛格丽特,就出生在这座被称为“基罗帝国版图上最璀璨的明珠”的皇城。

玛格丽特如今多大年纪,其实连她自己都记不太清了。

但据教母去世前说,在未来的很长一段时间里,玛格丽特都还是少女的年纪呢。

玛格丽特是个女巫,童话书里想方设法阻止王子公主在一起的那种。

可神明在上,玛格丽特才没有这个闲心。

女巫可是个很值钱的身份。

在基罗帝国,教廷对所谓“巫术”,“魔法”的打击一天比一天严格,按照他们所说,世上根本没有巫术与魔法,魔法师和巫婆只是神棍骗子的谎言,只有神明能为基罗帝国带来光明。

据说臭名昭著的“堕天使”路西斯在教廷的悬赏就高达二十万金币。

不过那是因为路西斯曾是在教廷任职的执事大人,一夕之间叛逃并被教廷宣布追杀。

虽然没干什么罪大恶极的事,但玛格丽特估摸着自己这女巫的名头,在教廷至少值五万个金币的悬赏,足够在皇城边买下一个庄园。

玛格丽特居住在格伦比城外森林的最深处,没有城堡,没有蔷薇,只有几间建在湖边的小破木房子和后院的一片葡萄架。

从她有记忆起,就一直住在这里,那时房子里还有教母,上一位森林女巫——玛格丽特。

没错,她的名字也是玛格丽特,听她说,每一代的森林女巫都会叫这个名字。

所以将来那个会继承玛格丽特魔法的人,也会接着继承这个名字。

教母说,玛格丽特似乎是格伦历432年的时候出生的,但具体是什么时候她记不清了,也懒得想。

教母玛格丽特是个不苟言笑的,精瘦矮小的老太太,符合童话书所有老巫婆的形象,脾气古怪,讲话很刻薄,不过她同时也拥有十分强大的魔力,打个响指就能让碗口粗的树木折断倒下。

除了是教母,老太太还是玛格丽特的老师,在她说话利索了之后,教母玛格丽特就开始试着教一些巫术给还是个小孩子的玛格丽特,她学的不算慢,在还不会用刀叉的时候,就能熟练地打响指了。

教母玛格丽特很少对什么事情有正面的评价,可她却难得的愿意承认玛格丽特是个很有天赋的女巫。

玛格丽特沾沾自喜,期待着什么时候也能成为动动手指就能折断大树的强大女巫。

这样就不用每天苦哈哈地砍柴了,老天爷,让一位美丽的少女每天劈柴真是太过分了。

“预言术是女巫们都会拥有的天赋能力,这是神明的偏爱和馈赠。”

哦,明白的,玛格丽特将手放在餐桌上,闭着眼睛念念叨叨。

“这话的意思是让你心怀敬畏的使用,而不是拿来算一些明天吃什么这样的无聊事情。”

教母的声音听起来古板又严肃,。

哎呀,被抓包了。

玛格丽特吐吐舌头,不动声色的把手收了回去。

已经看到了,明天桌上有芦笋。

所以要不要再试试看,明天会不会下雨呢?

玛格丽特托着脑袋坐在地上,看着前面站着给演示咒语的教母,心思飞出了云外。

格伦历473年,城郊有客人来。

玛格丽特自觉地为客人们准备好点心和红茶,回了自己的房间。

客人们的穿着很奇怪,像是去做贼。

教母玛格丽特披上一件紫色的斗篷,她的身边站着一个披着蓝色斗篷的高瘦女人和一个穿着青蓝色裙子,带着面具的女人,虽然看不清脸,但玛格丽特总觉得,她应该很漂亮。

客人中还有两个男人,穿着看起来很贵气,用的也是好料子。

玛格丽特在房间里偷偷听他们在说些什么。

“预言……我有条件……艾瑞斯……留下……这不难……”

“当然……目的……教廷……”

教母用了隔音术,玛格丽特费尽全力也只能听到这些内容,可没有一个字是能听懂的,她索性不再想了。

教母是个很奇怪的人,她从不离开森林,只是时不时写些信,让飞鸟寄送。

哦,对了,教母玛格丽特唯一的社交活动,是由她举办的,一年一次的茶话会。

茶会在每年初春,第一滴寒冰化成水落下的时候举办。

教母会在寒潭边设下长桌,提前叫玛格丽特采购好食材和点心,再摆出亲手酿制的酒来招待远客。

这也是玛格丽特每年最期待的活动了,每到暮冬的时候,教母总会珍重的从柜子里拿出一瓶陈旧的墨水,亲手写好邀请函,盖上漂亮的火漆印。

邀请函送出去后,教母就开始为她的茶话会作准备,最费事的是她总会在最后一封邀请函寄出后,去后院采摘冻葡萄,亲手酿一些冰酒。

玛格丽特眼馋了很久,可教母从不许她偷喝。

那些邀请函被寄去了哪里,玛格丽特也不知道,但每年的茶话会总是会有十来个奇奇怪怪的人来访,有的披着黑色羽毛做的披风,有的衣着破烂像个乞丐。

总之,就像教母玛格丽特一样,神奇又古怪。

众人围坐在寒潭边的长桌,临着还没完全解冻的湖泊,在茶会的祝祷结束后,大家一起吃着从城里买来的点心,说一些玛格丽特听不懂的话。

“路西斯?你是个讨人喜欢的新家伙。”

“嘻嘻嘻嘻嘻,能不喜欢么,人家二十万,你有三万么?”

这说的是一个最近才出现的新的怪人,喜欢穿红衣服,玛格丽特对他最深的印象就是这人有一口森白的尖牙。

咬人一定很疼。

“可阿莫尔就真是个讨厌的懒鬼了。”

“可不是?我真不明白就他那个脏兮兮的破城堡有什么好睡的。”

噢,阿莫尔,这人玛格丽特也有印象,在教母一众奇奇怪怪的朋友里,这个阿莫尔也是排得上号的怪人,脾气古怪阴晴不定,又懒又抠门,经常被几个关系好的女巫戏弄。

不过阿莫尔太懒了,一年到头都不知道窝在哪里睡觉,玛格丽特也很少见到他。

“克罗尔也没有来。”

“你可真闭塞,克罗尔被教廷在圣殿前烧死了,就在夏天的时候。”

“烧死?前两年还是绞刑,真会折磨人。”

“那大祭司说,烈火才能阻断邪恶之徒的往生。”

“真够恶毒。”

克罗尔?印象里,那是个穿着蓝色裙子的高个子女人,似乎是教母唯一的好朋友?

玛格丽特听得迷迷糊糊,只觉得从厨房偷拿的奶油蛋糕味道很不赖。

茶话会结束后,按老规矩,教母赠与了每位客人一瓶包装精美的冰酒。

说实话,玛格丽特一直怀疑自己和教母的日子过的这么穷困,多半是因为教母把钱都花在那些葡萄和酒瓶上了。

噢,舍不得吃饭买些肉,酒倒是一瓶接着一瓶往外送。

真是该省省该花花。

那一年的茶话会结束后,教母独自坐在湖边,坐了一整晚。

玛格丽特去叫她的时候,看见教母的眼眶有些发红,不知道是因为一夜没睡还是因为难过。

但玛格丽特知道,教母这个人从来不会有什么夸张的表情,即使难过也是不动声色的,像平静水面下的暗流涌动,看起来总是淡淡的。

她像个雕塑一样木在那里,直到玛格丽特去叫她吃早餐,她才回过神来。

“你害怕火吗?”

教母突然问玛格丽特。

“还好吧,我更喜欢冷一点的东西,比如那冰酒什么时候能让我尝尝?”

玛格丽特不知道这个问题是什么意思,但总是下意识的想聊些轻松的话题缓解眼前沉重的气氛。

教母罕见地笑了笑,很给面子,但也没有再说什么。

那天之后,玛格丽特感觉到,教母有些变了,她有些急切地教给自己更多东西,不再让自己进城去采买。

直到不久前,她开始教给玛格丽特冰酒的酿造方法。

去城里玩的时候,玛格丽特曾经混进很多地方去看过。

医院,圣殿,书局,学校,市场,葬礼,婚礼,篝火晚会。

在医院里,弥留的老人也会这样急切的和身边的人交代着什么。

好像永远有说不完的担心,教母现在的神情,和那些人看起来如出一辙。

“你是不是要死了?”

“谁知道呢。”

听见玛格丽特的话,教母愣了愣,看起来有些颓然。

玛格丽特隐约能感觉得到,教母的改变,一定跟那次茶话会上提到的被烧死的克罗尔有关,玛格丽特曾在傍晚休息的时候跑去问过教母。

“克罗尔啊……”

这个问题像是一把钥匙,打开了教母玛格丽特上了锁的情感与回忆。

据教母所说,克罗尔住在基罗帝国最北边的小镇,她是极寒之地强大的魔法师,与自己在少女时相识,二人曾共同游历基罗帝国,一起冒险,旅行,二人结伴多年,后来分别时,她们约定在每年的早春,第一滴融化的寒冰落在地上的时候,坐在一起喝杯酒。

“当初我就是和她一起见到你的,我记得我说起过,格伦历432年,那时还有……”

“还有什么?”

