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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杰福

“权杖选择了这里,神明的代言人,耶和华所衷之地。”

这里是格伦大陆,在伟大的基罗帝国的统辖之下,强大,神圣而丰饶的土地。在教廷与皇室的联合统治之下,基罗帝国领土纵横千里,属国无数,其皇城格伦比更是繁华富饶,拥有着全天下最新鲜的事物,最稀奇的宝贝,以及称得上是基罗帝国半个统治者的教廷规格最高,最为隆重的神像与圣殿。

而小可怜杰福,就出生在这座被称为“基罗帝国版图上最璀璨的明珠”的皇城。

说实在的,杰福不算是完全意义上的小可怜,至少十岁之前不是。

十多岁前,杰福甚至不叫杰福,家人都叫他小埃德温。

杰福出身于基罗帝国最古老的的埃德温家族,父亲埃德温·索勒是基罗帝国地位崇高的索勒公爵。

作为索勒公爵的独子,杰福从小的成长环境十分优越,庄园,古堡,吃腻了的点心和蔷薇园。

杰福从没见过自己的母亲,只有悬挂在回廊里的巨幅油画里,这个小男孩才能看到他母亲的样子。

那是个美丽,温柔的女人,有着一双和杰福一样的,幽幽的,像蓝宝石一样的眸子。

杰福时常在油画前,一看就是一个下午。

杰福的父亲——索勒公爵,乃至整个埃德温家族,是基罗帝国的贵族中少有的对于教廷之外的“巫术”、“魔法”十分感兴趣和亲近的人,这在现在看来是件有点离经叛道的事。

但在杰福小时候,情形还没那么严重,教廷也还没有开始大肆打压“异端”的行动。

父亲儒雅风趣,总会讲很多关于魔法,巫术的奇幻故事。

杰福都很喜欢听。

他还曾随父亲一起觐见过国王,那是一个看起来神色忧虑,严肃又古怪的叔叔。

杰福能敏锐的感觉到,那位国王在看到父亲时,神色的变化是有些奇怪的。

“我和陛下从前是朋友。”

在向父亲说了自己的发现后,父亲蹲下身摸摸杰福的头,这样告诉他。

从前是?那现在呢?

年幼的孩子没有再问下去。

变故发生在杰福十来岁的时候,索勒公爵在外出时意外身亡,凶手被认定为是某种邪恶巫术的持有者。

似乎也是在那之后,为了给索勒公爵报仇,教廷针对巫术邪说的打击活动开始变得频繁,针对那些响当当的“坏人物”的悬赏金也越来越丰厚。

按照他们所说,世上根本没有巫术与魔法,魔法师和巫婆只是神棍骗子的谎言,只有神明能为基罗帝国带来光明。

其中,最臭名昭著的“堕天使”路西斯在教廷的悬赏高达二十万金币,路西斯曾是教廷任职前途远大的执事大人,但不知道犯下了什么弥天大罪,竟一夕之间叛逃,并被被教廷宣布追杀,赏金高昂得令人咂舌。

在父亲死后,杰福的舅舅埃德温·格瑞以处理后事之名来到了杰福的家。

像所有成为孤儿的小可怜那样,格瑞一家人住进了杰福的庄园,霸占了蔷薇园,把杰福父亲的财产据为己有。

这一家人不轨图谋的最后一步,就是把可怜的杰福赶出家门。

那天,坏心眼的格瑞说着要带杰福出去玩。

即使是小小年纪的杰福也知道这位舅舅不会安什么好心,他想要拒绝,可格瑞几乎是强迫地把小小的杰福一把塞进了马车里。

格瑞把杰福带到城郊,借口离开后,就再也没有回来。

年幼的小可怜杰福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这意味着杰福从此是个流浪的孤儿了。

而在繁荣又广阔的格伦比,成为孤儿是一件很可怕的事情。

越广阔繁华的城市,就会有更多阳光照不到的地方。

杰福身上唯一能够证明自己出身于埃德温正统的东西,就是在杰福十岁生日那年,父亲送给他的一枚红宝石戒指,上面印刻着埃德温家族的族徽。

在舅舅一家来的那天,杰福就留了个心眼,把戒指用一条红线串着挂在脖子上,藏在衣服的最里面,从不离身。

“是什么样子的东西呢?”

舅舅果然开始旁敲侧击的打听关于家族信物的事,杰福装作听不懂话的样子。

因为年幼,看起来单纯无知的关系,舅舅也不再在杰福身上浪费时间了。

流浪儿的日子不好过。

在格伦比,流浪儿聚集的地方在城郊,就在城门附近,那里人多,热闹又混乱。

城中是进不去的,那里警卫很多,也时时有圣殿骑士的巡逻,被抓到可就惨了。

一开始,杰福周游在城郊附近浑浑噩噩地度日,可很快,因为那孩子的长相看起来可爱又好欺负,城郊那些看起来凶狠又敏捷的小孩子开始抢走他找到的食物。

而曾经娇生惯养的小少爷杰福也慢慢开始学会,在打不过别人的时候,怎样快准狠地把那些孩子狠狠咬上几口。

流浪儿杰福游走在格伦比的边缘,亲眼见证着这座皇城的变化。

近几年,教廷对基罗帝国的掌控让格伦比变得更加紧张,圣殿每天都会有被抓起来的巫女,炼金术士。

一切的源头是现任的大祭司认为,这些邪恶之徒会毁掉帝国的未来。

这样的日子过了好几年,习惯了流浪生活的杰福开始变得敏感,乖戾,还有贪婪。

支撑他这样不人不鬼度日的,是心里滔天的仇恨和怨恨。

杰福每晚都会攥着那枚红宝石戒指才能睡得着,暗自发誓一定要夺回自己应得的东西,发誓一定要报复格瑞一家人。

和玛格丽特初遇的那天,是春日里一个再平常不过的上午。

可那也是杰福十多年来最狼狈的一天。

杰福记得很清楚,那一天,他被一个一直与自己不对付的小乞丐绊倒。

不巧的是,一直被杰福仔细收在衣服最里层的的红宝石戒指掉了出来。

暗红的宝石在阳光的照射下亮得有些刺眼,那一刻,周围的空气都安静了一瞬。

杰福眼疾手快,在周围的小乞丐们扑上来抢夺的一瞬间,死死地把戒指攥在手心护在怀里,把自己缩成一团,任那群小乞丐怎么踢打也不肯松手。

杰福明白,要是失去了这枚戒指,报仇可真就是个笑话了。

半大的少年像个皮球一样在地上被小乞丐们踢来踢去,死死地咬着牙不肯叫出声,但真的痛极之时,还是忍不住痛吟。

格伦比的城郊每天都会有饿死的,被打死的小乞丐,这不奇怪。

杰福甚至在想,如果今天就死在这里,那岂不是让人觉得太不甘心了。

勉强睁开眼,杰福有些绝望朝四周看了看。

隔着一张张或麻木,或讥笑的丑恶嘴脸外,杰福看到了那个人。

准确来说,是那双眼睛。

一个用面纱蒙着脸,拎着篮子的女人,杰福能看到她的眼睛,和自己幽蓝的眼眸不同,她的眼睛是深绿色的,平静又单纯,透露着狡黠和一些没有算计的天真。

成为小流浪儿的这些日子,察言观色,看人下菜碟是杰福早就练就了的功夫。

和别人都不一样的眼睛。

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一样,杰福拼命瞪大了双眼,死死盯着那个女人。

杰福没法张嘴说话,拼尽全力用眼神表达着请求。

那个女人站在原地没有动,就在杰福快要放弃了,认为自己是不是看走眼了的时候,她才慢悠悠地抬脚,来到了这场闹剧的身边。

女人张嘴说话,声音却像是一个一只脚进了棺材的老妇人,像干枯的叶子,让人汗毛倒竖。

杰福心下一跳,想起了父亲还在时,曾经讲过的女巫与魔法。

这应该是用了一种变换声音的术法,杰福垂下眸子,想到了昨天无意间听到的一些传闻。

这或许……是个机会。

女人打发走了那些小乞丐便打算离开,杰福心下一急,伸手便拉住了女人的裙角。

稀里糊涂的一路跟着女人出了城,杰福默不作声,紧紧跟在她身后,生怕被落下。

那个女人走啊走,越走越偏僻。

杰福隐约记得,这是通往格伦比城郊森林的路。

杰福听其他小乞丐说过,传说这森林里住着会吃人的可怕怪物,没人敢往森林深处去的。

快进森林的时候,女人停了下来,做出凶狠的模样,应该是想要打发掉自己。

杰福站在原地,眨眨眼睛。

“你是女巫。”

看着眼前的女人僵了一瞬,杰福心下一喜。

赌对了。

谁知女人身影一闪,就来到了杰福面前,她细长的手指紧紧箍住他的脖子,指甲用力,掐得人快要喘不过气了。

杰福紧绷着牙齿,艰难地蹦出了几个字。

“昨……昨晚在圣殿,我……听到……有骑士在议论……围猎女巫……”

脖子上的手突然松开,女人不知道想到了什么,脸色突然间变得煞白,转头就忘森林深处跑去,连手里提着的篮子也在慌乱中被丢在了地上。

呆在原地愣了两秒,杰福才捡起了地上的篮子打开一瞧。

篮子里装满了点心。

真是好运。

杰福捡了块看起来不那么干的丢进嘴里。

森林,女巫,圣殿,围猎……

沿着女人奔跑的痕迹慢悠悠地走着,杰福心里一刻不停地打着算盘。

走着走着,杰福突然停了下来,似乎嗅到了一些不寻常的味道……像是……烟味。

越往森林深处走,那种让人不安的的味道就越加重。

大火。

漫天燃烧看不到边际的大火绵延在森林深处,站在一边,杰福只能隐约辨认,正在燃烧的是几幢小房子。

大火中心似乎有湖,寒潭幽幽,像是火兽张开的,看不到底的大口。

杰福站在寒潭边,看到了那个女人。

她背对着自己站在寒潭边,离他好几步远,风裹挟着热浪,她的头发和衣裙随着风翻动着,站在大火里,像是童话书里踏着火焰而来的妖精。

杰福看见她缓缓抬起颤抖着的手,指向寒潭一翻手腕,打了一个响指。

这是杰福人生第一次亲眼看到这样神奇的景象。

潭面缓缓泛起涟漪,紧接着寒潭上出现了一个矮小的老太太的虚影。

老太太的虚影看起来很疲惫,她冲着女人笑笑,说了些什么,须臾间,她消散在风中。

杰福听到了,那是很奇怪的一句话。

“以后……你就叫玛格丽特了……”

杰福不自觉地朝女人走去。

哒,哒,哒。

她警惕地回头,杰福才第一次看到了女人的脸。

也许不应该说是女人,她看起来很年轻,就是少女的模样,看着和自己差不多大。

“你叫玛格丽特啊。”

杰福太久没喝水了,声音干涩地像枯树叶子。

玛格丽特沉默了很久,才抬起头盯着杰福。

“你叫什么?”

