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明斯基跟着乔治走进教堂。二人在后排角落落座。
“谢谢你替我解围,乔治。”卡明斯基态度真诚,并试图掩盖心头隐隐的难堪。他说不上来这份难堪是因为被那个三流演员在大庭广众之下侮辱,还是因为他像个在学校和人揍了个鼻青脸肿、最后又被家长领走的淘气学生。
“我是实在看不下去了,”年轻人叹了口气,“这毕竟是葬礼,您在这儿闹事,太不像话。”
“怎么,你也觉得我在闹事?我只是为自己争取应得的权益。你信不信,如果老菲利普能决定谁来参加葬礼,他一定会加上我的名字……”
“您已经进来了,就少说两句吧。”
卡明斯基被噎了一下,不再说话。
这时,门外忽然传来山洪海啸般的掌声,是棺材来了。掌声足足持续了五分钟还多,直到棺材再也看不见了,还依依不舍地没有停歇。
戴白手套的抬棺人肩扛一口正中装饰着白玫瑰花束的黑胡桃木棺,步伐沉着地走进教堂,来到祭台前。那里已提前备好鲜花簇拥的小木台,棺材被横向安放在上面。门轴发出粗嘎的转动声,教堂的红木门沉缓地合拢,将外界的嘈杂隔绝开来。
神父来到祭台前,问安结束后,唱诗班开始唱颂圣诗,神父又行祝祷。冗长的流程与在拱顶间回荡着的沉缓语调,令卡明斯基昏昏欲睡。
为了醒神,他凑到乔治耳边小声说:“我不知道老菲利普这么虔诚。我是说,他以前可不这样。”
乔治也微微偏头道:“他晚年很相信这些。”
卡明斯基上下打量着他:“你到底是谁呀?”
神父讲完,这时轮到塞瓦尔的亲属上去致辞,乔治便不说话了。不知道是不想说,还是懒得搭理他。
致辞的人卡明斯基认识,是老菲利普的第二任妻子,念稿子时动情得像朗诵莎士比亚,像把老菲尔吹捧成个半神。卡明斯基嫌肉麻,没怎么听,低头在社交媒体上搜索自己的名字,看刚才发生的事有没有被人发到网上。
有几条,但阅读量寥寥。卡明斯基撇了撇嘴,不知该庆幸还是膈应。
他突然想到什么,又鬼使神差地搜了下“乔治·雷顿”。原来年轻人是个小有名气的美国钢琴家。
卡明斯基又把“乔治·雷顿”和“菲利普·塞瓦尔”一起丢进搜索引擎里,不出意外的毫无收获。他撇了撇嘴,收起手机。抬头一看,祭台前致辞的人换了一个,而身边的年轻人眼角有些泛红。
那些肉麻的致辞竟然把他弄哭了。
直觉,顶尖演员的直觉告诉卡明斯基,这孩子和塞瓦尔一定有蛛丝马迹的联系。
如果说刚才那个演员在法国电影界还算有点影响,那现在这个钢琴小子又是怎么回事?社交账号的关注人数刚刚过万,不至于让塞瓦尔的家人冲着名气邀请。
那就只有一种可能性:他和塞瓦尔相识,且塞瓦尔的家属认识他。他肯定是塞瓦尔的某个亲戚,甚至关系还很近。
年轻人缓缓转头,不悦地瞥了卡明斯基一眼。卡明斯基悻悻地移开了探究的目光,看向祭台。
教堂高大的科林斯石柱上,每隔一根都挂着电视屏幕。这会儿,他们开始播放一段菲利普·塞瓦尔作品的年表式剪辑。每部电影都截取了几秒,在左下角标注片名与年份。
塞瓦尔从战后就跟着大导演们工作,没过几年便尝试执导。他的第一部电影还是古典气质未褪的黑白片,很快染上了鲜亮的特艺彩,有时被拉成宽银幕的尺寸,又缩小至1.77:1,最后放弃了胶片,改用清晰的数码摄影机。卡明斯基在其中三个片段里看见了自己。那时塞瓦尔四十出头,在影坛如日中天。
剪辑停在塞瓦尔的最后一部电影,括号里标注的年份是去年。接着,塞瓦尔的肖像照与工作照淡入又淡出,最后跟着一行花体字,写着:
菲利普·塞瓦尔
(19XX - 20XX)
屏幕熄灭了,音乐停止了。永久地。
那一刻,卡明斯基突然对塞瓦尔的死亡有了实感。
电影人菲利普·塞瓦尔在电影上的使命结束了,他的作品年表不会再更新,最新一部电影的年份永远地固定了,世界上不会再有任何一部电影以塞瓦尔的方式组合镜头;
而他曾经的演员来到停放他棺材的教堂,见证他的结局。待葬礼结束后,继续替他在人间延续一部分片场记忆与艺术生命。
对于卡明斯基来说,葬礼在这一刻才真正开始。没有凑热闹的群众,没有盛装前来的名流,没有把塞瓦尔视作半神的亲属。
教堂内光线昏暗,水晶灯自穹顶吊下,灯光如同悬浮空中。教堂正前方的主祭坛被半圆形石壁包围,壁画上的四位圣人静静注视着死者,祭台上细长的白色假蜡烛立在鎏金的烛台上,蜡烛顶部的小灯泡为深棕色的棺木裹上盈盈的暖光。人们变得面目不清,絮语声在彼此呼出的热气中嗡嗡震动。
他的心沉静下来,缓慢地跳动着,感觉自己忽然以一种极快的速度衰老下去,变得软弱无力,变得和耄耋之年的老人一样多愁善感。
他想,他终究是有一点爱塞瓦尔的。
那一年,年轻而贫困的威廉·卡明斯基遇到了大导演菲利普·塞瓦尔,因为丰厚的收入和风光的名头踏入了电影世界。他油嘴滑舌地叫塞瓦尔“父亲”;在完成每一个镜头后第一个看向塞瓦尔,要对方表扬他;在片场大摆明星架子,命令供餐人员在制作他的那份煎蛋时,将温度精确在他要求的范围。
塞瓦尔包容了他。
塞瓦尔说,天才是可以被包容的。
可塞瓦尔忘了说,天才只能被他的父亲包容。
他跳出塞瓦尔的世界,接了很多烂片,自认表现依旧耀眼,但没人再叫他“天才”了;
再后来,他跳出电影界,在把全副身家输了个一干二净后,又灰溜溜地跑回来,但没人再要他了。
他是盛放塞瓦尔部分过去的器皿,就像他只是演技的载体一样。只有菲利普·塞瓦尔知道他是天才,只有菲利普·塞瓦尔才能自如地使用那些灵气。
现在,塞瓦尔是过去的人了,他最为耀眼的一部分也跟着死去了。
教堂的大门重新敞开,身穿紫色法衣的神父打头,抬棺人们将棺材重新抬起,走出教堂,一排排的神职人员手持蜡烛、香炉与圣经跟随其后,来参加追悼会的人们也哗啦啦站起来,准备跟随灵车一同前往墓园。
“还好吗?”
卡明斯基忽然感到自己的右手被握住了。年轻人注视着他。年轻的塞瓦尔注视着他。
“我载您去墓园吧,我开车了。”
“谢谢。”
他们走出教堂,被突如其来的天光刺得眯起了眼。卡明斯基的手遮在眼睛上方,抬头看了一眼。
菲利普·塞瓦尔下葬这天,巴黎有个好天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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