“没什么,克罗尔那家伙自从……就讨厌小孩子,特别是小男孩。”

玛格丽特没怎么听懂这话,迷迷糊糊地点着头。

“总共也没来过几次……”

教母这样说,她看上去有些难过,声音里也有掩饰不住的遗憾和低落。

玛格丽特觉得教母好奇怪,她见过教母和克罗尔在一起时的样子,感觉也没有多热络和亲密。

既然是这么好的朋友,为什么见面时是淡淡的呢?

“那你和克罗尔,谁更厉害?”

森林女巫和极寒魔法师,听起来好酷。

“她?比起我来还差了不少呢。”

教母有些骄傲地抬起头。

反正也见不到克罗尔了,谁比较厉害还不是教母想怎么说就怎么说,玛格丽特暗暗腹诽。

女巫是得主祝福的女儿,她们衰老的速度比普通人慢很多,她们的人生更加漫长,也更孤单。

那天,教母破天荒的跟玛格丽特讲了很多有关茶话会的事情。

茶话会最初只是克罗尔与教母玛格丽特两人的约定,大约是在格伦历384年,后来不请自来蹭吃蹭喝的朋友变得多了起来,教母玛格丽特索性就把茶话会办成了一个邀请巫师术士的集会。

这个聚会还算有名,在他们这群人里算得上是盛事,最热闹的时候,森林里有些奇奇怪怪的精灵也会跑来偷喝两口酒。

至于冰酒,也是来自极寒之地的克罗尔教的,在北边寒冷的地方,这东西流行的很。

玛格丽特听了暗自咂舌。

现在是格伦历478年,玛格丽特的少女时期竟然是快一百年前了。

女巫的人生,是真的很漫长啊。

“盛事?就像仲夏狂欢?”

不知道为什么,提起仲夏,教母的脸拉了下来。

“别跟我提那种恶心人的东西,教廷也配?”

噢,对了,克罗尔据说是被教廷杀死的,教母讨厌教廷。

不要让教廷知道自己的存在,否则一定会碰上威胁生命的麻烦。

玛格丽特一直都知道。

此后的几年里,教母每年仍然会写很多请柬出去,只是赴约的人越来越少。

这也正常,在教廷的追捕之下,聚会很难办的起来。

可直到前不久,教母玛格丽特的茶话会,从玛格丽特有记忆以来,第一次无人赴约。

看着满桌提前买好的佳肴和已经被摆出来的美酒,又悄悄看了一眼教母,她坐在从前招待客人会坐的位子上,对着空空的座位,自顾自开了一瓶冰酒,神色如常地做起了祝祷。

直觉告诉玛格丽特,这个时候跟教母说话一定会被骂,这绝对是在给自己找不痛快。

明智地决定不撞这个枪口,玛格丽特悄悄坐在一边的地上,跟着教母的声音练习着茶会前的祷词。

不知道是不是无人赴约的茶会让教母的脾气变得暴躁起来,她开始在白天表现得焦躁不安,喜怒无常,嘴里不知道在念叨些什么。

“就快了……就快了……”

“要来了……很近了……”

玛格丽特不敢跟她交流,只躲在角落里,默默练习唯一一个自己怎么也没学会的咒语。

玛格丽特知道,自己关于魔法的天赋是很高的,什么留影术,预言术,一些大型的攻击魔法,她都学的又快又好。

可只有这个叫做“悼亡诗”的魔法,听起来又不吉利又难学。

而且与其说是魔法,还不如说是逗小孩的把戏,施展效果只是可以小范围降下黑色的雪花。

明明没什么用,但却比其他攻击性的咒语都要难学,咒语拗口又费力,玛格丽特觉得没什么必要,但教母却坚持让她苦练。

“这能怎么用呢?什么场合会需要黑色的雪花?”

“别问这么多,你真的很烦。”

“也就在葬礼上很合适,名字也贴切,悼亡的黑色雪花,所以你不会是想让我练好了之后去给人家葬礼上下雪吧?”

“你真的很烦。”

“一场一个金币怎么样?我觉得这个价格绝对公道得不得了,谁会不喜欢让自己的葬礼上有一片黑色的雪花呢?”

“你再说一句废话我就拿你去喂鸽子。”

玛格丽特不情不愿闭上嘴,但心里默默盘算着,觉得这是个可行的生意,只要不被教廷抓到。

那是春天里再平常不过的一个早晨,教母让玛格丽特进城里去买些点心,她说随便什么都可以,甜一点的东西就好。

最近格外阴晴不定的教母难得有了想吃的东西,玛格丽特麻利地答应了下来就进了城。

用面纱蒙着脸,玛格丽特拎着篮子把自己藏在人群里,熟练又灵巧地避开了圣殿执事的巡逻路线。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玛格丽特总觉得今天圣殿执事的巡逻路线比以前要更加密集,也更加复杂。

规格也高了不少,从前巡城这样的事只会由黄衣执事来负责,可今天她在街上已经看见了不下十个黑衣执事了。

反常的现象总会带来一些不安,玛格丽特决定赶紧买完点心就早点回去。

掂了掂手里装满了甜食的篮子,玛格丽特的心情很不错。

在快要出城门的时候,玛格丽特却突然听见了一些不寻常的响动。

在靠着城墙的角落,一群小乞丐正在围着一个什么东西踢来踢去,那东西还会叫,像是只小猫。

这样的事在格伦比边缘的地区每天都在发生,并不新鲜,玛格丽特只看了一眼便收回了目光,没有打算多管闲事。

各人有各人的命。

可怜人这么多,自己怎么忙得过来呢。

在玛格丽特不怎么在意地收回目光的一刹那,却撞进了一双眸子里。

那时的玛格丽特并不知道,这一次再平常不过的视线交汇意味着什么。

她更不知道,只那不经意的一瞥,会让自己在未来怀念那么多年。

那是一双掩盖在乱蓬蓬的金色头发下的,幽幽的蓝色眸子,让玛格丽特一下子就想到了森林小屋旁未解冻的寒潭。

玛格丽特心头一颤,几乎是不自觉地抬脚来到这一群人身边。

被围在中间揍得灰头土脸的,是个不大的男孩,男孩正死死地把什么东西护在怀里,一双眸子恶狠狠的盯着玛格丽特看。

什么嘛……不像小猫,像条咬人的野狗。

玛格丽特撇撇嘴,有些不满,但还是打发走了那群小乞丐。

用她之前学会的变声术,拿年轻人最害怕的老妪的声音。

盯着趴在地上一动不动的少年,玛格丽特轻哼了一声,正打算离开,却发现裙角被地上的少年拉住了。

也不知道这小倒霉蛋多久没喝过水了,声音哑得像干叶子。

稀里糊涂的,这小倒霉蛋一路跟着玛格丽特出了城。

快进森林的时候,玛格丽特做出凶狠的模样,想要打发掉他。

“你是女巫。”

玛格丽特僵了一瞬,身影一闪,细长的手指紧紧箍住少年的脖子,指甲用力,快要刺破他的脖子。

知道太多会被杀掉的哦。

少年的脸色涨得通红,他牙齿紧绷,艰难地蹦出了几个字。

“昨……昨晚在圣殿,我……听到……有骑士在议论……围猎女巫……”

教母!

玛格丽特大脑倏的一片空白,拔腿就往森林身处跑,手里沉甸甸的点心篮子也被慌忙丢在了地上。

玛格丽特没心思关注的是,在她背后,脏兮兮的少年慢悠悠捡起了地上的篮子,沿着自己留下的痕迹往森林深处走去。

越往森林深处跑,那种让人不安的,心慌的味道就越加重。

大火。

玛格丽特从没见过这样的城郊森林,滚滚的浓烟,好像要把这个世界烧个干净的火焰。

漫天燃烧看不到边际的大火绵延在玛格丽特从小生活的土地上,寒潭幽幽,像是火兽张开的,看不到底的大口。

站在大火的边缘,玛格丽特险些晕了过去。

不管自己会不会被伤到,玛格丽特开始急切地在大火中搜寻。

卧室,会客厅,厨房,长桌。

都没有。

连葡萄架都早就被大火烧成了灰烬,灼热的温度与呛人的烟味弥漫着让人绝望的氛围。

在慌忙之下,玛格丽特甚至忘了要做些措施保护自己,她的手臂,脚踝,小腿都留下了被火焰灼伤的痕迹。

没有,没有,哪里都没有。

这里空旷的仿佛从来没有人住过。

玛格丽特只从教母的房间里抢救出了一些陈旧的墨水,几件她的衣裙和饰品。

不对,还有一个地方,还没有找过。

像是想到了什么,玛格丽特踉跄着向寒潭边跑去。

寒潭边没有人,但玛格丽特还是敏锐的察觉到了一些蹊跷。

她与寒潭之间,隔着一段粗壮的,横倒在地,正在燃烧的树桩。

隔着熊熊烈火,玛格丽特默念着教母教给自己的咒语。

颤抖着伸手指向寒潭,玛格丽特一翻手腕,打了一个响指。

潭面缓缓泛起涟漪,紧接着寒潭上出现了教母的虚影。

留影术,不是什么高级的术法,从前玛格丽特总爱在木屋附近,跟藏彩蛋一样到处施展这个术法,等着教母发现。

教母的虚影看起来很疲惫,她冲着玛格丽特笑笑,说了些什么,须臾间,她消散在风中。

下意识伸手,可什么也探不到,像水中捞月无功而返,玛格丽特还差点一个趔趄栽进湖里。

她张了张嘴,嗓子却干涸得发不出声音,两行泪无声地落下。

玛格丽特听到了,那是教母留给自己的最后一句话。

“以后……你就叫玛格丽特了……”

什么都没有留下,除了一个名字。

或许还有一个新的身份,和新的命运。

森林女巫的命运。

哒,哒,哒。

慢悠悠的脚步声,不知道是谁的。

玛格丽特警惕地回头,是那个自己刚在城门口救下的脏兮兮的小男孩,男孩手里还提着她的点心篮子。

“你叫玛格丽特啊。”

男孩拍了拍身上沾到的点心渣子,站在那里灰头土脸的,但语气很轻快。

沉默了很久,玛格丽特才抬起头盯着他。

“你叫什么?”