杰福不知道她有没有听说过埃德温,但在自己被遗弃的那天起,就再也没有向人提起过那个象征着财富和荣耀的名字。

“我没有名字的。”

玛格丽特看着杰福。

那是她认真看杰福的第一眼,在熊熊烈火中。

……

杰福收回思绪,看着眼前刚被洗干净的胡萝卜,心情很好地笑了笑。

他从厨房探出半个脑袋,看见玛格丽特又坐在寒潭边的椅子上发呆了。

“玛格丽特?”

“玛格丽特,你不出声的意思是我可以这么做是吗?”

玛格丽特猛然回过神来,看着杰福手里拿着的胡萝卜。

那是玛格丽特最讨厌的食材。

“杰福,你最好把手里的脏东西放下,小心我拿你去喂鸽子。”

“最近城里不知道怎么了,好像是在说一个叫阿莫尔的魔鬼缠上了皇室的勃朗蒂公主,很不太平呢。”

“你很关心这些事?”

“我更关心你是不是愿意吃点胡萝卜。”

“看在我今天心情不错的份上,你还有机会把这东西拿开。”

杰福不以为忤,耸耸肩,哼着歌收回了脑袋。

没忘记把胡萝卜三两下切好,丢进了锅里。

杰福,就是玛格丽特取给这个可怜男孩的名字。

与玛格丽特相处这么久,杰福算是终于弄清楚了关于这片森林的事。

玛格丽特是长久居住在格伦比城郊这片森林的森林女巫。

玛格丽特不是一个人,每一代森林女巫都叫这个名字,而上一个玛格丽特,也就是那天看到的那个老太太的虚影,那是玛格丽特的教母,她们一直生活在寒潭边的小屋里,她应该是死了,但她的死与所谓的教廷围猎有没有关系杰福就不知道了,但大概是有的吧,毕竟自从上一人埃德温公爵死后,世道就开始容不下玛格丽特这样的人了。

那场大火持续了十来天才渐渐熄灭,那十天里,杰福一直和刚刚认识的玛格丽特依偎在火光中。

杰福还是告诉了玛格丽特关于自己的身世,添油加醋,把自己说的像个可怜的灰姑娘。

说自己被恶毒舅舅丢弃,说自己流浪乞讨颠沛流离。

杰福也不知道自己说这些话是抱着什么目的。

或许是想找个安稳地方。

或许是想借助这位看起来高深莫测的女巫的力量。

又或许,杰福只是想找个人倾诉这些年一直没能说出口的委屈酸楚。

可能都有吧,三分真情七分假意。

可怜的杰福是真的需要一个安稳的住所,也是真的需要这份奇遇可能会带给自己的转机。

杰福垂下眼睛,心里悄悄打着算盘。

被抛弃的可怜小男孩,杰福最会演了。

不愁这个看起来天真的小姑娘不可怜自己。

在那天的大火里,玛格丽特像杰福期待的那样,问他愿不愿意留下和她一起生活。

这是再好不过的答案,是杰福期望她能说出来的。

可当面前的少女真的让自己留下时,杰福却有些不敢相信了。

习惯了流浪生活的杰福近乎本能的开始怀疑玛格丽特是否别有用心。

她会伤害自己吗?

可看着面前少女澄澈的双眸,杰福却突然说不出话了,讷讷地点了点头。

就……就当赌一次吧。

玛格丽特看起来快要哭了,她哽咽着抬手,用大拇指轻轻擦掉了杰福脸上的污泥。

想起自己现在的狼狈样子,杰福又想躲开,却被玛格丽特的话震住了。

“以后,我们就是一家人了。”

杰福呆呆看着不远处的废墟。

一家人,一家人,有多久没有听到这个词了呀。

大火熄灭后,杰福陪着玛格丽特重新搭起了小木屋,立好了后院的葡萄架。

对了,玛格丽特还特别重视地在寒潭边摆了一张长长的桌子。

关于葡萄架,玛格丽特告诉杰福,自己有一手独到的手艺,能酿出很不错的冰酒,等到葡萄长好,就能让杰福尝尝了。

玛格丽特还曾坐在长桌边告诉杰福,森林女巫玛格丽特每年都会举办一次茶话会,每年的早春,第一滴融化的寒冰落在地上的时候,她的客人将会到访。

为此,每年暮冬时节玛格丽特就要忙起来了。

只是似乎是因为教廷的戒严,玛格丽特的茶话会已经很多年无人到访了,但她还是坚持在每年的暮冬窝在房间里亲手写好给每一位客人的请柬。

她不敢离开这片森林,教廷是悬在玛格丽特头上的达摩克利斯之剑。

日子一天天过去,杰福与玛格丽特真的像相依为命的家人那样一起生活。

在日复一日的平静中,那场大火带给玛格丽特的阴霾好像也在淡去。

但一直留下的,是玛格丽特开始厌恶,畏惧火焰,甚至冬天滴水成冰的日子,她也不愿意点炉火。

教廷对于巫术和异端的打压一天比一天厉害,每天都有被押送到圣殿的巫师,玛格丽特仍然尝试过按着之前的地址寄信出去,想要继续把茶话会举办下去,可这几年来,一直没有回音。

关于魔法,杰福一直希望玛格丽特能够把这些东西教给自己,哪怕杰福也知道接触这些意味着他也有可能在未来的某一天被教廷通缉悬赏。

可杰福太迫切的需要力量了,任何能让他强大的力量。

杰福需要这位强大的女巫的力量,帮助自己有机会回到埃德温,找舅舅报仇,也拿回原本属于自己的财富与荣耀。

玛格丽特应该是真的把自己当做家人,杰福这样想。

玛格丽特不止一次尝试想要教给杰福一些魔法。

杰福享受这种完全的信任,甚至开玩笑的说,自己要成为下一个玛格丽特了。

但很不幸的是,也许魔法这东西真的需要些什么天赋,无论玛格丽特怎么教,教些什么,杰福平静的眸子里都不会泛起任何波澜。

在玛格丽特施展术法时,那种能够与天地间的一草一木互动的轻灵姿态,杰福完全感受不到,也学不来。

玛格丽特对此表示遗憾,而杰福却感觉到深深的不甘。

这意味着杰福失去了一股强大的力量,更意味着杰福好不容易找到的家人与自己之间隔着一道永远无法跨越的墙。

墙那边是杰福永远无法感知,也永远无法进入的世界。

可面对玛格丽特,杰福隐藏起了自己的不甘与恐惧,装出一副对这些没什么所谓的样子。

七年的时间就这么过去了。

杰福每天清晨都会离开房间,在森林里的一片空地上静静坐着,看看草叶上的露珠,看看这些在玛格丽特到来时会变得灵动而用生命力的植物在自己面前安静沉寂的样子。

这样的失望他每天清晨都会经历一次。

没人知道杰福有多在意这件事。

时间差不多了,杰福会进城里去买些食材回来,时不时带些点心。

杰福很喜欢吃甜食,不知道是因为从前挨过太多饿了,还是因为第一次遇见她时,吃的就是甜甜的点心。

玛格丽特讨厌火,讨厌胡萝卜,她像每一个杰福认知里的普通小女孩。

任性,脾气古怪,暴躁,多变,生动有趣。

在玛格丽特与杰福的生活中,杰福自觉担负起了平时生活的家务,像个成熟的大人。

看着玛格丽特笑眯眯的模样,不知道为什么,明明曾经是个少爷的杰福也开始喜欢起这样照顾人的感觉。

那种有所牵挂和眷恋的感觉。

“杰福!!!你是不是偷用了我的墨水!”

“杰福,我说过很多次,胡萝卜为什么还在汤里?”

“杰福,你是不是偷喝了我的冰酒?”

“杰福!!!把我的火漆放下!”

“杰福……”

其实,这样就很好,玛格丽特和杰福,在这片森林里,平静又幸福的人生。

不知不觉间,杰福已经不再每晚都必须要仔细地端详那枚戒指才睡得着,也不再那么频繁地惊醒。

可杰福知道,自己不会也不该一直留在这里。?为了杰福自己,也为了玛格丽特。

城郊森林里的日子,平静又有些困顿,玛格丽特似乎对这样的日子不太满意。

玛格丽特这小姑娘,虽然好像比多活了很多年,可一直像个长不大的小孩一样,花钱大手大脚从来没个计算,经常花半个月的饭钱带杰福吃一顿大餐。

结果就是剩下的时间里两个人只能啃干面包。

就这样,玛格丽特还几乎天天跟杰福抱怨钱不够用。

“听说一个子爵家就可以雇佣五个面包师,你最喜欢吃点心了不是吗?哦我的小杰福,你要是个子爵就好了。”

“为什么今天的晚饭没有牛肉?因为我们没有钱了我的小杰福,哦……我发誓要是我有足够的财富我要把牛肉吃个痛快,如果那样就好了你说是吧?”

她好像……很喜欢财富与权力?

那巧了,杰福也喜欢得不得了。

七年过去,那个可怜的流浪儿已经长成了一个高大英俊的青年。

玛格丽特经常调侃杰福的长相俊得甚至有些刻薄。

而玛格丽特,却还是七年前初见时少女的样子,没有一点改变。

杰福这才回忆起来,传说中女巫是拥有长生的能力的。

这个事实让杰福有些恍惚。

这是不是代表着,杰福的一生对于玛格丽特来说,只是一段短暂的经历罢了?

二人也曾一同坐在寒潭边,玛格丽特不喜欢火,他们就靠在一起,静静看着黑漆漆的夜空。

“你会一直是现在的样子吗?玛格丽特。”

“能一直对着一位美丽的少女,你占大便宜了杰福。”

“我挺亏的。”

“嗯?”

“你能经历我完整的人生,可我不能。”

夜色下,杰福盯着寒潭,有些难过。

杰福控制自己不去看玛格丽特。

玛格丽特却笑着拍了拍杰福的肩膀。

“说不准儿我死得比你早呢?被教廷早早抓去……”

“你怎么什么都敢说?!”

杰福愤怒地打断了她。

杰福的表情在一瞬间失去了控制,甚至有些狰狞。

内心最隐秘的担忧与恐惧被玛格丽特笑着,戏谑着说出口,这让他有些不敢也不能接受。

那天之后,玛格丽特便常常发呆,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而杰福也有了自己的打算。

杰福打算要离开这里了,离开城郊森林,回到他本该在的地方——格伦比。

混进埃德温做车夫也好,跑去教廷投靠也好,杰福不会放过一切机会,回到那片充满了**,斗争和财富的地方。

只有这样,他才有可能完成复仇,才有可能真正保护好玛格丽特。

呆在这里,只是在徒劳地消耗时间,也消耗彼此。

可是在离开前,杰福认为自己还有一件事情没有做。

无关乎算计与权益,那只是杰福作为杰福的心思。

有些情绪,是时候向她言明了。

藏在心底的,不敢讲出口的爱。

杰福应该是喜欢玛格丽特的,甚至爱她。

救了杰福的玛格丽特。

带杰福回家的玛格丽特。

火里的妖精玛格丽特。

给了杰福名字的玛格丽特。

讨厌吃胡萝卜,讨厌火的玛格丽特,神秘而强大的女巫玛格丽特。

与杰福相依为命七年的玛格丽特。

有什么理由不爱她呢。

杰福纠结的,不过是内心难以被放下的恨意与喷薄的爱意之间的拉扯权衡罢了。

可杰福从来都是贪心的人,他什么都想要。

摩挲着手中的红宝石戒指,这是杰福身上带了快十年的东西,也是他手中唯一值钱的东西。

杰福想去问问玛格丽特,是不是愿意等着自己。

等杰福拿回了属于他的一切,然后在自己有限的生命里保护她,爱着她。

杰福想象着自己能与玛格丽特在那片蔷薇园里晒太阳。

杰福还想为玛格丽特买下一个酒庄,去酿她最喜欢的冰酒。

想跟她讲讲埃德温家族,讲讲父亲。

如果他还在,一定也会喜欢这个可爱的小女巫。

只要,只要一点时间就好。

没问题,我都能得到。

杰福一直这么觉得。

几天后,杰福起了个大早去城里买了小羊排。

他把今晚的晚餐设在寒潭边的长桌上,找到玛格丽特,还郑重其事地递了张邀请函给她。

杰福的脸在发烧,把东西递给玛格丽特后,这傻小子转头就跑。

身后,远远传来玛格丽特的咆哮。

“杰福!!!你又偷用我的火漆!”

夜晚降临,杰福安静地坐在寒潭边的长桌旁,盯着寒潭发呆。

听到玛格丽特的脚步声,杰福抬起头。

玛格丽特今晚穿了条紫色的裙子,还别了漂亮的胸针。

视线聚焦在了她的手上,那是一瓶她亲手酿的冰酒,杰福认得那个瓶子。

今天的晚餐出奇的安静,没有人说话。

安静地切着盘中的羊排,今天的土豆浓汤,杰福没有放胡萝卜。

盯着自己紧张得发抖的手指,杰福犹豫着开口。

“我……”

“你很热吗?”

闻言,杰福立马放下了手里的刀叉。

可玛格丽特接下来的话却让他彻底愣住了。

“你没有打算在这里待一辈子吧。”

“什么?”

那天,玛格丽特对杰福说了很多刻薄又过分的话。

她说杰福是怎么也学不会魔法的蠢货,是脏兮兮的野狗,是刻薄的,短命的家伙。

杰福不可置信地看着玛格丽特,她没有回给自己一个眼神,只是盯着湖面。

伤人的话还在不停的从她嘴里蹦出来。

杰福死死地咬着牙,忽然觉得脸上有什么温热湿润的东西淌了下来。

她没有说错。

学不来魔法,短命,只是个没人要被赶出家门的乞丐。

她都没说错,只是在陈述事实而已。

可自己,为什么会这么难过呢。

为什么呢?

杰福离开了森林。

没有同她争吵,他只是顶着麻木的表情,像是没有了灵魂的行尸走肉。

杰福什么也没有带走,除了玛格丽特放在桌上的那瓶冰酒。

一切就像七年前来的时候那样,那些大段的,杰福反复练习了几天的表白,最后也只有风听过了。

没有关系,没有关系,情况不算糟,也不算失控。

杰福在心里告诉自己,这很正常。

玛格丽特没有听到自己的告白,没有关系。

等杰福完成了要在格伦比做的事情,自己有的是大把时间慢慢得到她的心。

安慰好自己的杰福这样想。

……

“埃德温公爵,在和女士约会时发呆是很不礼貌的行为。”

被这听起来有些不满的女声打断了思绪,杰福回过神来,抱歉地笑了笑。

“哦,真是不应该。我的勃朗蒂公主,请允许我致以最真挚的歉意。”

勃朗蒂冷哼一声,没有接话。

杰福算了算,这是自己离开那片森林的第五年。

离开了那片森林的杰福,重新变成了那个虚伪,贪婪,精明的年轻人。

或者说,自己本来就是这样的人。

那天离开后,杰福在格伦比游荡了几天,紧接着他就收拾心情,做好了全盘的计划。

或者说,在杰福决心要报复的那天起,这些计划就已经存在了。

杰福的目标很明确,最受老国王喜欢的皇室成员——勃朗蒂公主。

这位老国王教养孩子的方式杰福有耳闻,能从虎狼环伺的皇室杀出来的姑娘,不会是普通角色。

这位勃朗蒂公主以她出色的能力和政治抱负闻名格伦比。

她主持的庆典仪式面面俱到,宾主尽欢,从不会出岔子。

她不主张征伐,鼓励商人和生产,经常探访受伤或去世的矿工木工家庭。

同时,她也是这一辈皇室成员中,唯一不愿意讨好教廷来拉拢权力的一个。

这很重要,杰福不喜欢教廷。

他应征去做了皇室的一名普通护卫。

在一群长官同僚身边巴结讨好,曲意逢迎,杰福辛苦了大半年才混进了勃朗蒂公主的车架护卫队,还只是远远地跟在队伍里,连公主的面都没见过。

好不容易,在随行公主探访一位木工家庭的时候,杰福提前就和这次出行会在公主车架边随侍的一个护卫打好关系,取得了他的信任后,在他那天的早餐里下了会拉肚子的药。

在公主按照彩排好的流程,下车进了那户木工家庭的小房子后,那名护卫的药发作了。

他悄悄请杰福站在他的位子上代一小会班。

杰福心里暗喜,脸上却不动声色地答应了。

大部分护卫把守在房屋周围,趁周围人不注意,杰福偷偷藏在了马车里。

探访结束,等待勃朗蒂一上马车,杰福就冲上去捂住了她的嘴。

在看到这位大名鼎鼎的公主的眼睛时,杰福就明白,自己找对人了。

那是一双写满了**的,野心勃勃的眼睛。

和玛格丽特的眼睛很像,都是通透的深绿色,只是多了很多复杂的东西。

杰福和勃朗蒂达成的约定简单而粗暴。

杰福要舅舅格瑞一家人的命和继承埃德温家族的爵位。

而杰福能给她的,是一个公爵的全力支持与埃德温家族近半数的财产。

“真奇怪,我为什么要相信你,你的行为无礼极了。”

“凭你现在还没杀了我。”

勃朗蒂不会犯蠢,杰福也知道这位公主可能只是觉得自己有趣想逗逗而已,和逗一只小猫小狗没有区别。

但没有关系,即使是兴趣,对于现在的杰福来说,也已经足够他把要说的话说完了。

面对勃朗蒂的质疑,杰福坦然将手中的红宝石戒指递给她,还想再讲些关于父亲索勒公爵的事情。

可不知道为什么,这位公主对此好像并不感兴趣。勃朗蒂垂眸盯着杰福手里的戒指,嗤笑一声。

“说真的,小蠢货,这东西不重要。”

压下心底的不悦,杰福挂上副虚伪的笑脸。

“也可以很重要,只要公主殿下点头。”

勃朗蒂抬眼,仔细盯着杰福的表情看了半晌,无所谓地笑一笑。

“跟一个无礼又愚蠢的陌生怪人合作,听起来像是在发疯。”

听见这话,杰福心下一紧,有些拿不准这位脾气古怪的公主会不会直接把自己赶下车去。

勃朗蒂不看杰福,自顾自说下去。

“不过,我就喜欢发疯。”

杰福在心底悄悄松了口气。

“喏,小灰姑娘,没想着跟你那个恶毒舅舅讲讲情面?”

勃朗蒂话音刚落,马车不知道为什么猛地一震,勃朗蒂饶有兴味的神色一下子收敛了起来,她撇撇嘴,没再说什么。

小灰姑娘。

听见这称呼,杰福一下子愣住了。

从前,玛格丽特也总是这样叫……

压下心底翻涌的情绪,杰福按按眉心:“别这么叫我,我要的是埃德温,不是摇尾乞怜,而且……”

杰福笑着看向勃朗蒂:“格瑞舅舅的命,我也很想要呢。”

“我喜欢痛快的人,这个我先拿走了。”

似乎没兴趣和杰福再闲聊下去,勃朗蒂把玩着手里那枚红宝石戒指,抬头笑了笑,没有再说什么。

杰福没有阻止,他在赌。

赌这位公主有足够大的胆量,野心与能力想要吃下半个埃德温,甚至所有。

因为比起财富,杰福或许更迫切地想要格瑞一家人的命。

不知道用什么办法,格伦比很快就盛传起了格瑞公爵一家的死讯。

而杰福,这个可怜的,拥有高贵血脉的遗孤。恰好在这时被勃朗蒂公主“无意间救起”,带回了皇宫。

杰福拿着那枚象征着埃德温家族的戒指,见到了国王。

半个月后,埃德温·杰福公爵正式成为了埃德温家族的新主人,同时,还成为了勃朗蒂公主的“未婚夫”。

他们并不相爱,只是两个野心家的合作。

勃朗蒂一心想从教廷手里拿回基罗帝国的掌控权,对教廷特别是大祭司艾瑞斯近年来几乎是只手遮天的行为很不满。

而杰福需要对埃德温家族的完全掌控与更多的话语权。

杰福总想着,总想着实现自己在森林里未竞的梦想。

没有人能伤害玛格丽特。

没有人能打扰他们的幸福。

五年来,杰福帮着勃朗蒂与教廷斡旋,勃朗蒂帮着杰福巩固对埃德温的掌控。

他们的合作还算愉快。

人前,他们是再般配不过的未婚夫妻,人后,他们是相看两厌的陌生人。

关于勃朗蒂的了解,杰福只有之前听说的类似于“被魔鬼缠上”的传闻。

但这个女人似乎真的拥有些什么神秘的力量,与她作对的政客总会倒霉。

而且,每天一到夜晚,杰福就很少很少能看到她的身影。

对了,在格瑞一家被宣布死讯的当天,杰福见到勃朗蒂时,她带了一条围巾。

杰福隐约看见了她侧颈的血印,隐隐是个字母“A”。

杰福没有问她,毕竟自己也从未向她提起过关于玛格丽特的事情。

五年来,每当教廷打上城郊森林的主意时,杰福总会借勃朗蒂的手加以干预。

教廷圣殿没有太过起疑,在他们看来,反正勃朗蒂一向明里暗里和教廷不对付,没人怀疑到一个年轻的公爵和那片森林身上去。

杰福把她藏得很好,连同自己那份隐晦而深刻的爱意。

那天,一个暮冬的下午,勃朗蒂拿着一封请柬找到了杰福。

看着她手上那熟悉的信封与火漆印,杰福的瞳孔缩了缩。

那是玛格丽特茶话会的请柬。

“这是什么?”