“我没有名字的。”

男孩愣了愣,无所谓的告诉玛格丽特,他没有名字。

那是玛格丽特认真看他的第一眼,在熊熊烈火中。

……

“玛格丽特?”

“玛格丽特,你不出声的意思是我可以这么做是吗?”

玛格丽特猛然回过神来。?不远处,杰福从厨房里探出半个脑袋,手里拿着一根胡萝卜。

那是玛格丽特最讨厌的食材。

“杰福,你最好把手里的脏东西放下,小心我拿你去喂鸽子。”

“最近城里不知道怎么了,好像是在说一个叫阿莫尔的魔鬼缠上了皇室的勃朗蒂公主,很不太平呢。”

阿莫尔?那个懒鬼?还是恰好重名?

“你很关心这些事?”

玛格丽特有些不满地问。

“我更关心你是不是愿意吃点胡萝卜。”

杰福把手里的胡萝卜举高,还挑衅似的晃了晃。

“看在我今天心情不错的份上,你还有机会把这东西拿开。”

玛格丽特冷着一张脸,想到胡萝卜住进汤里软塌塌的口感就觉得倒胃口。

抗拒是意料中事。

杰福不以为忤,耸耸肩,哼着歌收回了脑袋。

杰福,就是玛格丽特取给当年那个跟着回来的脏小孩的名字。

教母玛格丽特应该是死了,但她的死与所谓的教廷围猎有没有关系,这玛格丽特就不知道了。

**不离十是有的。

但玛格丽特私心里总还抱着侥幸。

长生不老的,强大的女巫怎么会那么轻易被消灭呢。

那场大火持续了十来天才渐渐熄灭。

那十天里,玛格丽特一直和小杰福依偎在火光中。

从那之后,火焰变成了玛格丽特的噩梦。

杰福是个孤儿,玛格丽特对此并不意外,这世道最不缺的就是流浪的可怜孩子。

严格来说,玛格丽特也算是其中一个。

但唯一有点特别的是,听杰福说,他出身在一个贵族家庭,父母去世后他就被舅舅丢出了家门。

杰福身上唯一带着的,只有一个带着家族徽印的红宝石戒指。

玛格丽特遇到杰福那天,他被一群小乞丐围着踢打,只是为了死死把戒指抓在手里,不被抢走。

玛格丽特看过杰福那枚宝贝戒指,上面的徽印她认识。

埃德温家族,基罗帝国历史悠久的古老贵族,听教母讲过,埃德温家族的历任族长都是难得的亲近巫师术士的派系。

杰福是埃德温的小少爷。

家道中落,恶毒舅舅,流落街头。

啧,这还是个灰姑娘。

一阵寒风吹过,玛格丽特打了个寒战。

这天真冷啊。

那天的寒风裹挟着无边的孤独,寂寞和茫然。

看着眼前满地的灰烬,玛格丽特忽然不知道,接下来的生活,接下来的漫长岁月,要怎么度过了。

“阿嚏。”

可能是被冷到了,身边蜷缩成一团睡着了的杰福打了个喷嚏。

玛格丽特的指尖划过杰福沾了灰尘的鼻尖,指尖在杰福脖子上挂着的戒指上摩挲,若有所思地盯着面前沉睡的小男孩。

埃德温,埃德温。

眼下教廷已经找上了城郊森林,她侥幸逃得过一次,可不会次次都这么幸运。

送上门来的埃德温小少爷,会是自己的生路和机会吗?

但愿是吧,可就算不是,玛格丽特也太需要一个人来陪伴自己孤独的漫长时光了。

把共同裹着的唯一一条毯子往他那里裹了裹,玛格丽特想,在这样的孤寂里,好像只有拥抱和倚偎才能够温暖彼此了。

在那天的大火里,玛格丽特问杰福愿不愿意留下和自己一起生活。

杰福猛地抬头盯着玛格丽特,用他那幽幽的,好看的蓝色眸子。

两个没了家和家人的可怜小孩,在大火燃烧的余烬中,牵起了彼此的手。

看着灰头土脸脏兮兮的杰福,从他澄澈的蓝色瞳孔里,玛格丽特好像也能看到狼狈的自己。

她又想哭了,哽咽着抬手,用大拇指轻轻擦掉了一点杰福脸上的污泥。

“以后,我们就是一家人了。”

不管带着什么样的目的和算计开始,她们都是一家人了。

大火熄灭后,杰福陪着玛格丽特重新搭起了小木屋,立好了葡萄架。

当然,玛格丽特没有忘记在寒潭边摆一张长长的桌子。

玛格丽特告诉杰福,自己有一手独到的手艺,能酿出很不错的冰酒,等到葡萄长好,就能让他尝尝了。

日子一天天过去,玛格丽特与杰福真的像相依为命的家人那样一起生活。

在日复一日的平静中,玛格丽特疗愈着教母离开的伤痛。

那场大火带给自己的阴霾,好像也在淡去。

教廷对于巫术和异端的打压一天比一天厉害,每天都有被押送到圣殿的巫师,街上连魔术和马戏都找不到看不见了。

玛格丽特尝试过按着之前玛教母留下的地址寄信出去,想要继续把茶话会举办下去,可这几年来,一直没有回音。

玛格丽特也尝试想要教给杰福一些魔法,想让杰福来继承自己的名字。

这样一来,彻底与女巫为伍的杰福,一个会魔法,几乎算是刻上了女巫的标签的贵族少爷,就再也斩不断和玛格丽特的勾连了。

如果将来杰福能够回到埃德温,也能保证杰福依旧会是亲近巫师的派系,而自己大概率也能够借助杰福的庇护在教廷的追杀下保住性命。

但很不幸的是,也许魔法这东西真的需要些什么天赋,无论玛格丽特怎么教,教些什么,杰福平静的眸子里不会泛起任何波澜。

在玛格丽特施展术法时,那种能够与天地间的一草一木互动的奇妙感觉,他也完全感受不到。

遗憾之余,玛格丽特也只好作罢。转而时不时跟他念叨一些自己在皇城格伦比曾见到的新奇或贵重的事物,跟他说有权有钱是一件多么多么美妙的事情。

希望杰福的仇恨,对于权力和财富的渴望能帮助他回到埃德温,而那个时候,在微时患难与共的这段情谊也将是玛格丽特的保命符。

不开窍的杰福看起来好像对这些没什么所谓的样子。

他更关注怎么才能神不知鬼不觉地把胡萝卜加进菜里,在偷吃葡萄被抓包之后还倒打一耙怨她种的葡萄又酸又涩。

七年的时间就这么过去了。

杰福每天清晨都会进城里去买些食材回来,时不时带些点心。

玛格丽特对点心没什么太大的偏好,但杰福很喜欢吃甜食。

他像每一个玛格丽特认知里的普通小男孩。

调皮,爱耍酷,性格暴躁乖戾。

但杰福又自觉担负起了二人平时生活的家务,像个成熟的大人。

与其说是玛格丽特把杰福捡了回来,到不如说是杰福一直在照顾玛格丽特。

而玛格丽特唯一做的,就是在这七年里努力地向他灌输,财富与权力有多么美妙,掌握权柄的人拥有怎样成功的人生。

玛格丽特经常会剩下半个月的饭钱准备一顿精致可口的饭菜,让杰福品尝到美味后再遗憾地告诉他自己没有足够的钱吃下一顿饭了。

“听说一个子爵家就可以雇佣五个面包师,你最喜欢吃点心了不是吗?哦我的小杰福,你要是个子爵就好了。”

“为什么今天的晚饭没有牛肉?因为我们没有钱了我的小杰福,哦……我发誓要是我有足够的财富我要把牛肉吃个痛快,如果那样就好了你说是吧?”

七年的潜移默化和几乎算得上明显的暗示,玛格丽特相信自己的引导和教育是成功的,只要这小子成年了,他就会想方设法的回到埃德温庄园去,追名逐利,横贪暴敛。

玛格丽特倒也不想着什么大富大贵,只要确保杰福能够成长成她的保护伞,在教廷手里保下自己的性命,就算是没白养他这么多年了。

“玛格丽特,这湖里或许有鱼?”

“玛格丽特你又在煮什么奇怪的东西?土豆浓汤里为什么会有方糖?”

“玛格丽特你是不是又把屋子背后的树弄断了?”

“玛格丽特,这葡萄都冻成冰了,这玩意儿能酿酒?”