强压下内心的恐惧与波澜,杰福勉强开口。

“一封很奇怪的请柬,不是么?城郊森林寄来的,落款是玛格丽特。阿莫……有人告诉我,维多利娅会去,我也搞了一封。”

维多利娅?

这个名字从杰福回到格伦比以来就听过无数次了。

那是教廷不知从哪找到的,据说是被主保佑的姑娘。

看起来只有十几岁的少女就被奉上了白银祭司的高位,地位仅次于教廷的圣殿大祭司。

这是近几年皇城里最大的新闻。

杰福在皇室和教廷的一些活动中也见过这位白银祭司。

印象里,那是个美丽的少女,总在圣殿祭典点燃篝火前唱一支圣歌。

相比起大祭司艾瑞斯,维多利娅现在更像是教廷的象征。

另外,维多利娅的赴会,不可能不引起勃朗蒂的怀疑。

勃朗蒂近几年是最受国王信任并委以重任的皇室成员,能力上更是甩她前头的几个纨绔哥哥十几条街,近年来只要是代表皇室参加的活动,基本上都是由勃朗蒂出席的。

勃朗蒂与维多利娅,二人分别作为皇室与教廷的代表,一直不太对盘。

维多利娅,教廷,勃朗蒂,这些字眼和城郊森林扯上了关系……

总是放心不下,杰福决定也去看看。

“我也去一趟吧。”

“我没有多余的请柬给你。”

杰福对此不意外,他笑着点点头,没有说什么。

赴会那天,杰福起了个大早,对着镜子换了三四套衣服。

他总觉得身上的衣服不够得体。

五年之后的再重逢,杰福想知道玛格丽特是否还是五年前的模样。

到了与勃朗蒂约好的地方时,杰福才发现勃朗蒂身后还跟着一个人。

一个披着黑色羽毛斗篷还打着伞的人。

那人浑身裹得严严实实,脸都看不清,杰福打量了几眼就收回了目光。

关于黑衣人的身份,杰福有猜测。

缠上公主的恶鬼,传说中交易**的商人——阿莫尔。

勃朗蒂没有解释。

三人一同上了马车,杰福闭着眼睛休息。

一路上都没有人讲话。

再熟悉不过的,那条通往城郊森林的路。

越靠近玛格丽特,杰福的心里就越紧张。

下车前,按照茶话会的规矩,三人带好了精美的面具,从不同的入口走入茶会的地点。

五年后的早春,第一滴融化的寒冰落在地上。

作为客人到访,杰福再次见到了梦里的爱人。

玛格丽特。

她一定认出了自己。

杰福这样想。

看着玛格丽特眼底掠过震惊的神色,看着玛格丽特转身去厨房把准备好的点心与冰酒摆了出来,邀请众人入席。

杰福看看周围。

来的人可真不少,很热闹。

明明自己在的那些年里,从没见过有人赴约。

玛格丽特曾经说过,现在应该开始茶话会前的祝祷。

看着围坐在桌前看起来都各怀鬼胎的人,杰福辨认着勃朗蒂的目标——维多利娅。

他需要确认教廷的来意,需要确保玛格丽特的安全。

杰福的心里紧紧地绷着一根弦。

奇怪,玛格丽特没有祝祷。

玛格丽特把所有人交给她的五封邀请函按照位置摆好,指尖依次抚过那些邀请函。

奇妙的光芒在玛格丽特的眼中流转,霎那间,她像是变了一个人那样,用完全不属于她的一种苍老而虚弱的声音念叨着什么。

这个声音杰福很熟悉。

很多年前,第一次遇见玛格丽特,她为杰福赶跑那些小乞丐时,也用的是这样苍老的声音。

“唔……真是不简单……真实中总掺杂着谎言,甚至谎言将淹没你们,恶人中的善人是恶人假面下的愚善者,他会毁了这一切!”

说完这话,玛格丽特猛的睁开眼大口喘着气,神情有些恍惚。

预言术。

杰福知道这种很神奇的术法,似乎是女巫都拥有的天赋能力,只是从前大大咧咧没个正形的玛格丽特很少这么正式地用它,平时她总拿预言术来预言第二天会不会下雨。

当玛格丽特的预言结束,桌上一片死寂,没有人讲话。

所有人只盯着自己面前的点心,没有表情。

玛格丽特想了想,起身道:“各位尊贵的客人,请让我表达对你们的欢迎。”

“欢迎?你是说刚才那段表演?我从没见过在茶话会开始前告诉我「毁了这一切」的主人,这真是太失礼了。”

这话是勃朗蒂说的,杰福听见后,张口就想反驳,却有人更早呛声。

“我最讨厌这些拐弯抹角的话语,什么预言,在我看来都是虚头巴脑的东西。”

维多利娅,教廷的代言人。

“这酒真不错,景致也好,干嘛说这么刻薄的话,你说是吧小夜……”

说这话的人你认识,名叫路西斯的执事,与那位传说中的叛逃者堕天使重名,维多利娅身边很亲近的侍者。

“闭上嘴路西斯,没人愿意听你发疯。”

维多利娅这样不耐烦地说。

“玛格丽特小姐,感谢你的招待,你身上这条紫色裙子很好看,很配你的胸针,不如我们干一杯,为了这奇妙的聚会,也为美丽的玛格丽特小姐?”

杰福知道玛格丽特讨厌关于教廷的一切,他赶忙找到机会开口,想让紧绷的场面放松一些。

不过没有什么用就是了。

一次尴尬而暗流涌动的聚会。?自己甚至没有和玛格丽特说上一句话。

考虑到勃朗蒂和几乎算得上是教廷代表的维多利娅都在场。

虽然有万般不舍,但杰福还是只能离开。

杰福有些沮丧,耷拉着脑袋返程。

阔别五年,匆匆一面。

五年啊,五年后难得的见面,连一句“你还好吗?”都没能说出口。

格伦历504年的夏天,仲夏祭典前,教廷赠予了皇室一座据说是被神明庇佑的神像。

皇室为此特地举办了一场盛大的假面舞会,当作是这座神像,这座教廷赠予的,代表“友善”的礼物的揭幕仪式。

舞会将由皇室的勃朗蒂公主主持,大祭司艾瑞斯与白银祭司维多利娅也会代表教廷出席,除了作为代表出席的贵族,皇城格伦比的所有子民都被邀请参加这难得的狂欢盛典。

杰福试穿着仪式需要的礼服,再次想起了玛格丽特。

她和自己离开时的样子相比没有什么变化,还是少女的模样。

玛格丽特会一直是那个样子,而自己,应该变了很多吧。

看着镜子里衣着精致考究的人影,透过这个青年公爵的脸,杰福甚至一点儿也找不出从前那个每天想着要在土豆浓汤里加萝卜的少年的样子。

再等等。

再等等,不会很久,等自己与勃朗蒂的合作结束。

等自己有能力在教廷的手里护住玛格丽特。

杰福这样想。

杰福将会是个很合格的爱人,他从不怀疑。

对于这场马上就到来的盛大舞会,勃朗蒂看起来很不情愿。

毕竟勃朗蒂一向看不惯教廷。

可不知道怎么回事,最近几天的勃朗蒂却兴致勃勃地收集了很多关于教廷的信息,还藏着掖着,没有给任何人看。

对勃朗蒂有什么“小秘密”压根儿不关心,杰福浏览着舞会将到场的宾客名单,思虑着自己该如何去交际。

不能跟凯瑟琳夫人提她不成器的蠢儿子。

凯德公爵喜欢讨论美酒和战争。

麦克斯将军的小女儿最近刚接受洗礼。

昏暗的灯光下,杰福摩挲着指头上的红宝石戒指,上面有一道清晰的划痕。

那是过去流浪的时光里没有条件保养,磕碰造成的,现在怎么填也填不平了。

舞会当天的下午,广场上的舞会进行得差不多了,民众的狂欢还在继续,而受邀的贵族们已经开始进入宴会厅,等待着今天盛典的**——神像揭幕仪式。

杰福与勃朗蒂按时进入了宴会厅。

勃朗蒂不知道从哪拿了杯葡萄酒,和一个财政部的大臣聊得正欢。

杰福觉得有些无聊,却在这时候,他突然看见宴会厅门外闪过一个女人的背影。

有些像玛格丽特。

杰福愣了一下,等他反应过来的时候,自己已经追了出去。

出了宴会厅的大门,哪里还有什么女人的影子。

杰福低头笑自己简直是魔怔了。

既然跑出来了,宴会的宾客还没有来几个,杰福索性在后花园的椅子上坐下。

花园里的蔷薇开得很好。

后花园正对着围墙,好像有个人在墙头,鬼鬼祟祟不知道在干什么。

杰福盯着墙头,没想到却看到玛格丽特从墙头上探出个头来。

二人四目相对。

玛格丽特这狠心的姑娘,竟然还想装作没看见杰福。

杰福气急了,上前硬拉着玛格丽特不放。

杰福也不知道自己这是怎么了,明明都已经把一切计划好了。

井然有序,井井有条。

可偏偏情不自禁,情难自抑。

跟喝多了疯癫的醉汉一样,杰福拉住玛格丽特,把五年前在湖边没有说出来的话一遍遍重复着问她。

精明能言的杰福公爵,此时却语无伦次。

他甚至有些结巴地向玛格丽特解释着自己和勃朗蒂的关系,向她解释着自己的良苦用心。

杰福只觉得全身的血液都要涌到脑子里来了。

可玛格丽特什么都没有说,一口咬上杰福的胳膊,推开他跑了。

还真舍得咬。

看着开始流血的小臂,杰福苦笑着拿帕子简单包了一下。

杰福突然想起一件事。

玛格丽特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杰福觉得不太妙,沿着玛格丽特跑走的方向大步走去。

玛格丽特进了宴会厅的后门。

杰福跟着进去,看见玛格丽特的背影快速钻进了宴会厅二楼中间的休息室里。

那个是大祭司艾瑞斯的休息室。

杰福不敢忘记,玛格丽特与教廷是有仇的。

在墙角站了一会,担心会出意外,杰福硬着头皮悄悄摸进了休息室。

奇怪的是,休息室里没有人,阳台上发现了一个站着泥土的脚印。

是玛格丽特吗?

杰福自觉担负起收拾烂摊子的职责,解开手臂上的帕子仔细把脚印擦掉了。

把帕子刚收回口袋,杰福就看见艾瑞斯表情惊恐地打开了休息室的门。

坏了。

看到杰福后,艾瑞斯的眼中闪过一丝憎恨。

“哦,东湖的孽种……你怎么在这?”