“玛格丽特……”

不知道这小子装傻还是假傻,七年里倒是一点看不出来他有什么野心或**的模样,甚至还没七年前第一次见面时看着精明成熟。

不过玛格丽特安慰自己,成大事的人,表面上都是看不出来的。

七年过去,杰福已经长成了一个高大英俊的青年,俊秀得甚至有些刻薄。

而玛格丽特,却还是七年前与杰福初见时少女的样子,没有一点改变。

她们也曾一同坐在寒潭边,有一搭没一搭的闲聊。

森林大火之后,玛格丽特便再也没有点过火来取暖,火焰灼烧的温度是玛格丽特心底永远的噩梦和不愿回忆的伤痛,杰福也迁就着玛格丽特的恐惧,从不点炉火取暖,为了暖和些,她们闲坐时一般都靠在一起。

静静看着黑漆漆的夜空,有些困难地辨认天上有没有星座。

“你会一直是现在的样子吗?玛格丽特。”

杰福忽然低下头问道。

“能一直对着一位美丽的少女,你占大便意了杰福。”

半天看不见星星在哪,玛格丽特也没了兴趣,随口道。

“我挺亏的。”

“嗯?”

杰福这傻小孩怎么了?

玛格丽特有些不太理解他突然低落下去的声音。

“你能经历我完整的人生,可我不能。”

害,这有什么。

可能是小孩到了青春期都会伤春悲秋吧,玛格丽特这样想

已经把自己代入了一个长辈角色的玛格丽特思考着要怎么疏导小孩的敏感情绪,。

可她忘了,虽然玛格丽特的生命尺度要比杰福长的多,可按年龄换算,玛格丽特还要更小一些呢。

夜色下,杰福的表情看起来是不太愉快的。

玛格丽特笑着拍了拍杰福的肩膀。

“说不准儿我死得比你早呢?被教廷早早抓去……”

“你怎么什么都敢说?!”

玩笑话被杰福愤怒的声音打断,玛格丽特转过头,有些不解。

杰福的表情愤怒得有些狰狞,那双蓝眸子死死的盯着玛格丽特,她只好讷讷地闭了嘴。

不知道这小子在敏感些什么。

青春期的叛逆小男孩,真难懂啊。

玛格丽特想了想,决定摆出一幅老成包容,“我不和你计较”的姿态。

不过,听到杰福的话,玛格丽特心底有些窃喜。

起码现在来看,这小子很在意自己的性命,只要他回到埃德温,起码不用担心自己会孤立无援了。

所以万事俱备,只差他离开城郊森林回到家族了。

接下来该怎么做呢,玛格丽特盯着湖面若有所思。

她没有注意到,杰福阴郁的表情下,是否有更复杂的情感。

可能也注意到了吧,毕竟不是傻子,可装傻是最好的选择。

于情,杰福理当拥有更光明的未来,比如想办法回到自己的贵族家庭,夺回父亲的财产,比如成为一名骑士,行走在阳光下。

于理,玛格丽特也需要杰福拥有更光明的未来,只有他的人生一片坦途光明无限,玛格丽特的路才不会难走。

玛格丽特暗暗想。

自己又不傻,当然知道怎么做是最理智的选择,自己甚至算不上自私,因为这样对自己对他都好。

就连杰福感知不到魔法,也被玛格丽特当作了杰福注定不该与自己为伍的证明。

可能命运注定,他不会继承玛格丽特的名字和身份。

森林女巫的命运,不会是杰福的。

谁这个时候腻歪在森林里谈恋爱就是既没脑子也不要命。

对自己不负责,对他更是这样。

这不公平,不论对谁来说。

玛格丽特这样告诉自己。

既然有了决定,玛格丽特就打算越早了断越好,越拖越麻烦。

杰福就该趁早离开城郊森林,该干嘛干嘛去。

几天后,杰福告诉玛格丽特,今晚的晚餐设在寒潭边的长桌上,说完还郑重其事地递了张邀请函给她。

玛格丽特接过邀请函,粗粗打量了几眼。

“杰福!!!你又偷用我的火漆!”

这孩子跑得倒是快,一下子就没了影子,玛格丽特随手把邀请函塞进柜子里,脑子里在想其他的事情。

要不,就趁着今晚让他走?直接把他没几件的破行李丢出去?把他大骂一通?让他气急败坏,头也不回地离开,然后开始新的生活。

那是玛格丽特所不能给予杰福的,平静,安慰,富足又短暂的人生。

那是他本该有的人生。

也是自己希望他有的人生。

越想,玛格丽特越觉得这个办法可行。

越想,玛格丽特就越是有一种“我都是为了你好”的长辈心态。

玛格丽特从来没有问过杰福,因为在她看来这都不需要问也毋庸置疑。

我都是为了你好,也为了自己好。

夜晚降临,玛格丽特怀揣着心事坐在床边,心想着晚上好歹是个挺正式的晚餐,况且说不定,这就是自己与杰福的最后一面了呀。

在衣橱里挑拣了半天,玛格丽特选了件教母当初送给自己的紫色裙子,还煞有其事地别了一枚羽毛胸针在胸口。

虽然不是招待客人的季节,但玛格丽特还是去葡萄架旁的地窖里,取了一瓶年份不错的冰酒。

寒潭边的长桌旁,杰福安静地坐在那里,盯着寒潭发呆,幽蓝的眸子与寒潭辉映着,一瞬间让玛格丽特也看呆了神。

原来,在不知不觉间,那个脏兮兮的小孩子已经长成面前这个挺拔高大的青年了啊。

像玛格丽特所见过的皇城中那些惹得姑娘们脸红心跳的圣殿骑士一样,甚至更加帅气。

如果不是在这里,他会拥有更精彩的人生。

玛格丽特这样在心中断言。

轻轻走到杰福的身边坐下,今天的晚餐很丰盛,煎小羊排配土豆浓汤。

玛格丽特大致扫了两眼。

杰福这次没找事,汤里没放胡萝卜。

今天的晚餐出奇的安静,没有人说话,玛格丽特安静地切着盘中的羊排,一边忍不住偷偷打量着杰福,这才发现,杰福的耳朵尖出奇的红,连他握着银叉的手指都在微微颤抖。

“我……”

“你很热吗?”

杰福闻言立马放下了手里的刀叉。

看得出来他似乎想说些什么,又怕他真的说出口。

玛格丽特心下一横,赶在他之前,先开了口。

“你没有打算在这里待一辈子吧。”

“什么?”

杰福好像一时间没反应过来。

闭上眼深吸一口气,玛格丽特做出了决定。

那天,玛格丽特对杰福说了很多刻薄又过分的话,甚至骂他是怎么也学不会魔法的蠢货,说他是脏兮兮的野狗,是刻薄的,短命的家伙。

玛格丽特盯着湖面,感知不到自己的表情。

但她想,应该是刻薄又讨厌的吧,就像说出的话一样。

记忆里,杰福是掉了眼泪的,在玛格丽特噼里啪啦一通话说完之后,二人之间死一般的沉寂。

玛格丽特甚至能听到杰福咬牙切齿,牙齿咯咯作响的声音。

杰福离开了森林。

他没有同玛格丽特争吵,只是木着脸,像是没有了灵魂的行尸走肉。

他什么也没有带走,除了玛格丽特放在桌上的那瓶冰酒。

玛格丽特也不知道自己在跟自己较什么劲,可能她天生就是个性格古怪又恶劣,不招人喜欢的女巫吧。

玛格丽特就应该这样,她告诉自己。

杰福走后,玛格丽特的生活质量下降了不少。

不敢常去皇城里,所以也经常吃不上什么好东西,更别说羊排或蛋糕了。

这几年里,皇城没有什么变化,只是玛格丽特好像觉得圣殿前的神像比以前更高了,给她一种深深的,喘不过气来的压迫感。

圣殿前的牢狱里从来不缺天南海北的“异端”,巫女,游医,炼金术士,无所不有。

对了,当年那位据说被魔鬼诅咒的勃朗蒂公主如今成为了一个很活跃的皇室核心成员,对政治十分上心。

玛格丽特还听说,教廷不知从哪找到了个据说被主保佑的姑娘,十几岁的少女就被奉上了白银祭司的高位,仅次于教廷的圣殿大祭司,这是最近皇城里最大的新闻,甚至盖过了勃朗蒂公主在格伦比的各种新闻。

没人不知道这位祭司大人。

传说,这位白银祭司拥有美妙的歌声,当教廷在仲夏祭典举办篝火仪式的时候,这位祭司总会唱上一曲圣歌,歌声仿佛能涤清人的灵魂,指明人内心的信仰。

也正是因为这歌声,这位白银祭司十分受格伦大陆子民的爱戴,每天都有数不胜数的信徒在圣殿前向着神像与他们心中神的女儿顶礼膜拜。

除此之外,格伦比无事发生。

大约过去了五年,杰福杳无音讯,玛格丽特仍是那个住在森林深处,每年暮冬酿冰酒寄信的古怪女巫。

今年的冬天很奇怪,从没这样冷过,寒潭早早结了冰。

窝在屋子里,玛格丽特裹着厚厚的毯子,对着手哈气取暖,她不愿意点火,总是拿这些笨办法驱散寒意。

和往年没有分别,玛格丽特像个固执的卫道者,用教母留下的陈墨与宾客名单写每年都要写的请柬。

这些话写了这么多年,她闭着眼睛都能背得出来。

“我亲爱的克罗尔……早春……滴落……”

看着信鸽带着最后一封请柬飞走,玛格丽特呼出一口气。

又是一年过去了啊。

这一次的早春来得晚,寒潭解冻比往年晚了好几个月。

“我亲爱的玛格丽特?”

有人在叫自己。

玛格丽特有些恍惚。

自从杰福走后,已经很久很久,没人再这样称呼过她了。

已经有十几年了,茶话会无人到访。

可是在今天,客人们阔别十年,打破了森林深处的沉寂。

没错,客人们,面前来赴会的客人,有足足五个。

这可真是件怪事情,一切都透着一股不同寻常的味道。

玛格丽特忍不住揉了揉眼睛。

如果自己的眼神没有出问题,那么现在正在与那个红头发的贵族少女交谈的青年,正是杰福。

五年不见,杰福变成了和之前截然不同的样子,他穿着精致而考究的礼服,脸上的笑容体面而疏离。

写了这么多年邀请函,说起来,这还是玛格丽特第一次真正接待赴会的客人。

转身去厨房把准备好的点心与冰酒摆了出来,邀请“客人们”入席。

按照教母之前教给玛格丽特的流程来说,现在应该开始茶话会前的祝祷。

玛格丽特把五封邀请函按照位置摆好,指尖依次抚过那些她再熟悉不过的纸张,奇妙的光芒在眼中流转。

霎那间,玛格丽特像是变了一个人那样,用完全不属于她的一种苍老而虚弱的声音念叨着什么。

“唔……真是不简单……真实中总掺杂着谎言,甚至谎言将淹没你们,恶人中的善人是恶人假面下的愚善者,他会毁了这一切!”

说完这话,玛格丽特猛的睁开眼大口喘着气。

预言术。

玛格丽特很少这么正式地用它,平时她总拿它来预言第二天会不会下雨。

当预言结束,桌上一片死寂。

没有人讲话,所有人只盯着自己面前的点心,没有表情。

玛格丽特想了想,起身道:“各位尊贵的客人,请让我表达对你们的欢迎。”

“欢迎?你是说刚才那段表演?我从没见过在茶话会开始前告诉我「毁了这一切」的主人,这真是太失礼了。”

玛格丽特望向开口说话的红发少女。

预言已经告诉了她答案,那位拿着署名为“娜丽莎”请柬的姑娘,不是别人,正是格伦比话题中心的人物——勃朗蒂公主。

跟着勃朗蒂一起到场的,除了化名“埃德温”的杰福,还有阿莫尔。

只是玛格丽特也不知道他为什么会突然到访,又是为什么会拿着给利维坦的请柬。

“我最讨厌这些拐弯抹角的话语,什么预言,在我看来都是虚头巴脑的东西。”

玛格丽特听见这话,觉得脑袋疼的更厉害了。

克罗尔早就被教廷处以极刑,拿着她的请柬到场的,是白银祭司维多利娅。

“这酒真不错,景致也好,干嘛说这么刻薄的话,你说是吧小夜……”路西斯轻轻笑了。

“闭上嘴路西斯,没人愿意听你发疯。”维多利娅这样不耐烦地说。

玛格丽特恨不得当下就把人赶出去。

但唯一的熟面孔路西斯却一副与维多利娅很熟悉的样子。

“玛格丽特小姐,感谢你的招待,你身上这条紫色裙子很好看,很配你的胸针,不如我们干一杯,为了这奇妙的聚会,也为美丽的玛格丽特小姐?”

杰福开口,似乎想让紧绷的场面放松一些。

不过没有什么用就是了。

一次尴尬而暗流涌动的聚会,玛格丽特甚至没有和杰福说上一句话。

阔别五年,匆匆一面。

杰福绅士地请勃朗蒂上了马车,在玛格丽特面前远去。

玛格丽特想起了城里前阵子最火爆的新闻。

勃朗蒂公主与埃德温家族新公爵的订婚仪式。

送走了客人们,玛格丽特呆呆地坐在寒潭边,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格伦历504年的夏天,仲夏祭典前。

教廷赠予了皇室一座据说是被神明庇佑的神像,皇室为此特地举办了一场盛大的假面舞会,当作是这座神像,这座教廷赠予的,代表“友善”的礼物的揭幕仪式。

舞会将由皇室的勃朗蒂公主主持,大祭司艾瑞斯与白银祭司维多利娅也会代表教廷出席,除了作为代表出席的贵族,皇城格伦比的所有子民都被邀请参加这难得的狂欢盛典。

玛格丽特当然没有被邀请。

可她想去看看。

去看看大祭司艾瑞斯,和那些关于女巫和异端的真相。

也许还有杰福,和那个传说中很有政治手腕的未婚妻公主。

舞会当天的下午,皇室的典礼进行得差不多了,民众的狂欢还在继续,而受邀的贵族们已经开始进入宴会厅,等待着今天盛典的**——神像揭幕仪式。

考察了一番地形后,玛格丽特从宴会厅后花园的墙上翻了进去,才刚从墙上探了个头出来,就迎面对上了杰福的脸。

杰福正坐在后花园的椅子上发呆,看见玛格丽特之后,脸上掠过了一些不可置信和算得上是高兴的表情。

玛格丽特本想装作没看见,却没想到杰福硬要拉着她不放,把五年前他在湖边没有说出来的话一遍遍重复着,他向玛格丽特解释自己和那个勃朗蒂公主的关系,解释自己的良苦用心。

玛格丽特有些着急。

这些话如果换个时间讲出来,她是很愿意慢慢听的。

可现在不是时候。

玛格丽特有更重要的事情要搞清楚。

看着杰福有些失控发红的眼睛,一点儿准备都没有的玛格丽特情急之下一口咬上杰福的胳膊,趁杰福吃痛,一把推开他跑了。

玛格丽特在庭院中乱窜,听到去送礼服的侍女们的谈话。

“我可不愿意去。”

“真是倒霉透了。祭司大人生气的样子太可怕了,这个时候进休息室的人,准会倒大霉!”

艾瑞斯在休息室。

玛格丽特穿过宴会厅后门供佣人出入的门,走进了宴会厅。

二楼,休息室的门虚掩着,玛格丽特推开门进去。

奇怪的是,艾瑞斯不在。

在休息室里转了转,确认休息室里没有人,玛格丽特又从休息室的窗户跳了下去。

就在这时,楼上的休息室里传来了一阵奇怪的声音,来不及多想,玛格丽特赶忙离开了。

这时候,她才想到该去找杰福,可奇怪的是,玛格丽特在哪里都没有找到他。

揭幕仪式就要开始了,大祭司一定会露面。

玛格丽特晃悠着混进宴会厅,却迎面碰上了两个抱着衣服的侍女,侍女侧身让玛格丽特先过去,正打算点头致谢的时候,她却突然感知到了一点不太寻常的气息,仔细打量着侍女怀中的衣物。

“这是大祭司换下来的礼服,大人。”侍女说。

在这件衣服上,玛格丽特感知到了真言咒的存在。

那不算是很高级的咒语。

进了宴会厅,玛格丽特混在人群里,也不想着凑到前面去看神像。

这时,玛格丽特注意到了宴会厅中的几个熟人脸色都有些奇怪。

时间到了,主持揭幕仪式的勃朗蒂公主笑眯眯地站在台子上,熟练地说了一堆体面又好看的话。

最后进入正题,勃朗蒂带着众人倒数,见证神像的揭幕。

三,二,一。

舞台亮起,幕布揭开。

扑通。

好像有什么东西掉了下来。

玛格丽特被众人的尖叫吵得回过神来。

神像肃穆巍峨,在神明悲悯目光的注视下,是被圣剑贯穿了胸口的教廷大祭司——艾瑞斯。

玛格丽特想起自己曾觉得女巫这个身份很值钱。

现在想来,不仅值钱,还很好用。

比如玛格丽特想破脑袋也没想明白,和她八竿子打不着的命案为什么到头来会被算在自己头上。

艾瑞斯的死在格伦比,甚至是整个基罗帝国掀起了惊涛骇浪,教廷大祭司这个身份作为教廷神权的代行者,代表了太多东西了。

那场舞会后,玛格丽特几乎算得上是逃回了城郊的森林。

全城戒严,没有邀请函偷溜进来的玛格丽特被认为是凶杀案的头号嫌犯。

这件事她百口莫辩。而面对杰福的诘问,玛格丽特同样答不上来,也不打算去回答。

不重要不是吗?

喜不喜欢,放不放得下,这都是没那么重要的事。

埃德温家族的荣耀,权力,王冠,光明坦途。

这些都是比一个被通缉悬赏的逃犯的爱,一个古怪的,拥有不老生命的女巫的爱更珍贵,更重要的事情。

可,玛格丽特不明白,自己为什么偶尔会忍不住感到失落。

偶尔会忍不住在寒潭边独自坐上一个晚上。

那个执拗地跟在玛格丽特身后,像只可怜小狗的少年。

那个与玛格丽特依偎在大火中,与她重建起一个家的少年。

那个不关心世界,只关心玛格丽特愿不愿意吃点胡萝卜的讨厌鬼。

他如今已经是一个家族年轻的族长,是公主的未婚夫,是权柄在握的野心家,是玛格丽特陌生而不敢靠近的模样。

把自己关在小屋里,接下来的几天,玛格丽特都没有出过门。

她想过用睡眠来抗拒翻涌的回忆,可一闭上眼,杰福那蓝幽幽的眸子就会出现在脑海。

根本没办法睡着。

真的,一点喜欢也没有吗?