这话杰福听的稀里糊涂。

什么东湖?

孽种?

看杰福不说话,艾瑞斯更来劲儿了。

“你这蓝眼睛我最讨厌了,真想把它挖出来,还有你这张跟你那个蠢货父亲一样讨厌的脸!”

父亲?

艾瑞斯到底知道些什么?

杰福试图交流,可这个一向和蔼宽厚的大祭司这时候却像疯了一样,无论杰福如何寒暄,都只是自顾自的说一些杰福根本听不懂的疯话。

杰福愤怒地摔门而出。

余光里,墙角好像有人在。

但满心困惑的杰福没有心思去想这些了。

勉强整理了一下心情后,杰福回到宴会厅。

他碰上了也刚回来,脸色很难看的勃朗蒂。

去哪了?怎么了?

他们从不会问彼此这些。

宴会厅为摆放神像,特地在大厅和舞台的交界处拉了一道幕布。

幕布里黑漆漆一片。

时间到了。

突然,幕布里传来了一个听起来十分苍老的声音,是艾瑞斯在致欢迎辞。

紧接着,幕布里燃起了烛火,众人还能清晰地看到幕布里艾瑞斯的身影。

宾客们纷纷夸赞这样的的致辞方式很有艺术美感。

突然,不知怎么,维多利娅不小心踩到了勃朗蒂的鞋子。

勃朗蒂嘴巴毒,当然不愿意放过这个她早就看不顺眼的白银祭司,阴阳怪气地嘲讽了她好一阵。

杰福心不在焉地听着欢迎辞,神情恍惚地应付着交际名单上的贵族。

杰福之前包着手臂的帕子沾了泥土被收回了口袋,现在胳膊上被玛格丽特咬过的地方又隐隐有血渗出来,勃朗蒂注意到了。

“不要丢人。”

勃朗蒂把自己的帕子递给了杰福,在杰福耳边轻声警告道。

时间到了。

主持揭幕仪式的勃朗蒂笑眯眯地站上台,熟练地说了一堆体面又好看的话。

最后进入正题,勃朗蒂带着众人倒数,见证神像揭幕。

三,二,一。

舞台亮起,幕布揭开。

扑通。

好像有什么东西掉了下来。

杰福被众人的尖叫惊得一个哆嗦。

神像肃穆巍峨,在神明悲悯目光的注视下,是被圣剑贯穿了胸口的教廷大祭司——艾瑞斯。

杰福记的,玛格丽特曾经开玩笑说过。

女巫是个很值钱的身份。

现在想来,不仅值钱,还很好用。

还有什么是比一个没有邀请函不请自来的异端术士更好的怀疑对象呢?

特别是对于一个热衷于打击异端的大祭司的死来说。

艾瑞斯的死在格伦比,甚至是整个基罗帝国掀起了惊涛骇浪,教廷大祭司这个身份作为教廷神权的代行者,代表了太多东西了。

可杰福却要疯了。

理智告诉他,怀疑玛格丽特是顺理成章的事态进展。

情感又替他不甘的咆哮着,叫嚣着。

为什么啊?!

为什么这笔糊涂账,会被教廷那帮蠢货算在玛格丽特身上?

在艾瑞斯死后,教廷拥戴了他们敬仰的白银祭司维多利娅成为新的大祭司,教廷与巫术异端的矛盾一天比一天尖锐。

艾瑞斯的死,变成了这一切的引爆剂。

教廷打出了讨伐异端的旗号,展开了名为“围猎行动”的征伐。

而森林女巫玛格丽特,被当作了几乎是头号的征讨对象。

看着教廷发出的公告,杰福觉得自己的脑子都要炸开了。

征讨?什么征讨?

讨伐谁?玛格丽特?

杰福几乎要被气笑了。

艾瑞斯死的时候,路西斯也在,阿莫尔也在,怎么不讨伐他们去?

全都是借口!

教廷举兵的日子,就在明天上午。

似乎是看杰福可怜,这事还是自称“发发善心”的勃朗蒂告诉他的。

“阿莫尔不是无恶不作吗?!他不是魔鬼吗?!还有路西斯,他不是被二十万金币悬赏吗?!什么清算能绕过他们算到玛格丽特头上?啊?你说啊!”

杰福有些歇斯底里道。

勃朗蒂安静地坐在桌子后面,平静地看着杰福,没有说话。

“你说话啊勃朗蒂,他们怕路西斯,怕阿莫尔,就敢讨伐玛格丽特?”

“对。”

勃朗蒂的眼神甚至是冰冷的。

“把你那副样子收回去,我不是玛格丽特,我没耐心看你发疯。对,那帮蠢货就是敢讨伐玛格丽特,你埃德温族长敢去讨伐教廷吗?有力气发疯指责别人,不如怪自己没本事没办法救下她。”

勃朗蒂的话像是一盆冰水,把杰福浇得泄了气。

可怜的杰福觉得全世界都在和自己作对。

明明已经足够隐忍努力了,可是为什么,为什么意外总是快自己一步。

“我知道你想想救那个女巫,但现在我们确实拿教廷没办法。我劝你不要犯傻,不然我可救不了你。”

勃朗蒂警告杰福。

另外,为了防止杰福发疯,勃朗蒂甚至派了侍从守在埃德温庄园。

杰福十指插进凌乱的金发间,回忆像潮水涌来。

“以后,我们就是一家人了。”

“杰福,你最好把手里的脏东西放下,小心我拿你去喂鸽子。”

“能一直对着一位美丽的少女,你占大便意了杰福。”

“杰福!!!你又偷用我的火漆!”

捡自己回去的玛格丽特。

一起相依为命重建小木屋的玛格丽特。

讨厌萝卜的玛格丽特。

怕火的玛格丽特。

杰福发现自己完全不能冷静的思考,即使他比谁都明白现在的自己什么都做不了。

最“聪明”的做法,就是老老实实呆在庄园里。

毕竟一个异端被讨伐,和埃德温公爵有什么关系?

理性作为杰福第一优先级的思维方式,总是快一步给他答案。

可理性总是被打败,在关于玛格丽特的事情上。

都见鬼去吧。

理智,功利,利益。

什么乱七八糟的脏东西。

都见鬼去吧!

可能爱就是这样的,让人不理智,疯狂,作出一些“不值得”的事情。

在爱里,每个人都会精神失常,难自已,不自禁。

连主都会理解。

天还没亮,杰福连翻了好几道院墙,跑去了城郊森林。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杰福觉得勃朗蒂派来的侍卫看守也没有那么严格。

虽然快要入夏了,但日出之前的气温仍然算不上是高。

连衣服都没来得及整理,杰福只穿着一件皱巴巴的衬衫,扣子也没有扣好,头发乱糟糟的,眼睛通红,站在寒潭边急切地望着听到响动一脸防备的玛格丽特。

“你来做什么?”

她还好,教廷没有还来人。

杰福双眼一亮,第一反应是先把玛格丽特从头到脚打量一遍。

确认玛格丽特一切都好,杰福如释重负地松了口气,随即又大步上前抓住了玛格丽特的胳膊。

“玛格丽特,离开这里。”

可能是这要求太过突然,玛格丽特哼了一声,抽出胳膊就打算回房去。

“玛格丽特!……我求求你,离开这里。”

杰福只觉得要控制不住自己了,平时的能言善道巧舌如簧现在都不知道被丢到了哪里。

他只能一遍遍重复着最简单的一句话。

“离开这里。”

拉着玛格丽特,不断有眼泪不受控制地顺着杰福的脸庞流下来。

“是谁在说这些话呢?是杰福,还是埃德温公爵?”

听见这话,杰福脸色一白。

“重要吗?”

玛格丽特毫不犹豫的点了点头。

杰福觉得自己好像在发抖。

不对,不是自己在发抖,是脚下的土地在震颤。

这是杰福有记忆以来,第二次见到这样的场面。

第一次是很小的时候与父亲一起看军队的检阅仪式。

脸色苍白犹如行尸走肉的维多利娅看起来简直像是被硬生生绑来的,她身边站着看起来心情也不是很好的路西斯,在他们的身后,是数十位圣殿红衣执事和数不清的圣殿执事。

另一边是骑在马上神情有些不满的勃朗蒂,勃朗蒂的身后也跟着一队皇家骑士团,人数不少,可是阵仗比起教廷来说还是小了不少。

两拨人乌泱泱地把杰福和玛格丽特围在中间。

可真看得起我们啊。

杰福状似癫狂地大笑,真是好大的阵仗。

杰福正抱着“同归于尽都别活”的心态准备说话,这时候,玛格丽特却突然飞快伸手,将他一把拉在身边,她的另一只手紧紧箍住杰福的脖子,掐的很用力,指甲几乎快要扎进肉里了。

几乎是同时,勃朗蒂懒洋洋地开口:“愣着干嘛啊,杰福公爵被女巫挟持了没看到吗?”

挟持?什么挟持?

几乎是一瞬间,杰福明白了玛格丽特与勃朗蒂想要做什么。

“公主殿下,我看未必是挟持吧。”

维多利娅身后的一个看起来年纪很大了的红衣执事有些不满地站出来。维多利娅还是那副丢了魂的样子,呆呆地不说话。

“不是挟持是什么,执事总不会觉得是杰福公爵伙同女巫吧?那我在多问一句,执事是怀疑公爵伙同女巫呢,还是怀疑我,哦,或许是皇室?”

勃朗蒂一副没睡醒的样子,说话却毫不客气,怼得那红衣执事脸色涨红,却也不能再说什么。

不对,不对。

不是这样的,没有挟持。

就是这样,就是杰福要带玛格丽特走而已。

就是这样,这么简单。

“你是不是对我下咒了啊,上次靠你这么近,我家被烧了,这次呢,是我要被烧了。”

玛格丽特轻轻附在杰福的耳边,语气轻巧。

不对,不对,错了,全错了!

不该是这样的,是杰福公爵要帮助森林女巫逃跑,不是女巫挟持了公爵啊!