相依为命的七年里,真的一点心动也没有吗?

一点也没有吗?

玛格丽特发现自己根本就不敢给这个问题一个答案。

可越是没办法安睡,那种焦躁的,不安的氛围就越是裹挟着玛格丽特,她想起了从前的玛教母在森林大火前焦躁不安的情绪。

现在的玛格丽特,和那时的她如出一辙。

可能女巫就是拥有感知危险的能力。

在感到不安的三天后,在木屋外的寒潭边,玛格丽特再次见到了杰福。

教廷在艾瑞斯死后,拥戴了他们敬仰的白银祭司维多利娅成为新的大祭司,教廷与巫术异端的矛盾一天比一天尖锐,而艾瑞斯的死,变成了这一切的引爆剂,教廷打出了讨伐异端的旗号,展开了名为“围猎行动”的征伐,而森林女巫玛格丽特,被当作了几乎是头号的征讨对象。

那是一个凌晨,虽然快要入夏了,但日出之前的气温仍然算不上是高,杰福站在门外,只穿着一件皱巴巴的衬衫,扣子也没有扣好,他的头发乱糟糟的,眼睛通红,站在寒潭边急切地望着玛格丽特大口喘着气。

玛格丽特有些疑惑,绷着脸冷淡地看着他:“你来做什么?”

看到玛格丽特的一瞬间,杰福眼神一亮,但奇怪的是,他的第一反应是先把玛格丽特从头到脚打量一遍,好像是在确认她有没有少一块肉。

这眼神看得玛格丽特有些不舒服,她盯着自己的脚面,没有再说话。

确认玛格丽特没事之后,杰福如释重负地松了口气,随即又大步上前抓住了她的胳膊。

“玛格丽特,离开这里。”

玛格丽特觉得自己要被这莫名其妙的话气笑了,她抽出胳膊就打算回房去。

“玛格丽特!……我求求你,离开这里。”

脚步一顿,玛格丽特不太能相信自己的耳朵。

她几乎是不受控制地望向杰福的脸。

那双她无比熟悉的幽蓝色眸子又红又肿,不断有泪水顺着他的脸庞留下来,甚至滴到了玛格丽特的手指上,冰凉的泪珠让她的手指不禁颤了颤。

杰福……哭了?

那样焦急,那样真切的恳求着自己,离开这片土地。

玛格丽特强压下复杂的情绪看着面前高大的青年。

“是谁在说这些话呢?是杰福,还是埃德温公爵?”

杰福脸色一白,咬咬牙问:“重要吗?”

玛格丽特毫不犹豫的点了点头。

是埃德温公爵与教廷的对抗,还是傻小子杰福想要保护他爱的人?

这对玛格丽特来说很重要。

玛格丽特觉得自己好像在发抖。

不对,不是玛格丽特在发抖,是她脚下的土地在震颤。

这是玛格丽特有记忆以来,第一次见到这么多人。

脸色苍白犹如行尸走肉的维多利娅看起来简直像是被硬生生绑来的,她身边站着看起来心情也不是很好的路西斯,在他们的身后,是数十位圣殿红衣执事和数不清的圣殿执事。

另一边是骑在马上神情有些不满的勃朗蒂,勃朗蒂的身后也跟着一队皇家骑士团,人数不少,可是阵仗比起教廷来说还是小了不少。

两拨人乌泱泱地把玛格丽特和杰福围在中间。

玛格丽特甚至在想,很多年前,她进城去的那个上午,教母是不是也遇到了这样的大场面。

接着想到了那场仿佛不会熄灭的大火,玛格丽特打了个寒战。

收回思绪,玛格丽特反而觉得平静了下来,她抬头,没有去看教廷那边,而是看向了勃朗蒂。

玛格丽特与勃朗蒂对视,眼神向杰福的方向示意。

勃朗蒂是聪明人,几乎是一瞬间,她们就明白了彼此的意思。

玛格丽特飞快地伸手,将有些不知所措的杰福一把拉在身边,另一只手紧紧箍住杰福的脖子,她掐的很用力,指甲几乎快要扎进杰福的脖子里了。

几乎是同时,勃朗蒂懒洋洋地开口:“愣着干嘛啊,杰福公爵被女巫挟持了没看到吗?”

“公主殿下,我看未必是挟持吧。”

维多利娅身后的一个看起来年纪很大了的红衣执事有些不满地站出来。维多利娅还是那副丢了魂的样子,呆呆地不说话。

“不是挟持是什么,执事总不会觉得是杰福公爵伙同女巫吧?那我再多问一句,执事是怀疑公爵伙同女巫呢,还是怀疑我,哦,或许是皇室?”

勃朗蒂一副没睡醒的样子,说话却毫不客气,怼得那红衣执事脸色涨红,却也不能再说什么。

玛格丽特满意地笑一笑。

这样很好,就是这样。

一个“异端”的死活,和作为“受害者”的公爵毫无关系。

好像有什么东西又在抖,玛格丽特低头。

哦,这次不是大地在震颤了,是怀中的杰福在发抖。

她们之间靠的很近,近到玛格丽特能够清晰的感受着杰福强烈的情绪,喘息和颤抖。

说实话,其实玛格丽特自己也没想到,二人第一次离得这么近,居然是在现在这个情形。

“你是不是对我下咒了啊,上次靠你这么近,我家没了,这次呢,是我要倒霉了。”

轻轻附在杰福耳边,玛格丽特的语气有些强装的轻巧。

其实玛格丽特现在的状态倒绝对算不上视死如归,只是不知道为什么,看着这个当初自己捡回来的小孩掉眼泪,就忍不住想逗他两句。

哪怕是在现在这样危机的情境,玛格丽特心里的第一个想法居然是——“呀,别哭呀。”

上次也是这样,杰福一掉眼泪,玛格丽特就不知道该怎么办好了。

别哭呀。

散播巫术邪说的异端玛格丽特,在教廷的打击之下,终于被抓获。

这是格伦比最近最大的好消息,人们纷纷称赞教廷的英明,信徒的欢呼一天比一天强烈。

终于,教廷在一个天气很好的日子里宣布,他们将在今年的仲夏祭典上任命伟大的白银祭司维多利娅成为教廷新的大祭司

同时,杀害前任大祭司的异端将在祭典上被处以极刑。

这些东西,没有人会来告诉玛格丽特,不过她猜也猜得到。

那天被教廷抓回来后,玛格丽特被关在了圣殿的一座高塔里,想冲上去和教廷拼命的杰福被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阿莫尔一掌拍晕,扛在马背上准备带回去。

勃朗蒂没有阻止教廷带走玛格丽特。

但在离开时,玛格丽特向勃朗蒂点头致意,勃朗蒂沉默了一会,轻轻的点了点头算是回应她。

很奇怪,可玛格丽特与勃朗蒂这个没见过几面的陌生人,甚至能勉强算是“情敌”的女孩之间,竟然莫名其妙的拥有着难言的默契与相互认可的情绪。

日子一天天热起来,玛格丽特才发现,自己竟然从来都没有参加过仲夏夜狂欢或是仲夏祭典。?没想到第一次参加,竟然会是作为被处刑的罪人。

仲夏夜是格伦比一年中最特殊的一天,在这天里,不管是空气,还是人的心情,都是躁动而狂热的,连牢狱这样阴冷潮湿的地方都像是点燃了篝火似的。

玛格丽特不喜欢这样的氛围,她讨厌火。

仲夏狂欢夜在圣殿神像前巨大的广场举办,离玛格丽特被关押的高塔应该很近,在下午的时候,她就能透过窗听到歌舞谈笑的声音。

落日的最后一缕余晖落下,仲夏夜正式登场。

就是这个时候,玛格丽特的客人到访。

听到身后的动静时,玛格丽特还觉得有些奇怪。

这个时候,谁会来看自己呢。

有些疑惑的转过身。

玛格丽特永远不会忘记杰福的眼睛,那是她见过的,最漂亮的眼眸。

幽幽的蓝色,像宝石,像夜空,像城郊森林的寒潭。

第一次见到那双眼睛,是在格伦比城门边,还是个小乞丐的杰福被围着打,他从缝隙中抬眼,那双眼里写满了不羁与乖戾,像野兽,像掺着冰碴儿的湖水。

而现在,杰福就站在玛格丽特面前,隔着牢狱的栅栏安静地看着她。

面前的这双眼睛,还是幽幽的蓝色,却写满了悲伤,无助,还有玛格丽特一直不知道如何面对的情感,像是解冻后无从倾泻的湖水。

“怎么没去玩儿?”

玛格丽特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她不太擅长应付这样悲伤的场面,所以下意识地选择了开玩笑的方式交流。

杰福有些勉强地配合着笑了笑,好像早就知道玛格丽特会这么说。

杰福举起手,玛格丽特才发现,杰福手里拎着一瓶冰酒。

“来找你喝酒。总酿冰酒,自己没怎么喝过吧?”