杰福想挣开这一切。

杰福想大喊出声。

杰福想杀了眼前所有构陷讨伐玛格丽特的人。

杰福想带着玛格丽特离开。

可最后,在杰福眼前一黑晕倒前,最后看到的,是玛格丽特澄澈的绿色眼睛。

那双眼睛里,盛着泪,也装着自己。

玛格丽特在微笑,看着杰福微笑。

不要,不要。

杰福无声的呐喊,没有人在意,没有人听到。

散播巫术邪说的异端玛格丽特,在教廷的打击之下,终于被抓获。

这是格伦比最近最大的好消息,人们纷纷称赞教廷的英明,信徒的欢呼一天比一天强烈。

终于,教廷在一个天气很好的日子里宣布,他们将在今年的仲夏祭典上任命伟大的白银祭司维多利娅成为教廷新的大祭司。

同时,杀害前任大祭司的异端将在祭典上被处以极刑。

玛格丽特被抓走后,杰福反而冷静了下来。

只是这样的冷静下,是一份隐隐要爆发的危险和疯狂。

我要救她,我会救她,一定。

杰福捏紧了拳头。

自从教廷开始排斥异端,在基罗帝国,几乎所有的魔术师都改行了。

依稀按照童年的记忆,杰福好不容易才从一家面包店里,找到了一个曾经在埃德温庄园表演魔术的魔术师。

知道了杰福计划的勃朗蒂觉得他简直是疯了。

“你让我去求维多利娅?杰福我真想打开你的脑子,看看里面装的到底是什么,维多利娅这个大祭司当得和之前没有任何区别,吉祥物你知道么?再说了,你凭什么觉得我会帮你,维多利娅会帮你?”

杰福被骂了个狗血喷头,他求助似的看向一边的阿莫尔。

据说,阿莫尔能够吞噬**来满足人的愿望。

杰福有的是**,他愿意用一切来交易,来换这一线生机。

“别看我小可怜,我吞噬的是恶欲,我对爱没有兴趣。”

不知道为什么,本来就有些生气的勃朗蒂,在听到这句话之后更生气了。

杰福有些绝望了,他平静地摘下了那枚从没离过身的红宝石戒指,递给勃朗蒂。

“求求你。”

杰福的计划很疯狂。

他要买通教廷的执事,把仲夏祭典的火刑变成一场魔术,一场表演给这个世界看的魔术。

火焰不会触碰玛格丽特,杰福知道,她最害怕火焰了。

而当大火遮掩了人们的视线时,玛格丽特就可以通过魔术来假死脱身。

至于脱身后要去哪里,随她喜欢吧,极寒小镇也好,南边开满鲜花的山谷也好。

那天,勃朗蒂把杰福从头到脚骂了一遍,最后还是同意了帮这个忙,不过她嫌弃地让杰福把戒指收回去。

“你可别做出这幅样子,让我觉得埃德温家族的信物像街上按车卖的马铃薯。”

杰福松了一口气,知道这是愿意帮忙的意思了。

日子一天天热起来,仲夏夜也越来越近了。

仲夏夜是格伦比一年中最特殊的一天,在这天里,不管是空气,还是人的心情,都是躁动而狂热的,连牢狱这样阴冷潮湿的地方都像是点燃了篝火似的。

杰福知道,玛格丽特最讨厌这样的氛围。

她在最冷的冬天都不生炉火呢。

仲夏狂欢夜在圣殿神像前巨大的广场举办,而玛格丽特被关押在圣殿里的高塔上,维多利娅说自己曾在那里住过。

落日的最后一缕余晖落下,仲夏夜正式登场。

就是这个时候,杰福轻轻登上高高的石塔。

玛格丽特站在窗边,透过窗户,杰福能隐约看见巨大神像的轮廓,还能听见狂欢夜的吵闹歌舞。

听到动静,玛格丽特回头。

一瞬间,杰福有些恍惚,有些想哭。

她是不是永远都不会老啊……永远是初见的样子。

那个送给自己名字的少女。

那个与自己在大火中相遇的少女。

她一点都没有变,可自己好像找不到从前的模样了。

杰福就这样望着她,安静的,哀伤的。

“怎么没去玩儿?”

玛格丽特笑了笑,还有心情玩笑。

早就知道玛格丽特从不肯在自己面前有什么消极的情绪,杰福不愿意扫兴,有些勉强地配合她笑了笑,举起手里拎着一瓶冰酒。

那是杰福离开城郊森林后,在埃德温庄园尝试自己亲手酿的。

“来找你喝酒。总酿冰酒,自己没怎么喝过吧?”

“怎么上来的?”

“一瓶酒的时间,花了我十万个金币。”

“你被宰了吧杰福,我的悬赏才值五万,你这多来几次,不就把埃德温掏空了?”

“要是掏空埃德温就能换来多找你几次,那倒也不算赔。”

看,玛格丽特这人就是这样,她永远不知道该如何回应杰福正式的,严肃的话。

“咳,这酒……你自己酿的?”

“跟在你身边看了七年,猪都学会了。”

杰福只带了一个杯子来,两个人一个人用杯子,另一个直接举着瓶子喝。

冰酒压根儿算不上烈酒,但无奈这两个人似乎都不太能喝酒。

大半瓶下去,杰福和玛格丽特都有些醺醺然,还有些说不出的兴奋。

借着醉意,杰福闭上眼咬咬牙,隔着牢狱的栅栏轻轻牵起了玛格丽特的手。

玛格丽特半天没动静。

半晌,她却像是做出了什么重大决定那样,反握住了杰福的手。

十指相扣。

杰福一惊,随即是不可抑制的欢喜。

他的手指骤然收紧,说不上是因为开心,激动,还是不舍。

酒真是个好东西啊,能让人借来表达清醒时永远说不出口的汹涌爱意。

玛格丽特迷蒙着眼,看着二人牵着的双手。

杰福乐呵呵的傻笑。

半天没有人说话。

他们都在静静感受,感受着自由意志在这一刻的沉沦。

“喏,拿着。”玛格丽特从身上一个隐秘的口袋里摸出一件东西,隔着栅栏递给杰福。

杰福接过去,仔细打量。

“胸针?看着眼熟……我走那次你戴的那个?”

“嗯,里面加了点小东西。”

“什么?”

玛格丽特笑了笑,手腕一翻,嘴里吐出一串有些晦涩的咒语。

杰福看到在玛格丽特翻开的手心上漂浮着一小阵黑色的雪花,雪花安安静静的漂浮着,也沉默着。

“悼亡诗,我从前觉得这玩意儿又没用又难学,可是名字很好听诶,也很应景。那个胸针里,我也藏了这个,明天过后,你可以试试看,这个世界上,能为我哀悼的,也只有你了。”

“谁要给你哀悼,我一定最早把你忘了。”

杰福一把把胸针接过来仔细地揣在胸口。

玛格丽特真讨厌,这么不会讲话,每次听她说话都会被气得够呛。

真是的,谁要给你悼亡。

等这次的事情一结束,女巫玛格丽特就将继续拥有她漫长的生命。

到时候反而是她要来给自己悼亡呢。

在杰福的坟墓前,安静地降下黑色的雪,读一首悼亡诗。

可惜自己到时候是听不到了。

杰福这样想,明明是有些悲伤的事情,可他忍不还是笑了。

那晚,他们隔着牢狱的栅栏,说了很多很多话。

从第一次见面说起,从有记忆时说起。

说杰福童年的蔷薇园,说他看起来温柔的母亲和早亡的父亲,说那些年的流浪生活。

说相遇那天玛格丽特掉在地上的点心篮子,说加了方糖的土豆浓汤,说玛格丽特最讨厌的胡萝卜。

说怎么也学不会的魔法,怎么也感知不到的自然律动。

说冰酒,说茶会的客人。

一点一点,一件一件,好像要把他们人生和彼此之间共同度过的七年再完完整整的重新经历一遍。

玛格丽特讲了很多话,可是她讲得越多,杰福心里越害怕。

他害怕玛格丽特真的不想继续活下去了,害怕她真的坦然接受死亡,害怕明天的安排会出岔子,害怕自己与假死的玛格丽特再无联系。

杰福因而常常要打断玛格丽特来抢话说。

有些话,有些听起来像遗言的话不想听。

杰福总觉得,女巫拥有那么漫长的人生。

这样不吉利的话,要在很久以后才有说的机会,现在太早了。

杰福还是自己能再多说一点,趁还能被她听到,趁还说得出口。

时间过得真快啊。

直到天光大亮,外面的鼎沸人声渐渐沉寂。

可同时,另一场狂欢即将拉开帷幕。

……

这还是杰福第一次见到圣殿广场的全貌,真的很大,比他想象中还要大。

玛格丽特的刑架立在巨大的神像前。

看着广场上挤满了的乌压压的人群,杰福的心像被一只手攥住那样的疼。

杰福与勃朗蒂盛装出席,站在祭台上,他们之间隔得很远。

勃朗蒂知道杰福现在心情很差,不愿意触霉头。

可笑的是,真正的“恶鬼”阿莫尔撑着一把大黑伞,就那样大剌剌站在勃朗蒂的身后。

“堕天使”路西斯穿上红袍装成红衣执事也一样跟在看起来精神状态比之前更差了的维多利娅身边。

多可笑,他们都站在阳光下,唯独玛格丽特被架在烈火中。

教廷那边,由一名年迈的红衣执事致辞,杰福有一搭没一搭地听着,仔细地观察着四周,想要再找出一些异常来。

不要出问题,不要出问题。

杰福在心中虔诚的祷告着。

很快,他注意到了不远的天边。

什么东西?

有什么东西从远处的天空飞了过来,落在了广场的神像上。

是一只白鸽。

随着白鸽的停留,信众的尖叫和惊呼排山倒海般传来。

这时杰福才发现,在广场伟岸神像身体上,钉着一具被泥壳包裹着的尸体。

纯白的鸽子动着脑袋,在泥壳上啄了两下。

外壳脱落,那句干枯的躯体暴露在所有人眼前。

白鸽飞往祭台。

杰福有些不好的预感。

一边的勃朗蒂也没料到这一出,紧锁着眉头盯着那只有些诡异的白鸽。

教廷那边,一位苍老的执事出列,从鸽子脚上解下一个纸卷,颤抖着展开。

“魔鬼,魔鬼阿莫尔在我的心上刻下血痕,他掠夺我的灵魂,我痛苦的死去,恶魔,恶魔路西斯他羞辱一个可怜的,手无缚鸡之力的信徒,他为我覆上泥土,在我的脸上捏出神明的脸来!惩罚,惩罚他们!他们血债累累,他们恶贯满盈,神不会饶恕!”

一封关于控诉和讨伐的血书。

讨伐阿莫尔与路西斯,以死者心头的血痕,控诉这两个魔鬼的累累罪孽。

谁?

杰福都要怀疑自己的耳朵是不是出了问题。

阿莫尔,路西斯。

在杰福认知里最强大的魔鬼与恶魔,教廷悬赏多年毫无办法的强大魔法师。

在玛格丽特被处刑的祭典上,教廷公然向这两个人发难了?

不对,现在不是关注这个的时候。

这场祭典的变数超出了杰福的预期,他开始害怕接下来的行刑会不会也有什么变数。

杰福有些慌乱地看着勃朗蒂。

勃朗蒂神色如常,手指一下下在扇子的扇骨上敲着,眼神却阴冷得像是结了冰。

“红衣执事说的是谁啊,吞噬灵魂,真可怕。”

那位年迈的红衣执事神色古怪的笑了笑。

“勃朗蒂公主,这样可就没意思了,我说的就是你身后的这位——阿莫尔先生。”

“执事别欺负我年纪小,我怎么不知道我的侍从有这么个名字。”

“他敢把那柄伞收起来,站到阳光下吗?”红衣执事继续说:“公主殿下,被恶鬼蛊惑,要及时抽身啊。”

刚刚还咄咄逼人的勃朗蒂突然像被针扎到的气球一样泄了气。

勃朗蒂深吸一口气,下巴抬得高高的。

杰福明白,这样盛气凌人的姿态下是虚张声势,是仓皇,心虚,紧张。

“教廷要向皇室宣战吗?”

“您代表的是皇室的立场吗?或者说,保护阿莫尔,是皇室的立场?”

杰福从没见勃朗蒂这样失态过。

从前只知道她与阿莫尔的交易,却没想到她这么在乎这个通缉犯。

勃朗蒂没有歇斯底里,没有大吵大闹,只是看起来整张脸都扭在一起,神色可怕极了。

“我讨厌威胁,不要得寸进尺。”

勃朗蒂闭上眼睛,好一会才睁开:“教廷也不要这么着急,你们现在不还有没进行完的仪式么,这件事可以慢慢聊,不急。”

“公主殿下,这恐怕不是您说了算的。”那名红衣执事干枯的手指摸了摸手上的纸卷,神情有些兴奋:“我说,这事儿很着急,最好……现在就办。”

太过毒辣的阳光晒得杰福睁不开眼,信众膜拜的嘈杂声响让他觉得脑袋都要炸了。

无数的圣殿执事拥在圣殿前巨大的广场上,教廷的红衣执事倾巢而出,似是要举行一场盛大的仪式。

从未有人能在一个普通的下午一次性看到这么多奇妙的景象,而这也将会是格伦比的子民们一生无法忘记的一个下午。

仲夏祭典上,在教廷宣读完那份讨伐的裁决书后,天边被不断闪烁的火光与电光照耀成斑斓的颜色,神像的眉目逐渐龟裂,圣徒虔诚祭祀,神像裂痕处隐有晦涩的咒文涌动。

路西斯一只手拉住微微有些颤抖的维多利娅,侧头撇了一眼脸色阴沉的勃朗蒂。

“你的小情人这么一闹,你可就和教廷撕破脸了。”

勃朗蒂听了这话,舔了舔嘴唇,有些危险地笑了。

“说得没错,所以……一不做二不休,我打算,彻底毁了它。倒是可怜你的小夜莺,大祭司没得做咯。”

说完,勃朗蒂拿出一个模样奇怪的令牌,交给了身后的一个侍从。

路西斯看着侍从离开的方向,若有所思。

“公主亲卫?真是下血本了。”

不,不是公主亲卫。

杰福看得清楚,那应该是勃朗蒂甚至都没有跟自己交过底的筹码。

那是他曾在埃德温家族史的记载上才隐约读到过的,每一任最有希望继位的皇储在成年的时候都会被赋予的,定额之外的一支禁卫军。

规模可观,尽是精锐。

那是皇储保命的底牌,除了生死关头,几乎不太会用得到,在基罗帝国的历史上,也有快百年没有出现过了。

听了这话,维多利娅转头看了看勃朗蒂,表情有了一瞬的波动。

“飞出笼子不一定代表自由。但毁掉笼子一定可以。不自由,毋宁死。”

那就……试试看吧,说不定,真的能毁掉呢。

看着远处的玛格丽特,杰福不知为何也跟着有些热血沸腾。

他垂眸摘下了大拇指上的红宝石戒指,递给了勃朗蒂。

“我以埃德温家族第一百七十四代族长之名,将它交付给公主殿下,整个埃德温家族听从您的调遣,清算教廷,至死方休。”

这一次,勃朗蒂没有在嘲讽杰福的戒指是街上的马铃薯,而是郑重的接过了戒指,执了一礼。

“阿莫尔。”

勃朗蒂轻声念出那个名字,像是发号施令。

广场上,阿莫尔撑着那把大黑伞,垂眸俯视着乱成一团的广场。

阿莫尔一向慵懒的面孔多了几分神色,他讥笑着翻了翻手腕,随即颇有兴致地行了个绅士礼。

他的手落下,身后的地面猛然裂开,无数恶鬼随着地面裂缝爬了上来,狰狞的望着前方圣殿广场。

“阿莫尔向各位问好。”

也是直到这一刻,世人才知道那尊沉睡古堡的恶鬼阿莫尔,究竟拥有着怎样强大的力量。

在地狱恶鬼的哀嚎中,玛格丽特身上的绳子被松开了。

她反应很快,手指翻飞间,强盛的光芒连绵不绝。

刹那间,整个圣殿广场被笼罩在强光中,甚至几乎要蔓延到祭台上去。

路西斯此时像是彻底兴奋了起来,黑色的羽翼猛地抖开,眼中的猩红凝成实质。

杰福不懂魔法,可他也看得出来,教廷处于下风。

杰福想,也许这就是自己曾渴望而不得的强大力量

就在这时候,教廷为首的一个红衣主教眼神怨毒地盯着在广场上大杀四方的众人,古怪又癫狂地笑出了声来。

杰福当下便有些不舒服的感觉。

那主教朝着神像的方向跪下,虔诚祷告。

“伟大的神明,您忠诚的信徒将灵魂奉上,祈求您降临世间,将这些异端罪恶的灵魂救赎,将信仰撒向格伦比!”

为首的那名红衣执事近乎癫狂的声音落下后,杰福看到从他的心脏处涌现出了耀目到刺眼的光芒,缓缓向神像移动,甚至隐隐打破魔法强光的笼罩。

虽然不明白这是什么意思,但杰福清楚的看到,就连向来漫不经心的路西斯看到那火光也渐渐没了笑容,眼中甚至闪过了类似惊惧的神色。

“魂咒。”

维多利娅的声音很轻,落在杰福耳中却有如雷霆万钧。

圣殿主教以自己的灵魂与生命做祭,借圣殿拥有的信仰之力对神发出的祷告,请神明降下诅咒,恨意越强,信仰之力越强,诅咒就越强大和可怕。

他想借谁的信仰之力?

哪里有最浓郁的信仰之力?

答案已经很明显了。

不远处,矗立在那里微笑的神像。

受万民祝祷跪拜,整个基罗帝国,不,甚至整个格伦大陆里,最大的一座神像。

几乎是光芒涌现的同时,路西斯,玛格丽特,阿莫尔不约而同地飞身扑向了那名红衣执事。在动身的前一瞬,路西斯捏了捏维多利娅的手,维多利娅神色凝重地点了点头。

绝对不能让魂咒成功施展,如此磅礴的信仰之力的作用下,所有人都不敢想象会有怎样严重的后果。

“有办法阻止吗?”

杰福紧锁着眉头问。

面前的事态早已远远超出了自己的掌控范围。

“他们已经在做了,在诅咒完成前,杀死献祭者。同时,安魂圣歌消散献祭者的灵魂。”

玛格丽特是三人中离那红衣执事最近的,也是最先到达的一个。

隔得太远,杰福看得不真切。

他只看见玛格丽特的身影在半空微微停滞了一瞬。

她好像在回头,好像在看谁。

心底涌上了不祥的预感,杰福拔腿就想往火光的源头奔去,却被路西斯设下的结界弹回了原地。

杰福只能一下一下,无助地拍打着面前电光闪烁的屏障。

“非同寻常的悲悯,这是天外来音,黑暗让你迷失,这救赎指引光明————”

恍惚间,歌声在耳边响起。

很好听,是杰福从没听过的曲调,可这个歌声听起来,只让他觉得孤独……和绝望。

白银祭司,哦不,大祭司维多利娅的安魂圣歌。

在玛格丽特飞身朝红衣执事撞去的瞬间,维多利娅颤抖着,唱响了那支圣歌。

歌声中,众人仿佛听到了什么。

那是一串长长的,陌生而晦涩的咒语。

玛格丽特消失在火光中,与那名献祭的执事一起,在杰福的眼前开始渐渐散作耀目的光点。

比太阳还耀眼。

女巫是得神明祝福的女儿,也只有她们得以有幸,能够……和光同尘。

“不——!”

谁的声音高亢又刺耳,像拿指甲挠玻璃。

杰福目眦欲裂,在结界解除的一瞬间,从祭台上飞身朝那阵快要消散的光点飞扑了过去。

玛格丽特啊。

她是强大的,骄傲的魔法师。

她也成功的阻止了魂咒,应该是成功吧。

杰福只觉得身体里好像有什么东西被冲破了一样,一阵清凉的,青蓝色的气流似乎裹挟着他。

霎那间,有什么东西掉了出来。

是玛格丽特昨晚给杰福的胸针,发着光,慢慢在空中散作了尘埃。

杰福只觉得身边的一切都停了下来。

信徒的呐喊,火焰的燃烧。

圣歌也停止了。

这个世界停了下来。

杰福忽然觉得脸上一阵冰凉。

下雪了。

杰福从没见过这么大的雪。

黑色的大雪蔓延向整个格伦比,目光所至之处,都被笼罩在这场黑色大雪里,火焰好像也是冰凉的。

雪落满神像,刺眼的光芒被逐渐掩盖。

冰冷的呼啸中,杰福轻轻的拥抱了快要消散的玛格丽特。

呼啸的黑色大雪,不知道是谁的悼亡诗。

有人停止时间,有人在仲夏降下黑色大雪,有人在烈火中与即将消散的爱人相拥。

玛格丽特抬头望着杰福,无声笑了。

杰福痴痴地凝视着那双绿色的眼睛。

像一潭春水,仿佛在说话,是情人之间亲密的耳语。

你来啦。

再见,我的爱人。

————

“雄狮衔着墓碑行走在街头,妖精的灵魂在烈火中燃烧,圣人揭下愚者的假面,红色丝线连接起蔷薇与笼中的夜莺,权杖与王冠,腥臭的血液交缠,咏叹调响起,赞者降下黑色大雪;咏叹调停歇,格伦比永夜————”