“怎么上来的?”

“一瓶酒的时间,花了我十万个金币。”

“你被宰了吧杰福,我的悬赏才值五万,你这多来几次,不就把埃德温掏空了?”

“要是掏空埃德温就能换来多找你几次,那倒也不算赔。”

杰福没有像前几次见面那样再跟玛格丽特聊些情感话题。

这让玛格丽特觉得松了口气。

可同时,不知道为什么却又觉得有些怅然若失。

“咳,这酒……你自己酿的?”

“跟在你身边看了七年,猪都学会了。”

杰福这笨小孩,只带了一个杯子来。

她们只好一个人用杯子,另一个直接举着瓶子喝。

冰酒压根儿算不上烈酒,但无奈她们似乎都不太能喝酒,大半瓶下去,玛格丽特和杰福都有些醺醺然,还有些说不出的兴奋。

借着醉意,杰福隔着牢狱的栅栏轻轻牵起了玛格丽特的手。

心头猛的一震,指尖像是划过了电流。

是喜欢的。

有心动过的。

不止一点点。

指尖相触的一瞬间,无数的记忆像潮水一样涌来。

在每一个寒冷的夜晚与玛格丽特紧紧相拥的杰福。

总偷葡萄吃顺手也给玛格丽特喂两颗的杰福。

变着花样做了七年饭的杰福。

从一个贵族少爷到煎得了羊排烤得了蛋糕酿得了酒的杰福。

这不只是回忆,而是真真切切的七年时光。

即使放在玛格丽特漫长的生命里,也是温暖的,闪闪发光的,永远忘不了的时光。

心头一颤,咬咬牙,玛格丽特干脆反握住了他的手。

十指相扣。

再不牵就牵不到了。

玛格丽特在心头安慰自己。

酒真是个好东西啊,能让人借来表达清醒时永远说不出口的汹涌爱意。

迷蒙着眼,玛格丽特看着自己与杰福牵着的双手,感受着自由意志在这一刻的沉沦。

“喏,拿着。”从身上一个隐秘的口袋里摸出一件东西,玛格丽特隔着栅栏递给杰福。

“胸针?看着眼熟……我走那次你戴的那个?”

“嗯,里面加了点小东西。”

“什么?”

玛格丽特笑了笑,手腕一翻,嘴里吐出一串有些晦涩的咒语。

在玛格丽特翻开的手心上漂浮着一小阵黑色的雪花,雪花安安静静的漂浮着,也沉默着。

“悼亡诗,我从前觉得这玩意儿又没用又难学,可是名字很好听,也很应景。那个胸针里,我也藏了这个,明天过后,你可以试试看,这个世界上,能为我哀悼的,也只有你了。”

玛格丽特这样说。

玛格丽特的成长环境太特殊了,甚至到现在她都没办法清楚的区分亲情、友情、爱情之间有什么区别。

可她知道,杰福一定是特殊的。

特殊在不想离开他。

特殊在不愿意看到他掉眼泪。

特殊到甚至觉得他的美好人生是比自己的爱更重要的东西。

玛格丽特从前觉得,爱人就是拉手拥抱亲吻。

各自死亡,互相遗忘。

可现在,她想。

爱是在全世界点燃了要吞没一切的火焰时,有人在寂寞的冬天下一场大雪,吟一首悼亡诗。

这个世界上,没有几个人认识玛格丽特。

可有人记得她。

爱着她,在世界尽头为她读一首诗。

“谁要给你哀悼,我一定最早把你忘了。”

杰福的声音有些颤抖,但还是一把把胸针接过来,仔细地揣在胸口。

那天,隔着牢狱的栅栏,玛格丽特和杰福说了很多很多话。

从她们第一次见面说起,从杰福有记忆时说起。

说那天掉在地上的点心篮子,说加了方糖的土豆浓汤。

说玛格丽特最讨厌的胡萝卜,说杰福怎么也学不会的魔法。

说冰酒,说茶会的客人。

一点一点,一件一件,好像要把她们之间共同度过的七年再完完整整的重新经历一遍。

毕竟,她们之间,只有这七年,再没有未来了。

玛格丽特絮絮叨叨地说着,杰福常常要打断她来抢话说。

她都希望自己能再多说一点,趁还能被对方听到。

她们在死亡到来的前一个夜晚放肆又绝望的爱着。

……

虽然心里也设想过,可当真的被捆上刑架的时候,感觉还是不一样的。

看着自己身上紧缚的绳索和脚下高高的柴火堆,玛格丽特忍不住想要骂人。

真是,怕什么来什么。

这是玛格丽特第一次见到圣殿广场,真的很大,比她想象中还要大。

刑架立在巨大的神像前,看着广场上挤满了的乌压压的人群,玛格丽特甚至开始认真思索有没有什么痛快一点的死法。

玛格丽特被捆着,几乎不能活动身体,她有些吃力地抬起头。

在圣殿高高的祭台上,勃朗蒂与杰福盛装出席,她们之间隔得很远。

仿佛勃朗蒂知道杰福现在心情很差,不愿意触霉头似的。

可笑的是,真正的“恶鬼”阿莫尔撑着一把大黑伞,就那样大剌剌站在勃朗蒂的身后,玛格丽特歪了歪头,看着穿上红袍装成红衣执事的路西斯也一样跟在看起来精神状态比之前更差了的维多利娅身边。

什么东西?

头顶上好像有什么东西在飞,玛格丽特费劲地抬眼。

是一只白鸽。

这时玛格丽特才发现,在她头顶的神像上,钉着一具尸体。

尸体被泥壳包裹着,纯白的鸽子动着脑袋,在泥壳上啄了两下。

外壳脱落,那句干枯的躯体暴露在所有人眼前。

看不清的眉目,一如眼前的事态。

白鸽飞往祭台。

祭台那里好像出了什么事情,闹出了一些动静。

玛格丽特仔细听着,是一名执事在朗声念着从鸽子身上拿下来的信。

“魔鬼,魔鬼阿莫尔在我的心上刻下血痕,他掠夺我的灵魂,我痛苦的死去,恶魔,恶魔路西斯他羞辱一个可怜的,手无缚鸡之力的信徒,他为我覆上泥土,在我的脸上捏出神明的脸来!惩罚,惩罚他们!他们血债累累,他们恶贯满盈,神不会饶恕!”

一封关于控诉和讨伐的血书。

讨伐阿莫尔与路西斯,以死者心头的血痕,控诉这两个魔鬼的累累罪孽。

一向精明圆滑的勃朗蒂公主很少有那样情绪激动,要爆发的样子,而维多利娅也是一副下一秒就会背过气的模样。

杰福站在边上,没有掺合什么,只一心盯着玛格丽特的方向看。

好奇怪,玛格丽特想。

他们都站在阳光下,唯独我在烈火中。

太过毒辣的阳光晒得人脸颊都有些痛,信众膜拜的嘈杂声响让玛格丽特觉得脑袋都要炸了。

无数的圣殿执事拥在圣殿前巨大的广场上,教廷的红衣执事倾巢而出,似是要举行一场盛大的仪式。

从未有人能在一个普通的下午一次性看到这么多奇妙的景象,而这也将会是格伦比的子民们一生无法忘记的一个下午。

仲夏祭典上,在教廷宣读完那份讨伐的裁决书后,天边被不断闪烁的火光与电光照耀成斑斓的颜色,神像的眉目逐渐龟裂,圣徒虔诚祭祀,神像裂痕处隐有晦涩的咒文涌动。

远处的祭台上,路西斯,维多利娅,勃朗蒂,还有……杰福,他们好像在商量些什么。

很快玛格丽特就发现,眼前出现了很多本不该出现在这里的人。

皇家亲卫,还有衣服上带着埃德温家族族徽的士兵,他们冲在玛格丽特前面,抵御着来自教廷的攻击。

玛格丽特只觉得身上捆着的绳子一松,抬头,阿莫尔收回了手。

这个时候大张旗鼓和教廷对着干。

杰福那个傻小子难道是疯了?

那勃朗蒂又跟着发什么疯?

虽说眼前这场景让玛格丽特有些惊奇,但她手中的巫术并未停止。

在耀眼法阵的笼罩下,不远处扑上来的红衣执事被一一击退。

广场上,阿莫尔撑着那把大黑伞,垂眸俯视着乱成一团的广场。

阿莫尔一向慵懒的面孔多了几分神色,他讥笑着翻了翻手腕,随即颇有兴致地行了个绅士礼。

他的手落下,身后的地面猛然裂开,无数恶鬼随着地面裂缝爬了上来,狰狞的望着前方圣殿广场。

“阿莫尔向各位问好。”

也是直到这一刻,世人才知道那位沉睡古堡的恶鬼阿莫尔,究竟拥有着怎样强大的力量。

在恶鬼的哀嚎中,在森林女巫的手指翻飞间,强盛的光芒连绵不绝。

刹那间,整个圣殿广场被笼罩在强光中,甚至几乎要蔓延到祭台上去。

路西斯此时像是彻底兴奋了起来,黑色的羽翼猛地抖开,眼中的猩红凝成实质。

现在的局面,教廷还隐有败退之势。

玛格丽特想,也许这就是教母集会的意义。

火刑架烧的死一个克罗尔,烧的死一个玛格丽特。

可他们烧不死成百上千个魔法师。

就在这时候,教廷为首的一个红衣主教眼神怨毒地盯着在广场上大杀四方的众人,古怪又癫狂地笑出了声来。

玛格丽特当下便有些不舒服的感觉。

那主教朝着神像的方向跪下,虔诚祷告。

“伟大的神明,您忠诚的信徒将灵魂奉上,祈求您降临世间,将这些异端罪恶的灵魂救赎,将信仰撒向格伦比!”