格伦历504年的仲夏祭典上,杰福用玛格丽特留下来的胸针,使用了一次“悼亡诗”。

那是杰福这一生,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成功地使用魔法。

用它送别了爱人。

杰福回想起当初在城郊森林里,无数个因为无法感知魔法而失望愤怒的清晨。

如果可以,他倒希望自己从未成功过。

那时的杰福可能也想不到,唯一一次的成功是在这样的情境。

玛格丽特是散作光点消失的。

她用生命阻止了魂咒,阻止了可能会席卷整个皇城的大风暴。

真了不起,不是么。

可她什么都没有留下,连灰烬都没有。

杰福从没有这样恨过自己。

恨自己的无能。

玛格丽特能阻止毁灭天地的风暴,可杰福却无法阻止她的消散。

杰福想留下点什么,可就连那枚羽毛胸针也随着悼亡诗的施展化作飞灰。

杰福没能留下玛格丽特,却为格伦比留下了一场从未有过的黑色大雪。

大雪下了很久很久。

雪停后,格伦比陷入了永夜。

这座被誉为明珠的皇城,失去了所有的光泽,笼罩在黑暗里,仿佛在为他失去爱人而痛哭,沉寂。

那天之后,勃朗蒂把那枚红宝石戒指还给了杰福。

她说没有帮上忙,所以报酬分文不要。

看,他们明明阻止了浩劫,阻止了讨伐与屠杀。

可他们没有人觉得自己赢了。

玛格丽特离开后,可能是感知到了勃朗蒂的日益强大,教廷残留下的势力飞快地把矛头转向了皇室,以恶鬼阿莫尔之名阻止勃朗蒂成为基罗帝国王位的继承人。

他们履行了自己的计划。

某种意义上来说,艾瑞斯成功了。

教廷的“围猎行动”以玛格丽特的死为开端,以魔鬼阿莫尔的死亡为终点落下了帷幕。

那段时间里,勃朗蒂总是深夜抓着杰福处理事务,去教廷拜访磋商一去就是一整天,整个人看起来又疲惫又倦怠。

阿莫尔倒像是个没事儿人一样,总想着要拉去和教廷磋商的勃朗蒂去散步郊游。

阿莫尔死的时候,杰福不在现场,不知道具体发生了什么。

但围猎魔鬼的事迹,却成为了勃朗蒂公主所有功绩里最浓墨重彩的一笔。

在那不久之后,一个平常的下午,勃朗蒂宣布解除了和杰福的婚约。

“自由了,有想去的地方吗?”

“先不急,把正事忙完。”

面对突如其来的“自由”,杰福有些不知所措。

最终,他还是选择留在了格伦比,帮助勃朗蒂完成对抗教廷的目标。

其实说帮也不对,这也是杰福自己的目标。

那些愚蠢的,狂热的,自以为是的,都该下地狱去。

可能杰福自己也是愚者,也愚蠢狂热自以为是。

但他不管这些,大不了大家一起下地狱。

勃朗蒂是个成功的,天资卓绝的政治家。

在她的主张和倡导下,基罗帝国休养生息,不再征伐,社会重视教育,在皇家的主导下开设的公共学校越来越多,重视生产与贸易,东方的丝绸与茶叶在基罗帝国边陲的小镇也能偶尔买到。

不到十年的时间,勃朗蒂就拿到了国王的权杖,彻底宣告了教廷退出帝国的政治舞台。

她收回教廷一切政治经济领域的权力,对礼拜,圣殿,祭典都做出了限制和规定。

也是在那之后,马戏,魔术才重新回到了这个国度。

“当好他的吉祥物,其他的,一点儿也别想。”勃朗蒂这么说:“要是维多利娅还在,我看这个大祭司她就合适得很,她最会当吉祥物了。”

说这话的时候,杰福听出了勃朗蒂语气里的怀念。

其实,她也不是那么讨厌维多利娅。

那天的祭典上,维多利娅目睹了玛格丽特在圣歌中消散的场面,太过激烈的情绪波动使她脖子上那串钻石项链破碎,生生停滞了时间。

那一刻起,维多利娅的生命就几乎走到了尾声。

那天,路西斯打碎了圣殿前宏伟的神像,半个圣殿广场化为废墟,路西斯带走了维多利娅,两个人不知道去了哪里,教廷倒是气了个够呛,连下十二道通缉令追杀路西斯,但也一直没有结果。

杰福知道,战败的教廷,不过是在想办法为自己挽尊罢了。

在勃朗蒂加冕后,杰福离开了格伦比。

他回到了从前城郊森林的小木屋里。

离开格伦比前几年,在教廷逐渐归顺的时候,杰福曾收养了一个教子,叫加利。

杰福培养他成为了埃德温家族新的继承人。

从前舅舅留下的烂摊子杰福一点儿也不打算管,宁可让埃德温元气大伤也要把这些垃圾扫干净。

在勃朗蒂的帮助和自己的努力之下,杰福很早就坐实了这个族长的位置,即使收养继承人,也没什么人敢反对。

加利是个可爱乖巧的孩子,很有礼貌。

重要的是,这孩子有一头金色的头发和绿色的眼睛。

如果……她还在,说不定也会有这样一个孩子,说不定也会叫加利,也会这样的乖巧聪明。

孩子是杰福在路边捡回来的,和玛格丽特当年捡杰福回去的情况差不多。

可能是因为童年遭遇,加利安静内向,但幸好很聪明。

每当他问起杰福关于母亲的名字,杰福都会笑一笑。

“玛格丽特。”

杰福总是这样回答他,母亲的名字是,玛格丽特。

在格伦比埃德温庄园的最后几年,杰福把加利一直带在身边,还介绍了加利给勃朗蒂认识。

看到加利的长相,勃朗蒂用嘲讽的眼神把杰福从头到脚看了一遍,然后蹲下身子轻吻了加利的脸颊。

“你长得真像你母亲。”

从没见过母亲的加利对这个话题显然很感兴趣,比见到国王更有兴趣。

“您认识我母亲吗国王大人,她是个什么样的人?”

“你的母亲玛格丽特,是个勇敢,骄傲,美丽又强大的姑娘,你的绿色眼睛和她的一模一样。”

杰福教给加利家族事务,教他人情世故。

可同时,杰福也告诉他一名绅士应该拥有怎样的谦逊和骄傲。

最重要的,杰福还教他如何栽培冻葡萄,酿出不错的冰酒来。

“父亲,偷吃是很不好的行为。”

抓到父亲顺手偷摘后院葡萄吃的加利一板一眼的说。

“杰福,你又偷吃我的葡萄!你以为我不敢拿你去喂鸽子吗?”

声音的重叠,好像时空的交错。

杰福的眼睛好像突然恍惚了,看着那双同样无奈又戴着薄怒的绿色眸子。

很多很多年前,也有人在杰福偷吃葡萄时上来制止。

杰福会笑着插科打诨,也塞两颗葡萄到她嘴里。

这样大家都吃了,她就没理由骂自己了。

嘴里的葡萄不甜,酸酸涩涩的,吃得人眼睛发酸。

这风也不好,吹得人鼻子酸。

看着面前请了佣人打理的葡萄和蔷薇园,杰福突然觉得陌生,觉得没有归属感。

突如其来,也莫名其妙。

那天晚上,杰福一个人在庄园里到处走着。

这个石凳是小时候最喜欢的,位置很好,坐在这里可以看到整个蔷薇园。

母亲的画像是从前最喜欢盯着看的。

把这座杰福再熟悉不过的庄园逛完一遍,天亮了。

最后,杰福走进自己的书房。

严格来说,那书房不是杰福的,每一任埃德温的族长都在这里工作。

上上个在这里坐着的,还是父亲索勒公爵。

杰福褪下手上这枚几乎在他有记忆起就从不离身的红宝石戒指,轻轻把它放在桌子上。

这枚戒指,是埃德温的象征,也是杰福曾经所有关于权力,仇恨,**的见证。

现在,他把它留在这里,留在埃德温家族,留在以现在为时间节点的过去里。

杰福和这些一一道别。

接下来的生活,就不一起走了。

不出意料,这枚戒指将马上被戴在加利的手上,陪伴他开始全新的旅程。

离开前,留下了那枚红宝石戒指的杰福,唯一带走的东西,是一瓶冰酒。

酒是杰福收拾东西的时候无意发现的。

那是很多年前,杰福离开城郊森林时带走的那瓶。

玛格丽特消失的很干净,什么东西都没有留下,连那枚胸针都变成了一场大雪,这瓶酒是杰福现在手里唯一的,与她有关的东西了。

杰福告诉加利,等几十年后,记得要叫人时不时来城郊森林里的小木屋打扫。

对了,离开后,杰福·埃德温改了一个名字。

杰福·玛格丽特。

从前听人说,人去世了之后,没有坟墓就会迷失回家的路,灵魂没有安处。

玛格丽特没有尸骸留下,杰福就把她的名字带在身上,时时被提起。

这样,她就不会迷路了。

不管在哪里,有人在叫玛格丽特的名字,她就会听到,永远不会迷路。

以后,杰福,就是玛格丽特的墓碑了。

杰福在城郊森林生活了很多年,最常做的事情就是坐在寒潭边发呆,想想之前的事。

其实说来也离奇,杰福这不算长的人生旅途也算得上是坎坎坷坷。

从贵族小少爷到小乞丐,从小乞丐变成女巫的爱人,成为公爵成为族长,最后重新变成杰福,玛格丽特的杰福。

除此之外,杰福也学着玛格丽特从前的习惯,每年暮冬时节,写一些邀请函。

可他寄不出去,只能自己看。

每年初春,杰福都会打扫好木屋,不管有没有客人来,他都会开一瓶酒,敬给自己,也给玛格丽特。

从庄园带走的那瓶冰酒,直到杰福很老的时候,都没有舍得打开来喝。

想了半天,杰福最后决定,在感觉到自己的生命走到尽头的时候,他就把酒放在外面寒潭边的长桌上,招待在自己死后第一个到访的客人。

姑且算是自己与玛格丽特一起招待的吧,玛格丽特应该会很喜欢这样的方式。

杰福想。

这一天来的其实挺快的。

从杰福浇花弯不下腰,牙齿松动吃不了葡萄开始。

年迈的杰福费尽力气把长桌摆出来,放在在寒潭边,倒扣放上干净的杯子,留下了一张字条。

“欢迎来到城郊森林,这泓寒潭非常美,对吧?桌上的酒用来招待来自远方的你,如果你有来自远方的新鲜事,可以讲一讲,我们说不定会听到。如果没有也没关系,可以为我们读一首诗吗,桌子上的是我们的报酬,尝尝这瓶酒,里面是尘封的岁月,写满了我们的故事。”

落款是:杰福·玛格丽特。

没有会知道此时悄悄离开这个世界的老人是谁,叫什么名字,有什么样的故事,有过怎样精彩的经历和大起大落的人生,只有桌上慢慢发黄的纸张和陈旧的墨迹安静地待在那里,好像想要倾诉些什么。

又一个漫长的寒冬过去了,连带着一个四季也过去了,早春即将来临,第一滴融化的寒冰即将滴落在这片土地。

为我们读一首诗吧,远方的客人。

祝您一切都好。

-The End-

悼亡诗一共有六篇。

杰福视角盲区:

1.东湖是谁?

2.学不会魔法的秘密

3.埃德温家族与皇室过往

其他视角里可以找到线索补足~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章 杰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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