为首的那名红衣执事近乎癫狂的声音落下后,玛格丽特看到从他的心脏处涌现出了耀目到刺眼的光芒,缓缓向神像移动,甚至隐隐打破魔法强光的笼罩。

众人神色中的疑惑逐渐被惊惧取代。

魂咒。

圣殿主教以自己的灵魂与生命献祭,借圣殿拥有的信仰之力对神发出的祷告,请神明降下诅咒,恨意越强,信仰之力越强,诅咒就越强大和可怕。

他想借谁的信仰之力?

哪里有最浓郁的信仰之力?

答案已经很明显了。

不远处,矗立在那里微笑的神像,受万民祝祷跪拜,整个基罗帝国里,最大的一座神像。

在光芒涌现的同时,几乎没有任何思考,玛格丽特,路西斯和阿莫尔都不约而同的飞身扑向了那名红衣执事。

绝对不能让魂咒成功施展,如此磅礴的信仰之力的作用下,众人不敢想象会有怎样严重的后果。

阻止的办法只有一个——在诅咒完成前,杀死献祭者。

同时,最好用安魂圣歌阻止亡者灵魂作乱。

玛格丽特是三人中离那红衣执事最近的,也是最先到达的一个。

来不及了。

那名执事身上散发出的火光携带着似乎要吞噬一切的灼热气息让玛格丽特汗毛倒竖。

玛格丽特最怕火了,城郊森林的那场大火从未在她心中熄灭过。

无数恐怖的回忆向玛格丽特袭来,裹挟着火焰无情的,狂热的温度。

来不及了。

咬了咬牙,玛格丽特强迫自己集中所有的精力,嘴里冒出一串晦涩的咒语。

在念咒的同时,她回头遥遥望了一眼杰福,带着无限的不舍与眷恋。

收回目光,玛格丽特闭上双眼,飞身撞了上去。

那是……教母玛格丽特教给她的最后一节课。

女巫是得世间祝福的女儿,也只有她们得以有幸,能够……和光同尘。

“非同寻常的悲悯,这是天外来音,黑暗让你迷失,这救赎指引光明————”

恍惚间,歌声在玛格丽特的耳边响起,很好听,是她从没听过的曲调。

圣歌响起的很是时候。

“不——!”

这是谁的声音?

高亢又刺耳,像拿指甲挠玻璃。

玛格丽特的意识在渐渐地抽离。

恍惚间,她看到了一个身影从祭台的方向飞扑了过来。

玛格丽特看到了那个人的残影,好奇怪,是青蓝色的。

霎那间,从那个人影的胸口中掉出了个什么东西,小小的,发着光,慢慢在空中散作了尘埃。

玛格丽特只觉得身边的一切都停了下来。

信徒的呐喊停止了,火焰的燃烧停止了,圣歌也停止了。

这个世界停了下来。

玛格丽特忽然觉得脸上一阵冰凉。

哦,下雪了。

玛格丽特从没见过这么大的雪,黑色的雪蔓延向整个格伦比。

目光所至之处,都被笼罩在这场黑色大雪里,火焰好像也是冰凉的。

雪落满神像,刺眼的光芒被逐渐掩盖。

冰冷风雪的呼啸声中,似乎有谁在拥抱着玛格丽特,如此温暖。

奇怪。

有人停止时间,有人在仲夏降下黑色大雪,有人在烈火中相拥。

在即将消散之际,做最后的告别。

玛格丽特抬头,无声笑了。

是你啊,你来啦。

杰福。

————

“雄狮衔着墓碑行走在街头,妖精的灵魂在烈火中燃烧,圣人揭下愚者的假面,红色丝线连接起蔷薇与笼中的夜莺,权杖与王冠,腥臭的血液交缠,咏叹调响起,赞者降下黑色大雪;咏叹调停歇,格伦比永夜————”

是谁在说话?

算了,不重要了。

其实玛格丽特觉得自己还挺倒霉的。

她没有什么害怕的东西,只害怕火焰,最后还偏偏被架上了火刑架,半路被救下来痛痛快快的打了一场架,最后还是死在圣殿执事献祭自燃的圣火中。

和光同尘的魔法看起来和被烧成飞灰不知道是不是差不多,可惜玛格丽特也没机会看一看自己消散的时候是什么样子了。

掰着指头回顾一下自己这不知道应该是算长还是算短的人生,玛格丽特才发现,她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活了多少年。

不知道自己的父母是谁,也从没想着要去探究这件事。

从玛格丽特有记忆起,她就与教母玛格丽特生活在一起。

在玛格丽特的心里,那就是她的家人,城郊森林就是她的家。

那个瘦小,脾气古怪的老太太,带她回家,教她魔法,给了她一个身份。

森林女巫。

连同某种命运。

不过对于一个女巫来说,玛格丽特死去的时候,还是少女的年龄呢。

亏死了,拥有漫长的生命,可从没真正享用过这份上天赠予的礼物。

玛格丽特忍不住想起和杰福在寒潭边的那次对话。

“你会一直是现在的样子吗?玛格丽特。”

“能一直对着一位美丽的少女,你占大便意了杰福。”

“我挺亏的。”

“嗯?”

“你能经历我完整的人生,可我不能。”

“说不准儿我死得比你早呢?”

结果,真的死的比较早啊,还是在杰福面前。

真可惜,玛格丽特也没能像杰福说的那样,经历他完整的人生。

玛格丽特曾经以为,她与杰福之间的结局,是玛格丽特在杰福的坟墓前喝完一瓶亲手酿的冰酒。

时间选在深夜或清晨,那些来悼念埃德温公爵的形形色色的人离开或还没到来的时候。

世人悼念埃德温公爵,玛格丽特悼念杰福。

或许,玛格丽特会为杰福下一场黑色的雪,或许会为他读一首诗,然后肚子带上所有的回忆,继续漫长的人生。

也许会继续每年酿一些冰酒招待不同的客人,把茶话会办下去,也许会离开城郊森林,像教母玛格丽特那样游历格伦大陆。

玛格丽特也许会有新的朋友,也许会有一个教女,来继承这些魔法,名字和身份。

也许不会有。

总之,漫长的时间,无限的可能。

可玛格丽特没想到,自己的结局是在杰福的怀中化为尘光,她更没想到,自己与杰福之间所有的回忆,也不过是日常琐碎,短短七年。

而玛格丽特甚至不算光明正大的表达自己的爱的时候,也只有一次。

借着醉酒,也只是牵一牵那只手。

性格古怪的女巫不擅长说爱,爱都藏在时间碎片里。

藏在送给他的名字里。

藏在拥抱里。

藏在送给他的胸针里。

藏在城郊森林的一草一木里,藏在这七年,不对,这十三年的每分每秒里。

不知道是不是,真的差了那么一点缘分。

差一点,就能听到他把练习了好几天的表白说出口。

差一点,就会忍不住开口让他留下。

差一点,就愿意跟着他走。

差一点,就能让他在教廷的手里保护自己。

总是差了一点点。

如果一切都刚好呢?

玛格丽特总是忍不住想,会不会不一样?

如果一切都刚好,听完他的告白,他没有离开。

不会有错过的,蹉跎的五年。

如果一切都刚好,没有误会和犹豫,逃过教廷的追杀一起离开,一起走遍未曾看过的风景。

会不一样的吧。

玛格丽特不知道,也没有机会知道了。

她要离开了,离开这个世界,离开所有的爱恨。

在爱里,先离开的人最幸福。

在爱的最高点抽身,带走朦胧美好。

这份爱没有任何被生活琐碎消磨的机会,永远凝结在这里,凝结在最美好的时候。

爱情是,在他心里也是。

用死亡成为了未亡者心上永恒美好的刻痕。

在爱里,先离开的人最不幸。

没机会看到这个世界未来的走向,没机会看到在意的人在未来有限的时间里无限的可能。

他会一直怀念你吗?

他会释然吗?会不会遇到下一次的心动,会怎样跟别人提起自己?

以眼泪,以诗歌,以微笑或是缄默。

可难过的是,这些都和玛格丽特没有关系了,他接下来的人生,所有的记忆与爱恨,玛格丽特都无法再参与。

时钟的指针就停在这里,再也走不向下一个整点。

爱真的好奇怪,越深刻,越难言说;越珍视,越容易错过。

真是有趣的命题,玛格丽特想。

可惜没有时间去仔细学习和了解了。

满城的黑色大雪,是杰福送给玛格丽特的,也是她自己写就的悼亡诗。

“你叫玛格丽特啊。”

“杰福,以后我们就是一家人了。”

-The End-

悼亡诗是多视角小短篇,一章就是一个视角的全部故事,内有一部分视角叙诡。(比如A视角出现的怪事在B视角里有解释之类的)

可以当言情看也可以推理玩玩看!

祝大家天天开心~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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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玛格丽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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